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到城里读中学,这是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独自在外。学校是一所全封闭的寄宿式学校,平常不能出入。教他们的语文老师,讲课一板一眼,课堂朗诵声情并茂: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
那个语文老师,林子觉得他不够欣赏自己。在他讲《红楼梦》的时候,他说《红楼梦》: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林子很怀疑,怀疑他压根就没有完整的读过红楼梦,虽然他自己也没有完整地读过。后来教《逍遥游》,提到文笔评价说汪洋恣肆,林子更怀疑他,没有那个领悟力阐释《逍遥游》,他的讲解不过就是将古文言翻译成白话。他在课堂上讲的那些不过就是将教案上的读出来,毫无营养。每一个课时他都会讲几个礼拜。所以他的课,为表示不屑,林子要么睡觉,要么逃课去打球,极少会去认真听。语文老师也没有管他,后来他的学业整个一塌糊涂。
他那个时候喜欢一个女孩子,她是学校里长得最好的女孩子。她总是在一些时候穿过校园,穿着一条白色的裙子。大家都很喜欢她,林子也很喜欢她。林子上课时睡够了,午饭后就趴在教学楼栏杆上,俯视来来往往的人,想象着千军万马从空无一物的拐角楼梯像潮水一样败退,将军浴血奋战,大臣低着头站在空荡荡的大殿,钟声缓缓响起。那个女孩子就在这时候从校园里穿过,走在人群里,就像诗里说的“像梦中一样飘过”,步履总是很匆匆。她是林子灰暗学业里不多的亮光,但他总是趴在那里,一直到她完全消失不见。林子直到现在也没弄清究竟是那时候没有看清晰,还是到现在时间太久忘记了。但他一直有一种感觉,她一定很美丽。
林子那个时候喜欢的是古典文学,钦佩于古人的的智慧和才华。林子最喜欢背古文,经常拿着一本唐诗三百首让别人从里面挑一首,然后一字不漏的大声背出来,觉得自己依然是优秀的。
在林子读书的最后一年,网络上流行一种传奇游戏,很多学生沉迷其中,经常整夜整夜的逃课出去。这个时候“新概念”被一种奇怪的感伤风气包围,看起来文笔很优美,其实笔下空洞无物。林子喜欢的是顾城,这么多年,他对顾城的爱有增无减。林子认为文章就应该写的朴实一些,原始一些。写文章的目的是为了表达一种情感,文字是情感的表达工具,过分追求文字的华丽,就会影响文字对感情的表达,这是一种本末倒置的行为,是不可取的。当然不是说文字要故意写得粗糙,而是要让你要表达的和阅读者之间更直接,减少作者的存在感。如果一篇文章能让读者感觉亲临其境,而不这是由第三者复述而来的,那毫无疑问,这就是一篇很好的文章了。后来他读到叶芝的《当你老了》,这是另外一种艺术,美得让人心动。他开始有意识的往现代文学上靠拢,并尝试简单的仿写。林子发现现代诗真是个好东西,简单,很容易地表达你想要表达的东西,而不用受格式的限制。但是,这又让林子产生一个迷惑,这算不算一首诗呢?旧体诗有格律框住,可以很容易看到符合不符合,是不是。但是新诗的标准是什么?什么样的诗才算是一首诗?那时候的网络并不像现在这么发达,林子也从头到尾都没想过去问他们的那个语文老师,他觉得公开去问一个人如何写诗,有点炫耀,沽名钓誉的意思,并且林子觉得他并不会比林子强。林子更愿意一个人想,想不明白就先压下去。
林子的语文老师对林子的作文却很瞧不上,他总是觉得林子很愚蠢,每次六十分的作文别人只要字数足够就可以及格,而林子却总是只有二十来分。最后林子只好妥协,按照范文格式去写,但分数依然不高。这件事让林子到现在依然耿耿于怀,他总想有一天回去,问问他为什么,跟他面对面,要么让林子告诉他他错了,要么他让林子死心塌地。
林子每天固定作息,无聊至极。他的同学们都开始为高考做最后的奋斗了,可是他心里无欲无求,毫无动力。他觉得学校就像一个监狱一样禁锢着他,他在这个监狱里渴望着早一点破壁而出,在外面的世界自由地展翅飞翔。他因为学校里一直没有长进,无端觉得外面的世界就是理想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就会心想事成。听着有人说夜晚逃课,林子觉得那是一件新鲜刺激的事。其实他对那个让每天上课时教室后面睡着一片的网络游戏一点都没有兴趣,他感兴趣的是他们晚上进入的外面的世界。
