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散文:养鱼杂记-9·10

作者: 沙漠孤月 | 来源:发表于2019-03-14 11:26 被阅读9次

9、美丽温顺的美狄亚

又下雨了。雨滴间或迅疾,间或舒缓。

整个一个下午乃至晚上,我都十分轻松,我对于自己拯救鱼仔的行动感到满意,仿佛一种赎罪的压抑得到了些微的纾解。

晚上,我的意识躺在如雨般湿漉漉的梦中,我又看见美狄亚娩出数不清的鱼仔,成千上万,它们环绕在美丽的母亲的身边,摆动微小的尾巴并摇晃着脑袋从我身边游过。

不知为什么,这次,我没有破颜而笑。或许,窗外的浓云压迫了我的笑意,那虺虺雷声在我的梦中炸裂,让我胆战心惊。

第二天早晨,潇潇雨歇。梧桐、银杏、樱树、杨树、槐树,所有的植物叶片上都挂满雨珠,到处是惹眼的嫩绿,如我的心情一样轻松惬意。

楼前浅湿的甬路在细密阳光中蒸发着丝丝雾气,让光线绰绰约约间有些迷离。我蓦然发现潮湿的路畔似乎有一些微小的东西在阳光下缓慢蠕动。我俯下身子看,居然是蜗牛。

大大小小几十只蜗牛从甬路一侧启程,浩浩荡荡向对面整体推进。它们大若拇指,小如豆粒,都呈昂首挺胸勇往直前状,绝无停滞不前者。一最小的蜗牛,顶着浅褐色近乎透明的薄壳,仿佛甬路上的一粒细沙,也在奋力而进。一派触须高扬宛若迎风的白帆,颇有百万雄师过大江之势。

倏然间,蜗牛们的身影在我眼际放大,似乎辽阔草原上长鬃飘扬四蹄翻飞的骏马,也似乎无垠沙漠里驮着沉重的太阳逶迤而行的驼群。仅仅几米宽的距离对它们来说,不啻一次艰难的长途跋涉,却无一只倒退抑或踅回,只是默默努力前行,以人们肉眼几乎发觉不到速度向前推进。

固然很慢很慢,但近乎零的速度依然是速度。路途在它们脚下一毫米一毫米,甚至是一微米一微米的收缩。那是锲而不舍地前行,心无旁骛地前行。

进楼前,我还颇为牵挂地回头。我有些为蜗牛殷忧,这条甬路常有人行走,偶尔也会有车辆通过,对于毫无躲避能力的蜗牛群落而言,无疑危险重重。

世界就是这样,充满了诡异的变数,我们永运无法预测的就是命运。不仅是我们人类自己的命运,还包括动物的命运。在吊诡的自然面前,人类的期盼仅仅是一种人的愿望而已,这种愿望并非自然的意志与愿景,所以它始终是一种虚弱苍白的幻觉,从来不会得到严肃的证明。

虽然人类是万物之灵长,但可笑的是,自然始终以一种嘲笑的面孔,对人类乜斜着眼睛。“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这个上帝,我敢断定就是自然。所以,娜塔莉·安吉尔才会神秘地说道:“大自然讲述的每一个故事都是令人心悸、美丽无比的。”

我风一般扑到鱼缸前,那是一种充满祈愿和期待的风。但面对鱼缸,我再一次大惊失色。 

在我梦中熙熙攘攘满是鱼仔的鱼缸,此刻空空如也。

几丝孤零零的水草浮在水面,空旷的水域中只有一个美丽而孤独的身影,那原本浑圆透彻的腹部已然干瘪。美狄亚文静地贴着塑料桶壁,透明的鳃鳍和尾鳍轻柔地摆动,如娴雅而温婉的女人,柔情似水。

可那些鱼仔呢?我焦躁地翻弄水草,甚至把它拎出水面抖动。然而,还是一无所获。空空的鱼缸里仍然只有那条美丽的鱼,安静的鱼,温婉柔顺的鱼。

它们哪里去了,为什么了无踪影?

