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婆婆!唐婆婆!快来哟,你的园子(菜地,因有篱笆围着故而得名)遭偷儿喽!唐婆婆!唐婆婆!快来哟,你晒的菜干不见了!每当这个时侯,人们耳际总能听见一声洪亮的川话回应:“咹,是哪个批崽崽干的好事?看老娘不打断你的腿!”随即,一个矮小的身影倒腾着一双小脚,顶着一头齐耳短发,风火一般窜到事发地,双手叉腰,目中冷电四射,搜寻着一切可疑之地。她,就是我的外婆(北方称姥姥)一任玉珍,因母亲姓唐,厂子里都称外婆为唐婆婆而不名,久而久之,她的本名反而渐渐被人们遗忘。
外婆,户口上所记生于1903年,今重庆合川人,不知何年,经人介绍来到贵州遵义嫁给外公做外室,生有二个女儿,即母亲和大姨。好景不长,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期,在当时遵义杏林界颇有盛名的外公去世后,一家三口人的生活一下陷入了困顿。外婆大字不识一个,一切上层建筑与她无缘,她只有去有条件的人家做保姆帮佣,而十五岁的大姨则带着年幼的母亲课余给人打小工,包人参米(类似爆米花一般的小吃),五分钱一百个,又去电厂拣未燃尽的煤渣,补贴家用。一次,两姊妹花大半天功夫捡拾的成果,被一个成年男人半吓唬,半哄骗地凶狠掠夺而去,母亲每每忆此,都不由语带哽咽,生活,是那么的艰难和不易!
有人对外婆说,你孤儿寡母的拉扯两个小孩太难,不如把小的那个送个好人家算了。外婆坚决地拒绝了,日子再困苦,一家人在一起就有希望,让两个女儿读书就有希望,对这两点,她朴素的坚持与践行着,三人就这样相互扶持着前行。后来,大姨和母亲相继成家,有了小孩,那时大人们的工作都比较繁忙刻板,很难内外兼顾,外婆也不再帮佣,在遵义和贵阳两地奔波,接过了抚育我们的重任。
年幼时的我,比较调皮,有时欺负小妹哭了,或不听外婆安排,她老人家就削一根竹篾,抽得我鸡飞狗跳,打狠了我就把凶器到处藏匿,找不到武器的外婆又去重削一根,继续追打,生无可恋的我晚上提把斧子潜入竹林,边哭边砍,最后因力竭无奈放弃。隔天有小贩高喊“牙膏皮换鸡蛋皮、叮叮糖”(有鸡蛋味的圆形脆皮小吃,有多种颜色)在干打垒(一种建筑方式,工业学大庆的产物,本地为石垒房)叫卖,孩子们就像过节一样,笑逐颜开地把平时折叠好的牙膏皮(那时中华牙膏管都为锑制),厂区各处捡拾来的锑丝圈,铜线,废铁块与小贩交换。外婆叫住我,从贴身内裤上所缝的小袋里摸出一块叠得方方正正的手帕,一折一折地打开,从几元毛票里抽出一两角钱给我,那一刻,口中嚓嚓地吃着鸡蛋皮,满满的是开心!
