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小说我看了四遍。
第一遍看的是邹海仑的译本,觉得很多地方似懂非懂,内心感到茫然和挫败。第二遍,搜到了管舒宁的译本,发现在让我感到困惑的一些点上,两个译本有截然不同的表达。这些不同有些体现在内容上,有些则体现在表述的逻辑上。就这样两相对照,解决了一些困惑。同时,两个译本的不同也让我感受到了表达的偶然与多样、个人理解的独特与丰盛。这样的认识似乎扩展了我心里的那个“房间”,让它豁然开阔,从而有机会包容之前的挫败和不安。
带着这份释然和对主人公内心世界的强烈好奇,我读了第三遍,还是邹海仑的译本,想看看在之前那些读不懂的地方,会不会产生新的理解。这一遍读下来,发现还是挺喜欢邹的译本的,在许多地方比管的译本更细致。
紧接着,不知为什么,我又读了第四遍。仿佛,在冲破了文字的阻碍之后,有什么东西吸引着我,更深地走近那个世界,走进复杂微妙、变幻莫测的人心。
小说的主人公是一对偷情的男女,人到中年,各自有家。小说里讲述了他们的五次会面,几乎每次都有一些简短而耐人寻味的对话。除了对话之外,故事几乎都在女主人公的思绪里展开。透过她的思绪,我们可以看到幽会时她向情人倾诉的那些往事,以及每次分别后她独自坐在附近的咖啡馆里,脑海中浮现的画面。
这些倾诉和画面都紧紧围绕着一个人和一件事。那个人是她的丈夫,费尔。那件事,发生于九年前。
他们偷情的地点是那男人暂时的居所,他从“即将崩溃”的婚姻中短暂逃离,仓促之间为自己寻了这么个地方。房间里杂乱地堆着他的行李,在其中一面墙上,挂着一幅大象解剖图。他跟她解释说,这幅画不是他的,在他入住之前就已经在这里了。
他们相识于一个派对,“在那儿,他和她跳舞,而后又再次和她跳舞,并且把她搂得更紧了,”他主动跟她提起自己的婚姻正面临崩溃,并问及她的婚姻,“而她犹豫了一下,然后说没有,没有破裂。”不过,没多久,她就主动问他,是否听过沙伦.里奇这个名字。他有些茫然,她接着说,沙伦.里奇被人杀害了,而她的丈夫曾被指控为凶手。
沙伦.里奇是个风流放荡的女子,裙下之臣无数。九年前,被人用一个坐垫闷死在家中。她从来没听过这个名字,直到警察上门那天。那天,警察问她,两个星期前的那个礼拜四,她的丈夫是几点回家的?
派对结束时,她对他说,咱们就这样活着吧。
“就这样”,意味着这两位偶然相遇的陌生人,在互相倾诉后要各自回家,一个去面对他自觉不爱的妻子,另一个去面对她依然深爱着但曾深深伤害过她的丈夫。
真的“就这样”了吗?
可能没多久之后,就有了他们的第一次幽会。小说是从这第一次写起的,开头便抛出了一个问题,他问她的一个问题:你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吗?
她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但她思绪的“画外音”告诉我们,她知道。
“九年的时间几乎已经治愈了一处伤痛,每一天都觉得更舒服一些,直到他从她身上得到了安慰,直到由于她偶然的慵懒,治疗停止了。”
是的,九年前的那件往事貌似已经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飘散,可最近,随着他的出现,随着她所在的研究所宣布关张让她再也无法借助于忙碌的工作、慷慨的同事赶走内心的阴郁弥补人生的凄凉,那件往事似乎又从深海中跃出,重新成为一种让人痛苦的滋扰。所以,她来到这里,用出轨的方式逃离自己表面平静的生活,从而面对自己真实的思绪和感受。
也许,这就是为什么在他们的几次幽会中,除了做爱之外,就是她的倾诉。这倾诉表面上是为了满足他的好奇,其实更是出于她自己的欲望。她需要一个“房间”,用以安放在丈夫面前不曾表露的怀疑、绝望、憎恨与痛苦。他愿意成为这个“房间”,并因此控制着自己好奇的尺度,让追问止步于她继续讲述的意愿。他也曾向她表白爱意,这表白却引来了她对自己丈夫情感的确认:“我更爱他,现在我也为他感到非常难过。”
六个月后,他主动结束了这场婚外恋。在这六个月里,他们都充当了彼此的房间。她让他体验了没有回报的爱的滋味,宽阔,无悔,但终究会因力不从心而萌生退意。也许,他因此悟到,爱,并不是婚姻中唯一重要的东西,从而有了重新跳入那潭死水的勇气?
而他对她而言,更是意义非凡。她在跟他的交往中,确认了自己对丈夫的爱,也确认了在这九年的时光里为了维系爱,她所承担的重负。这短暂的出轨,让她内心的压抑,“毫无理由的”消散,也让她有力量转身,去对丈夫宣告自己离开的时间。
只是,他们彼此作为对方的“房间”,就像他们幽会的那个房间一样,只是灵魂的暂居地。他们不得不接受房间内已有的陈设,就像接受眼前这位每一重呼吸都带着往昔因果的情人。
但无论如何,这“房间”,是弥足珍贵的际遇。
契诃夫有部短篇小说叫《带小狗的女人》,同样是关于出轨的故事。小说结尾,出轨的男女二人选择携手向前,为彼此的爱恋谋求阳光下的祝福。两篇小说的走向虽然不同,但又何尝不是殊途同归?
终日在阳光下奔波的人哪,总会基于这样那样的原因,把一部分的自己藏在暗处。只有在一个足够隐秘的房间,才敢去触碰那些险些被遗忘的真实。这样的触碰和面对,让他们有机会活得更完整,并因此慢慢消解那些在暗夜、在梦中、在无法用奔波劳碌转移目光的休闲岁月里,莫名而生的,困顿与忧虑、迷茫和憎怨。
出轨之后——浅谈威廉.特雷弗《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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