林子晚上跟他们一起,第二节自习上了一半就跑了(他们本来有三节自习)。林子记得那晚大概有七八个人,他们对路线都很熟悉了,在围墙哪个段落有个缺口,保安大概多久会来巡查一次。学校的围墙比一般的墙要高得多,有一段上面扒开了一个缺口,这显然就是逃课学生进出的走廊。林子很顺利地爬上墙头,往下一望,就再也不能动一分一毫了,林子觉得自己越往下看大地离自己越远,墙又窄又陡,自己的脚都放不完,更不敢动,他把他所有能着力的部位都紧挨着墙面,重力尽量往下落,打死也不敢挪动一步。他前面的人都是一个一个鲤鱼跃龙门一样出去了,到了林子这里卡在那里,前面的等在围墙外,墙里的人等在校园内。好几次林子都心一横,但是一动小腿就发软,最后实在拖不下去,有人想出了一个主意,让林子两只手在上面抠住墙顶的砖头,身子先慢慢坠下来。这个方案林子还是比较赞同的。但那堵墙却没有看上去那么结实,林子往下坠的时候,墙头的砖头被林子一起扣了下来。最后林子掉在地上,砖头掉在林子怀里。如果学校就像一个小型监狱,那社会就是一个大的监狱,林子在小监狱的时候渴望大监狱的自由,进了大监狱,大监狱又给了林子一个完全陌生的东西,迷惘。人生从来就没有那么多心想事成。在校园里的时候,林子一直心心念念的期盼外面。跑出来之后,林子又觉得心里惴惴不安,林子才发现自己对网吧并没有那么多热爱,自己或许只是不喜欢学校,可是这个时候已经不能回头,只有硬着头皮跟着他们去网吧。网吧也极不正规,或者说乌烟瘴气。林子不喜欢打游戏,林子也不认为自己有打游戏的天赋,更受不了那里面闷得透不过来的各种气味。最后林子终于还是出来了,林子和邻村的一个男孩子一起出来回学校,但是出来时很晚了,学校早已经关门了,学校的围墙外面一侧更高,根本上不去。两个人在学校旁的街道胡乱逛了一夜。当时正是夏天,白天酷热难耐,但是到了夜半热闹散尽,街上除了路灯什么也没有。过街风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吹起,越吹越冷,最后吹得两个人抱成一团瑟瑟发抖。林子这个时候脑子里没有过去,没有未来,没有理想,没有艺术,现在林子渴望的就是一件衣服,温暖,替他挡一挡风。林子也是从那个时候才知道原来夏天的风也刺骨的冷。后来他们两个找到一个炸油条的摊子,那是一个老摊子,听说已经很多年了。摊子摆在一个很简易的棚子里,里面用泥巴糊了一大一小两个炉子,起初他们只是在棚子里避风,然后发现炉身还是热的,只是在炉子口用湿泥巴封住了。他们两个靠在炉子上,后来也不知道是谁先提议,把那个小一点的炉子掘开了,炉膛里,火正旺,当在那冷飕飕的夜里看到这一簇红彤彤的火焰,林子觉得自己就是卖火柴的小女孩,寒冷的夜,温暖的火,一个夏天的夜晚,火柴一根一根划亮。
林子每天早晨早饭前有一个钟的早读时间,大家乱糟糟的读什么的都有:
“I do not know what it is to see into the heart of a friend through that "Window of the soul", the eye. I can only "see" through my finger tips the outline of a face. ”
“I am not unmindful that some of you have come here out of great trials and tribulations.”
马丁路德总是很容易让人激情澎湃,海伦凯勒动人心扉,林子总是趁着这个时候混在人声里滥竽充数,“大展歌喉”,唱歌给林子的感觉远好于美式英语发音,林子对音乐的热爱是原始的,随心所欲,自由发挥。如果有人调教,从那个时候,也许林子会成为一个歌唱家。林子周围的人都对林子的野蛮生长痛苦不已,每当林子准备开始引吭高歌,他们就会立马七嘴八舌向林子抗议:
“乌鸦,闭嘴。”
孔子言: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他们没有用一种符合“礼”的方式对待一名自认为是儒家传人的人,林子拒绝给他们任何回应,仍旧深深陶醉在自己的歌声里。这些中英文历史高分获得者,虽然题答的很好,但碰到了这样真正的“战争”和“压迫”,他们除了忍受,向林子妥协,他们毫无办法,他们宣称他们是谴责林子的行为的。
快毕业的时候,班里有一个很安静的女孩子,忽然给一个喜欢打篮球的男孩送了一个篮球,轰动一时,他们现在不知道还好吗?
过完五一,学校的作息时间表就开始变更为有午睡的夏季,林子睡不着,在大中午偷偷跑出来,一个人在校园里晃,有一次林子发现学校那些又粗又高的白桦树脱皮,林子就想把它的皮剥干净,剥了一棵又一棵。有一天,林子在课堂上睡觉,睡梦里也一棵一棵剥树皮,将自己都埋进去了,身体却停不下来。
林子醒过来的时候,一身都是汗,——夏天真是热。
他心虚地往外面看,班主任正站在窗外,用一种说不清楚的表情看着他,平时在学校里,所有的老师只有班主任会偶尔约束一下他,被班主任抓到在课堂上睡觉,让林子很尴尬。班主任摆摆手把林子叫了出去,这让林子很诧异,因为这种单独召见的待遇,一般都是那些很优秀的学生才会有的。林子努力让自己平静,班主任一反常态的和气,
“你家里打来电话了,让你回去一趟。”
“现在吗?”
“就现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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