我在心底惊愕地问自己,我的嘴一直呈一个巨大的问号。我看着那条迷人的鱼,眼睛渐渐模糊,思想却渐渐清晰。我明白了这一切,一阵剧烈地绞痛袭上我的心肺。

我曾听说过雌性孔雀鱼吞噬自己生产的鱼仔,现在这个情形就发生在我置办的这个鱼的世界里。

美狄亚,这条貌美如花的鱼,难道真如那个被丈夫抛弃的美狄亚一样,亲手将自己的子女扼杀?我厌恶地扭过头,目光耻于触及那个美丽的躯体。一种巨大的悲怆陡然涌上我的喉头,泪水盈眶之间,一大滴浑浊而沉重的泪滴砸到水面,溅起一大片水珠,像我的泪一样弥散开来。

我为这具美丽的躯体感到无比的羞耻,那美丽的躯壳居然包裹着一种丑陋与邪恶的本能。它那张端庄而紧致的嘴巴正悠然地嚅动,吞噬着水中的氧气。也或许,正在咀嚼品味自己子女肉体鲜美的味道。

我无法想象它是怎样将一个个弱小的生命逐一啄入口中的。即使这是一种低等动物的本能,一种尚未进化成熟抑或正在退化的本能,也足以说明它的卑劣和无耻。毕竟,那是几十条脆弱而鲜活的生命,它们毫无知觉地或者说无可奈何地从生命的开端旋即进入生命的寂灭。而且,它们死刑的行刑者便是它们的母亲。这是一个多么惊悚的现实。

这是否是一个自然界的悖论,生存与繁殖是生命界最基本的原则,无论任何生物都必须毫无选择地遵守这个原则。这是生物的底线,也是它们的终极目标。因此,围绕这个宗旨,生物界存在着各种各样的生存与繁殖策略。即使残酷的现象存在,诸如螳螂一类“性食同类”的极端行为,其根本目的也是为繁殖后代所作出的牺牲,付出的代价。

鸟类中也有生两只蛋孵化出一强一弱两只雏鸟的情况,然后凭任强大者啄死弱小者。但这也是一种生存策略。因为鸟父母无法把两只雏鸟同时都养育长大,只能以牺牲弱小者而悉心培养强大者来达到延续种族的目的。然而,母鱼饱尝辛苦怀胎生子,产下后又即刻把它们吞食,这出于什么目的呢?我不得其解。

事实上,我清楚,雌鱼如此做一定有其深刻的生物的或者遗传学角度的原因,根本不存在任何人类所谓的冷酷、残暴的因素。它只出于某种人类看不见的或意识不到的或解释不了的缘由。是人类把自己的情感移情到动物身上,进而产生喜怒哀乐等情愫。但面对杳无踪迹的几十条小巧的生命,我无法保持冷静,无法继续所谓的矜持或者理性,我怎么会无动于衷?

我痛苦而沮丧地将那条若无其事的美狄亚放回到一群孔雀鱼中间,它扭扭身姿风情万种地潜入水中,立刻引来雄鱼的追逐,它们又在惬意地幸福地愉悦地专注地制造生命。

美狄亚似乎忘记了那些葬身于它腹中的新生儿,它们的生命的权利仅仅是在这个世界上呼吸几口新鲜的空气而已,就被它断然收回了。这对生命的公平而言,不啻是一种践踏。

我在一种极其压抑的沉默中,完成了换水、喂食一系列养鱼的工作。其实,我几乎丧失了继续养鱼的勇气,一想到它们即使不是刚出生就夭折,也会在在严酷的寒冬里死去。我所能给与他们的生命际遇又有什么实际意义呢?如果说有意义,那就是迟缓了他们必然结束的生命。

人不也是如此吗?

所以,我机械地完成那些养鱼的工作。我不是出于某种主观意识的驱使,没有任何指派,一切行动都是下意识的运动,一种大脑麻痹状态下与意志彻底消沉状态下的生理移动。

我对着几只大大小小的塑料鱼缸发呆,我想起在空中飞翔的死婴,想起那群窜来窜去鱼仔,我对生命发生了怀疑。生命究竟是什么?为什么有时弥足珍贵,有时又视若草芥?谁有资格这样来安排呢?难道宿命论是颠扑不灭的真理?

