夏天的傍晚,刚吃过晚饭,牌友和父亲打起了麻将。母亲慵懒的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剧,张再君被这嘈杂的环境搅得心烦,于是出门闲逛,他走着走着来到了附近一个廉租房小区,在小区的一个僻静处,地上躺着一个老式皮箱。
他有些好奇,谁会把这么一个箱子丢在这里。他想了想,还是坐在一旁,等待着有人来认领。
他抬头看向天边,夕阳美如画,清风醉晚霞。路旁的栀子花很香,远离了嘈杂,却也不无聊。他伸了个懒腰,如痴如醉地欣赏着。
“你好啊,小同志。”一个苍老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他抬头一看,是一位穿着老旧军大衣的老人,鹤发童颜,慈眉善目,正笑呵呵地向他走来。
“您好啊,老同志。”张再君学着他的口气,“这是您的皮箱吗?”他站起来,把皮箱呈给老人。
“嘿嘿,正是俺的,俺找了好久嘞!”老人笑吟吟地接过皮箱,又放在地上,坐在了皮箱旁。“找了这么久,俺这把老骨头都要散架嘞!”
“老同志,这里面是什么啊?”张再君也坐了下来,好奇地问。守候了半天,他也没有打开看一眼,这下总算有满足好奇心的机会了。
“嘿嘿,小同志想知道这里面是什么啊,那就听俺这个老不死的给你讲一个故事吧。”光芒从老人的眼底射出,随他的目光去往天边。
1925年,俺俩参加了北伐,在国军第四军独立团二营四连,连长卢德铭。我俩同生共死。1926年我俩分开了,俺跟着国军,老张跟着红军。
俺说,俺想做大官,做好事,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他说,他不想当官,但他也想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让大家能吃得饱穿得暖。
俺记得,分离那天俺俩是笑着的,俺俩没觉得有什么——都是为了国家,哪个方向不都是一样的吗?
可谁曾想啊,上边想的不一样啊。二七年,南昌起义、秋收起义,卢德铭首长牺牲,我俩基本也就没了联系啊。
后来,三三年,第四次围剿,俺成了连长,与一支红军连队打了遭遇战。
俺当时第一眼就看见了老张,俺不想打,没让手下开火。老张这时也看见了俺,一枪便打了过来,边打边喊:老李,你个狗娘养的,你对不起老百姓,你对不起卢首长!
俺当时无地自容啊,那一仗,是俺第一次输啊。
当天晚上,俺一晚上没睡啊,我一直想着老张说过的话。这几年,俺帮着国军,当上了连长,大官,却也没给老百姓做点什么。
俺想和他一起去,可俺怕死,也舍不得那用命换来的富贵。国军一直在围剿红军,谁知道明天红军会不会活着啊。
夜幕降临,城市的霓虹灯已经在一一亮起,天幕上看不到星星一丁。
“嘿嘿,当年的经历说起来,还挺叫人不好意思的嘞!”
“哪的话啊,老同志,您们都是为了保家卫国,就是观念不一样,有啥可不好意思的呢!”
