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半朽 | 来源:发表于2017-08-04 17:24 被阅读170次

    01

    “一年级的小豆包儿,一打一蹦高儿。二年级的小不点儿,一打一瞪眼儿。三年级的吃饱了饭,四年级的饿死了算。五年级的发了火,六年级的全滚蛋!”我站在院门口,扎下一个马步,气坠丹田,向前一指,“逗——逗——乞逗乞逗强强,全滚蛋——”

    “兔崽子,你让谁滚蛋呢?”我爹叼着半截子烟,站在一堆蜂窝煤前。蜂窝煤、天,还有我爹脸色都是黑的,只有窗户里面透出来的灯,是亮的。完了,这顿胖揍是避免不了。其实,爹的软底拖鞋,拍在屁股上一点都不疼,可是我必须喊出来,“啊,啊,老爸,老爸,我以后再不玩藏猫猫了……”

    “啥,兔崽子,黑天半夜地玩躲猫猫,就不怕被鬼给抓去?”,“啪、啪、啪……”

    啥玩儿意,鬼?

    “哇——”的一声,我给吓得哭了出来,而且,这哭声,一发就不能收了。

    “张子,咋又打咱家宝儿呢?”李奶奶把我抱在怀里,照着我爹的后背就是一巴掌,“走走,去奶奶那屋去,看把咱宝儿给揍的,都哭岔气了……”说着,李奶奶抱着我出了龙潭虎穴。后面,是我爹喊声,“李婶,李婶,您,您……”

    “咋又惹你爸生气了?”

    在我模糊的的眼里,李奶奶还是那样慈祥,“奶奶,奶奶,我爸说,有……”那个“鬼”字还没说出口,我就哆嗦了下,连忙回头,透过窗户向院子外面看去,黑暗里,只有成堆的蜂窝煤和白菜。“奶奶,我爸让我拿了你家一颗白菜,你去揍他,你去揍他。”我抱着李奶奶的手,就向屋外拉。
    “噗呲”李奶奶笑了出来,她把我抱了起来,她如砂纸的脸,开始在我脸上摩挲了起来。那天晚上,我吃了土豆蘸白糖,躺在李奶奶的旁边,整整一个晚上我都抱着她的胳膊,也不肯让她关灯,我怕天一黑,鬼就出来把我抓走。

    02

    一大早,大杂院里,已经闹腾得人仰马翻了,尤其是水槽前,站着一排排刷牙的人,男女老少都有,一个个都口吐白沫。我爹这个时候也低着头,腮帮子一鼓一鼓的,

    “哟,爷们,挤点儿牙膏呗!”卢叔,一手拿着刷牙缸子,一只手已经伸向水槽上的牙膏了。“啪”我爹头都没动,一巴掌就拍在卢叔的手上,“别动,搁那儿!”

    “别介啊,爷们,不就一点牙膏嘛!”卢叔的手毅然决然地拿住了牙膏,麻利地挤出一条后,也就加入刷牙的队伍里。

    “您这也太鸡贼点儿了吧?不是,您瞅瞅,您瞅瞅!”我爹晃着手里的牙膏,“大半条子,都让你这孙子给使了,赶明儿,我得给这牙膏上一锁!”

    “哟,张爷,看您说的,兄弟这不是没得着钱嘛,等得了钱,咱胡同口吃烧鸭子去!”

    “得得,您收了您那鸭子吧,我都等了大半年,别说鸭子,毛都没见一根。”我爹说着,开始擦脸了。

    “怎么的,您这是瞧不上我了呗,您还真别门缝里看人,过几天,我就带您去,咱还就不去胡同口了,咱就崇文门,便宜坊,吃上三只,不,咱吃他个六只,临末了,再给您打包上十只八只的……”

    “得了吧,您那天把欠得那三碗酱油给还了,我就烧香了……”

    卢叔是个胡同串子,一天天不务正业,大家都不待见他,说他的脸皮比长城还厚。卢叔,也就是靠着这地雷都鼓捣不破的脸皮,在大杂院里东家借点米,西家借点面的活了下来。李奶奶经常会指着卢叔说:“你这样的孩子,早年间,要被枪崩的……”

    偶尔,卢叔也会风光一下,拿着些稀罕玩儿意,一进院,就扯着嗓子嚷嚷开了。

    “李婶,这个您得着,老美的,吃了能长命百岁。”

    “哎,王大爷,这个给您尝尝,别一天天叼着烟袋了,咱要跟的上时代不是?”

    “哎哟,我说嫂子,您可别翻腾了,好东西在这给您留着呢。您瞧,擦脸油,您把这外国进口的玩儿意往脸上一抹,年轻十岁,比画报上,那群娘们可俊多了,我哥准保再也不晚回家,天天搁家守着您。”

    “凌子!”卢叔分完东西,神神秘秘看着我笑着,“看叔给你买了啥?”我从身上的口袋里一伸,刚拿出一点点,我就叫了起来。“啊,糖葫芦……”我屁颠屁颠地跑了过去。

    “谢谢卢叔!”一口下去,又酸又甜……

    03

    “儿子,快来,往院里搬白菜啊!”我爹头上冒着汗和热气,站在院门口招呼着我。大白天的,院子里的人都去干活了。剩下就我们几个秃小子还有几个丫头片子。听我爹这么一喊都出来了。我们一起冲向门口,七手八脚抱起一棵棵,比脑袋都要大的白菜,向我家门口堆了过去。