我一直这样苦苦思索着。

思索之中竟突然记起了那些横越甬路的蜗牛。我扑到窗扇前推窗望去,甬路上空空如也。蜗牛们已然横跨甬路,成功抵达对面的草坪。

我深深吁了口气。

10、宙斯之死

生与死,不过标志着同一个意义。老子就是这样的一个达观主义者:生而快乐,死亦快乐。

一天,]我忽然发现宙斯行动更加迟缓,而且也懒于游动,常常兀自离开鱼群,沉到鱼缸的底部。它的背鳍和尾鳍全然褪色,凝结成一种灰暗的褐色,尽管还有些许的艳丽隐约透出,却也显出一种无力的微弱,如同夕阳最后一抹光亮,惨淡而萎靡。也像人类的老年斑一样,无情地爬上布满皱纹的脸颊,令人伤感。

看它彳亍在水底朽迈的身影,联想到它近来也很少加入到追逐雌性的行列中,我意识到,它真的老了。

我料想它时日不多,便将它独自移到另一个小鱼缸里,换了新鲜的水,并放进一缕水草,让它有一个安静的居所。因为,那个喧闹而激情的世界已然离它越来越远了。不仅仅是身体距离上的疏远,也是心灵的疏远。它需要静谧。

它沉在鱼缸底部,常常一动不动,只有不时蠕动的口吻说明它还活着。它像一个坐在草坪旁木椅上的老人,孤独地注视着世界,在心底平静回忆往事,对生命作最后的重温。

一个将逝的生命,在生命终结之前那一刻在想些什么呢?我们不得而知。尽管现代医学发展,为此项研究相关科学支撑,然而,我们还是无法全然窥见那一时刻意识清晰的图像。但我推测,大凡都在进入一种恍惚而混乱的回忆,在这种重温时间温暖的过程中,意识慢慢弱化,虚化,带着最后一丝薄薄的思想归于寂灭。

它的精神开始悬升起来,慢慢飘向另一个寂静的世界。

我不能帮它做什么。我可以竭力让它们的生命舒畅快活,却没有能力让它长生不老,尽管它有着不死之神的名字。

死亡的阴影,笼罩着我,这个闷热而多雨的夏末,似乎是一个生命与死亡约定的季节。我也得知,家乡的老母溘然长逝。父母双故,我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孤儿。由此,我的心底又深深刻上了一道凄楚的刀痕。

终于有一天,宙斯闭上了双眼,世界对它拉拢了黑色的帷幔。

它仰身悬浮在鱼缸中间,像是在仰望天空。水波不兴,鱼缸阒然。在水草的凄迷中,丑陋的躯壳却微微浮动。我想,那可能是它的灵魂正悄然离去。

我紧紧咬住下嘴唇,将那个小鱼缸捧到楼外,把一缸水连同它的身躯都倾倒在草坪中一株硕大的丁香树下。丁香树正散发出淡淡的余香。

它在水中诞生也在水中逝去,更在水的陪伴下回归自然,这应该是一个完满的生命过程。毕竟,它在鱼类中还是十分幸运和幸福的。

看着丁香树下安详仰躺的鱼,我想起美国诗人莎拉.蒂斯代尔的一句诗:

把它忘掉吧,像忘掉一朵花。

诗名是《把它忘掉吧》。

我继续生活,也继续养鱼。我没有过分悲伤,但也不免衰飒。

我是个凡人,我崇尚老子、佛陀以及一切慈悲与达观的智者,但我无法攀升到他们所构建的精神境界。于我而言,他们思想的宫殿建筑在高高云巅,是阳光永远照耀的地方,没有乌云,也没有风雨,令我只有仰视而不能抵达。

所以,我会对身边发生的一切关于生命的故事,或者笑逐颜开,或者垂额伤逝,总是耽于情感,有所挂碍。

我无法违逆命运,但我可以顽强守护自己与鱼类的生命。

幸存的鱼们继续在它们的世界里快活,它们每一天都是快活的,即使生命即将结束也是如此。而人则只能在生存中忧郁。这是人的痛苦,是智慧与情感酿成的只属于人类的一杯苦酒。然而,既然我们已经是一个生命,已经成为一个具有智慧和情感的动物,那么,我们还有什么理由不去忧郁呢?