“嘿嘿,你这个小同志,思想觉悟倒是很高,嘿嘿。”老人笑了笑,又讲了起来。
四次围剿以后,俺几年没见过他,听人说红军被全歼的消息时,俺还哭了好几天,以为他也壮烈牺牲了嘞。
结果三六年年底,俺俩又见面了,在西安。
他找到了俺,拿枪指着俺,一见到俺就说:你对不起卢首长。
俺也知道,所以啊,俺一句话也没敢说,低着头不敢看他。
他又说,你对不起老百姓。俺说俺知道,俺当上官以后啥好事也没为老百姓干。
他还说,俺对不起红军,对不起革命,对不起中国。俺说,俺都知道,俺也想打日本人,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
老张放下枪,握着我的手,他哭着说,老李啊,跟俺走吧,去跟着红军,打跑日本人,让子孙后代能够吃得饱穿得暖。
俺也哭了,俺说,俺舍不得,这职位是俺用命打下来的啊,俺真的不想放弃。
他没说话,松开了俺的手,举起了枪,说:这一枪为了卢德铭。是空枪,俺没事。
他又说,这一枪,为了毛主席;这一枪,为了惨死的乡亲们,为了红军,为了老百姓,为了中国……
“最后一枪,他说是为了俺。”老人沉默了,浑浊的泪从眼角涌出,爬过他沟壑般的脸。
张再君擦去老人的泪,安慰他说:“老同志,都过去了。您也为中国的和平献出了力量,您也是英雄,只是你们的观念不同,才让你们分开的啊……”张再君也不说话了,他不知道怎么再去安慰老人。
老人轻轻哼着山歌,好一会,才笑道,“嘿嘿,让你这个小同志看笑话了。”老人擦了擦眼泪,又讲起了故事。
俺问他,红军能成功吗,能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吗,他说,他不知道。
俺又问他,即使红军成功了,日本人被打跑了,他们和俺们又怎么共处呢,他说,他不知道
俺又问,即使那一天他看不到,他也愿意吗,他说,他愿意。
他说,虽然不知道能不能打跑日本人,解放中国,但他愿意跟着红军,为了中国冲锋,给老百姓一个吃得饱穿得暖的生活。
说完,他脱下军装,给手枪上了子弹,对着衣服开了一枪,然后对俺说,老李,你就当俺张生死了吧。说完,他就走了。自那以后,俺俩再也没见过面。
老人打开皮箱,里面正是一件旧缺很干净的军装,被一颗子弹打穿了。
“多少年了,杳无音信啊!前不久,我打听到他的消息,才赶到这里——小同志,俺问你,你可知道张生同志?”
张再君心里一登,张生正是他的祖父,但是已经去世几年了。
“老同志,张生是我爷爷,他去世了。”
“没,没了?!”老人一愣,摇了摇头,“老张,你到底是先俺一步。”老人抹了抹眼泪,又问:“小小,你叫啥名字?”
“爷爷,我叫张再君,再显的再,君子的君。”
“再君?”老人点点头,眼中的泪花仍存,“好啊,好啊!小小,能带爷爷去你家看看吗?”
“可以的,可以的爷爷。”张再君接过皮箱,扶老人起来,往家的方向走去。
天已经黑了,一老一小走得很慢。鸟雀无言,蝉声不绝。楼下老人聚集唠家常,楼内就着昏黄的灯,几张麻将桌仍在喧哗。
“爸,爸!来客人了!我爷爷的朋友来了!”张再君喊到。耸动的人头中有一个站起身来,披着外套,嘴里还叼着旱烟。“老爷子,您贵姓啊?”
“俺姓李,是张生的同乡。”
张父的神情更加敬重起来,连忙说:“原来是李老爷子啊,我们家等您好多年了!快请,快请!”
三人上了楼,进门张父便径直向屋内,边走边数落张母:“还不快来!给老爷子倒茶!这可是咱们家的贵客!”
老人摆手作罢,坐在沙发上,抚摸着军衣,久不作声。
“来了,老爷子,让您久等了。”张父从内室走出来,捧着一本老旧的笔记本。张父叹了口气,说:“这是我爹战时的日记,他说,将来有一位姓李的人来,就把这个交给他——我爹还在的时候,就盼着您能回来啊,整天念叨着您。”
老人点点头,翻开了日记。他磨挲着书页,一字一字地看,一字一字地读,时而眉头紧锁,时而微笑,时而抽噎。而当他读到最后一页,却泣不成声。
那是张生的信,写给他的。
再君兄,见字如晤。
自你我二人分开后,便向着不同的方向保家卫国。自西安以后,你我二人不再相见。我和你虽然决裂,却仍然牵挂你。如今新中国成立,四海皆手足,你我却天各一方。然而你在台湾,也终会归来。那时,村中的栀子花也该开花了,俺俩就坐在村口,一起喝那家乡的黄酒,也学那老头嗑瓜子唠家常,可好?只愿再君兄归来时,你我二人不要两鬓斑白,成了老头嘞!
信毕,李再君呆住良久。半晌,他才叹了一口气。“老张,俺回来了,你的黄酒嘞?”
李再君没有接受一家人的盛情挽留,在夜色中离开了。
栀子花开了,清风夹着花瓣拂过他的脸颊,他似乎又看见那两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没什么文化的他隐约想起了不知谁人吟过的诗句。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山河壮丽,与君同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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