    “哟,张爷,来来您去屋里喝茶,这重活我来,我来……”卢叔果然也在,他一边说着,一边猫腰,一把就抱住五六棵白菜。

    “张子,张子,我也来拿几棵吧?”李奶奶掀开门帘子就向白菜堆里走了过来。

    “您,可别动了,这大冷的天,您又这么大个岁数。”我爹说着,就迎了过去。

    “那可不成,你们回头瞅瞅,我老婆子那煤和白菜,不都是街坊邻居给我搬的,我这老骨头说啥,也得帮帮忙……”

    白菜很快就搬完了,孩子一哄而散,李奶奶也回了屋,只有卢叔没有走。他摸着白菜,说:“张爷,您还真别说,您不光张得漂亮,眼光也好。您瞧瞧,就您挑这白菜,个个膀大腰圆,一看就是白菜的将军。你再看看王秃子他们门口那些白菜,不是兄弟我爱说便宜话,他家的,一个个蔫儿头耷拉屁股的,一看就是些残兵败将。打明儿个起,我还真就得在您这拜师学艺,学学您这眼光……”

    “得了,得了,别在这臭贫了!”我爹,拿起两棵白菜,塞进卢叔的怀里,“算上去年冬天的,拢共31棵了,你心里有个数。”

    “谢谢张爷,谢谢张爷……”卢叔磕头作揖地走了。

    “哎”我爹看着卢叔的样子,叹了一口气后,又在拿起一棵白菜,塞进我怀里,“去,给你李奶奶家还回去,咱前几天不是拿奶奶家一棵嘛!”

    “好嘞!”我抱着白菜转头就走。

    “等等,我看那棵有点小,在拿上一棵吧!”说着,又有一棵白菜压在我的手上,我几乎看不到路了,晃晃荡荡地向李奶奶家的白菜堆里走去。

    晚上的时候,爹做了白菜炖冻豆腐,破天荒的里面还有几块肉,我闻着这肉味,口水已经止不住了,刚想拿筷子,我爹说:“去,看看你卢叔在家不,叫他过来吃饭……”

    卢叔坐在灯下,毫不客气地就夹起一块肥肉,塞到嘴里,大口大口咀嚼了起来,就这样他的嘴还不老实,“张爷,手艺不赖啊?您这要是当了厨子,准保……”

    “行了,吃饭还塞不住你的嘴?”我爹拿着一块棒子面切糕塞进他的嘴里,顿时卢叔就说不出来话了。

    吃到一半,卢叔突然抬起头,“张爷,有酒吗?”

    “有你个大爷……”

    那天晚上,我爹哭了,卢叔也哭了,我不知道是不是他们喝多了,还是像他们说的一样,生活太难了……

    04

    大杂院的东头有个厕所,夏天的时候,臭到想吐,所以无论拉屎和撒尿,我都去大杂院后面,被人给瞧见了,也没啥,我是孩子嘛,大人们就不行了,他们一个个都捂着鼻子冲进去,然后再捂着鼻子冲出来,然后抱怨说,什么时候能拆了这厕所啊!到了冬天,厕所是不臭了,可是去个厕所屁股能从两瓣冻成四瓣,那时候,我们孩子们也抱怨了,这厕所啥时候能拆了啊……

    等到我长到不能去大杂院后面撒尿的时候,这厕所终于拆了,不光是厕所拆了,大杂院也拆了。

    现在,原来的大杂院变成楼房,我站在原来的地方,看着不一样的楼房,心里有些悸动。尤其是看向原来厕所的地方,现如今是一个公交车站。有,一群人,低着头,默不作声地等着车。看着,看着我笑了,要是我过去对他们说:“你们站在了屎上,等公交车好吗?”他们一定不会沉默了,一定是跳着脚,指着我的鼻子骂街,哈哈。

    “先生,您给点钱吧?”一声苍老的声音,在我耳朵边想起,我一回头,是一个老乞丐,花白的,油腻腻的、脏不拉几的头发贴在他头上和脸上,嘴唇干瘪,目光发散。我伸进口袋里,拿出5块钱递给了他。

    “哎哟,先生,您不光长得漂亮,而且心还善,一看您就是一个领导,您……”

    我一把抓住了老乞丐的手,失声地喊:“卢叔……”

    05

    我想带卢叔去洗澡,他不肯。我又想带卢叔去饭店,他说,饭店肯定不让他进,最后没办法,我买了几个菜,还有几瓶酒,坐在原来大杂院的地方。我们爷俩就这样你一口,我一口的喝着酒。

    我总想问卢叔为什么沦落成这样,但是看着卢叔的脸,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凌子啊,你李奶奶说得对,我这样的人是要枪蹦的啊!”说着,卢叔站起来踉踉跄跄地走了。看着卢叔的背影,融进路灯里,我一句话也不能说,我也不想说。

    我喝光剩下的酒,还觉得不够,又去了旁边的便利店,拎着一大袋子酒结账的时候,我看到在收银台那放着一个玻璃柜子,里面有很多冰糖葫芦。还好,这糖葫芦没有变,还是那样的红,我买了一根。

    从便利店出来,我又坐会原处。我,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手里糖葫芦,是苦的。我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我,站起来,转身,趴在冰凉的水泥墙上,闭眼,数数:“一,二,三……”

    “一百”我快速地转头,“好了,不管你们藏没藏好,我都要来找你们了,老爸,李奶奶,二妞儿,大杂院的街坊,你们在哪呢……”

    06

    “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老虎没打着,专打大坏蛋。”我在客厅扎下一个马步,气追丹田,向前一指,“亢——亢——亢切亢切亢亢,大坏蛋——”

    “老爸,你就是一个大坏蛋,我黑天玩了藏猫猫,为什么,没有被鬼抓走呢?”我对着我爹的照片,边哭边想:没准,拆走的不光是人情,还有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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