其实,畅快地痛饮这杯苦酒才不枉生命这一周遭。人生的意义也许就在于此。叔本华和尼采都意识到世界与人生的悲剧性,不管叔本华如何地绝望消沉,也不管尼采如何在人生的悲剧中高歌猛进,生命总要按照生命的历程前行。只有夭折的生命,而没有倒退的生命。

从一定意义上说,鱼类确实具有某种先天的优势。它们不必也不懂改变命运,它们顺应自然的变化,在自然面前它们表现为一种绝对的驯服,因为自然就是它们的夙诺。只有人类,才依仗着自己的智慧企望改变本来的命运。这是人类的努力,尽管常常是悲剧。

古希腊早期的悲剧都是以命运为主题的。最著名的是《俄狄浦斯王》。俄狄浦斯就是人类的化身,渴望规避命运的安排,改变命运的轨迹。但越是这样,他就越陷入命运湍急而诡谲的漩涡而无法逃离。这种悲剧引导人们步入了宿命论意识领域。

但同时我们也不能不赞美俄狄浦斯挑战命运的勇敢和探索精神,这是人类不屈不挠抗争意识的缩影,也是人不同与一般动物的高贵之处。

生命,这个宇宙奇妙的产物,抑或说一个意外的惊喜。如果我们把视线集中在它们的进化过程中的某一断面,就会发现其中充满了诡异和悖论,它们在不断修改自我和完善自我的漫长道路上姗姗行进,不屈不挠,无休无止。这就是生命,是这个宇宙最瑰丽而辉煌的作品。

小鱼慢慢长大,鱼缸里渐渐色彩斑斓起来,鱼的世界开始繁荣。巴库斯不再肆无忌惮地攻击阿波罗,因为阿波罗变得强壮,也变得凶狠。巴库斯只能用更加怨愤的目光看着阿波罗,且不敢对视,而把更多的心思放在雅典娜的身上。阿波罗则继承了宙斯的衣钵,傲慢而自由地追逐依然美丽的美狄亚。

从性资源分配角度来说,这似乎是一种公平。美狄亚和戴安娜的肚腹又一次高傲地滚圆起来,它们憨态可掬地拖着大肚皮在水中笨拙地游。

这让我想到那些怀孕的女人。我喜欢怀孕的女人,喜欢她们那种羞赧中的美丽,喜欢她们唇角不经意间流露出的一丝笑影。于是,我便会多看她们几眼,如同现在常常凝视雅典娜和美狄亚浑圆的身躯一样。我渴望从那些孕妇和这些肚腹鼓胀的鱼儿身上获得一种生命的喜悦和温暖,品味生命的美妙。

马上就要步入秋季。尽管茂密的树叶依旧卓然挺立在枝条上的习风中,但不要很久,风就会变脸,变成凛冽的刀锋,将所有绿色削落在地,由嶙峋的树干树枝兀自面对一个寒冬。

那么,我的鱼呢?它们是否也能如那些粗壮的树一样在风雪中走过一个冬季吗?是的,几乎没有这种可能。可我该如何处置它们呢?

将它们捞出鱼缸,倾倒在那株茁壮的龟背竹的花盆里,或者也倾倒在草坪中那株丁香树下,让它们在死亡之前的恐怖跳跃中耗尽生命,然后干燥、干枯、干瘪。最后,成为龟背竹或丁香树叶片更厚更绿的一份养料,在我的视线中渐渐消逝,了无踪迹。

我不会那样做,我不能为了一种植物的茁壮而把整整一个部落鱼们的鲜活生命作为祭品。这是以一种佯装的慈悲来掩饰另一种真实冷酷的伪善。我做不到纯正的善良,但至少尚不虚伪。

但它们终究要死,如同人一样,死亡是生命的必然归宿。这个世界上只有神是不死的,但神在哪里呢?我从童年起就渴望一睹神祗的容貌,以至于苦苦寻觅,直到我的理性告诉我这个世界没有神的存在。然而我还是始终觉得有一种神性的光辉不时照临我们这个世界,照进我们每个人的心底。

可是,我四下顾眄,还是不见神的踪影。

既然注定要死,为什么不让它们尽情享受尚未结束的生命呢?尼采似乎也是这样论述生命的。

于是,我觅到了答案。

我点燃一支烟。淡蓝色的烟雾在阳光中慢慢弥散。

我在淡蓝色缭绕中谭思。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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