外婆的钱都是爸妈给的零花。许是吃了太多没钱的苦,她对人民币有种病态的珍视,要么贴身收藏,要么把它偷偷塞在棉絮下的稻草里,只要觉得隐秘之地,都有可能被她发掘利用。加之年纪大了记忆力衰退,经常遗忘,这时她就会逮住爸妈一阵发问:“我的钱叻?我的钱叻?我的钱跑到哪里去了?”,也不管什么场合,有无外人,常常让人哭笑不得,啼笑皆非。
父母的工作单位是一个离贵阳市区25公里的国防军工厂,属于国防工办下属的保密单位。和当时在贵州的大多数三线工厂一样,都深藏于远离城市的大山之中,交通自然不便。当时城里买一切生活用品都需凭票,更何况身处乡下的厂矿。为了补贴家用,也为了小小身躯中蕴藏着的永不停歇的生命热情,年逾七旬的外婆,包过小脚(极为残忍的一种人性束缚)的外婆与父母在干打垒小区的坡地上开辟出两片小小的园子,隔着小马路,两两相对,一边还靠着干打垒的储水塔(省了挑水灌溉)。从山里割好一蓬蓬的刺丛,搬下石头,用麻绳捆上拖至地头,垒上墙体,围起篱笆,栽上一圈荨麻,全家五口齐上阵,扎起生活的领地,播种下未来的希望。
海椒鲊炒腊肉,图片来自网络春天、夏季、秋收,满藤攀爬开着小小紫花的扁豆、长藤的丝瓜、拳状的捧瓜(佛手瓜)、红的,黄的西红柿。匍伏草丛睡大觉的老南瓜,麻杆腿、叶亭亭的魔芋,追着太阳生长的向日葵,冒着长长胡须的玉米,丛生的黄花洋姜。鲜嫩嫩的小葱、芫荽、蒜苗,白花绿叶的土豆,开心的大白菜,招蜂引蝶的萝卜花,红彤彤的辣椒,紫黑的茄子……只要当时有的蔬菜,外婆的园子全都出产。
太阳流火之月,辣椒成熟了,采收了。外婆忙活起来,青的辣椒用水煮熟,捞出,沥干,用一张张报纸铺在石棉瓦的屋顶,和切成片的土豆一层一层排列晾晒,收水后阴干收储,食用时油炸即可,这些可是老爸下酒的好菜!
小个的红辣椒洗净后用木盆装上,摘蒂,伴上剥好的大蒜,成块的仔姜,用一把铲形刀上下剁斩,待剁成指甲片大小,红红的汁液喷着姜蒜香时,连汁带屑收入泡菜坛。洒上食盐喷点白酒,给坛沿注上水,糟辣椒大功告成;大个的红辣椒洗净剖开一面,晾干水分,用大(玉)米面和水拌匀实其间,有条件的年头再加点肥肉条,一个个紧挨着压在坛里,表层铺上一层稻草,用竹篾条压实封口,倒置坛口,坛沿注水封存发酵,胖(mang一声)椒做好了;又或把大小辣椒洗净晾干后剁碎放入盆里,与石磨推磨出来的大(玉)米面拌匀(辣椒与米面的比例一般为2:1),不加盐,然后稻草铺面竹篾条压实,装坛倒置直接做成海椒鲊。一天,两天……坛口有时像鱼儿般调皮地吐着咕嘟嘟的水泡,有时又像寂静的池塘,闃无声息。外婆间或还要翻开坛子瞧上一眼,看看有没有生花的迹象。
我和小妹经常围着坛子边转悠,左瞧瞧,右嗅嗅,猫爪挠心般地暗咽喉头涌上的津液。时间在我们的关注中悄然过去,一个月左右,当坛沿空气中有那么一缕鲜香之气窜入鼻间时,胖椒,海椒鲊可以食用了!
胖椒一般都是煎食,几个胖椒摆盘就是一个菜了,外脆里鲜,酸辣可口是它的特点。海椒鲊做法就比较多了,最经典的做法是以它做底,码上三馅扣肉蒸食,这是我的最爱,其味酸香扑鼻,去油化腻,极为下饭。外婆还有一个招牌菜,茄鱼,故名思义,茄鱼即茄子对剖两半,斜面X向打上刀花切成鱼鳞状,用厚油烹制,一来入味,二来茄子能做出绵软口味。菜可加糖醋做成酸甜茄鱼,又可加糟辣椒做成酸辣茄鱼,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初,人均月配给才二至四两菜油,鱼类更是稀罕物,足可以预见这道菜的杀伤力了。
肉沫茄鱼,图片来自网络如今,外婆已仙逝二十余年,每当我吃到那粘糯酸香的海椒鲊时,脑中总是不由自主地浮现她的身影,如性烈如火,入口粘柔,回味隽永的海椒鲊般清晰明丽。在蒸腾的饭菜热气中,我仿佛看到了外婆的微笑,她笑吟吟地朝我喊道:“么儿,么儿哟,快来吃饭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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