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大仙

作者: 许秋也 | 来源:发表于2019-01-31 17:32 被阅读79次

    黄大仙

    根据真实故事瞎编

    沈玉霞在小卖部跟人们讲述她跟许宝国偷情的细节时,李五正在墙角撒尿,转头看见了黄皮子。

    那是一只毛色油光发亮的黄皮子,尖脑袋,黑色的圆眼睛,在一丛草后面探出细长的脖子。当时正值黄昏,夏日的残阳尚在散发团团热气,李五又低头看向墙上不断扩大的尿渍,他往后退了一点,以免迸溅的尿滴飞到腿上。他对这只闯进院子的黄鼠狼毫不在意,他只注意到膀胱的肿胀感逐渐消失。尿液已不能连续,他又挤了一点出来,浑身打了个冷战,抖了抖那里,提上大裤衩,回屋去了。

    途中,李五随意地看向黄皮子出现的角落,那里只剩下几棵草在微微摆动。他想着晚上要把鸡窝的小门关好,黄皮子来家准没好事,或许明天就可以听到邻居许六家的鸡被吸血而死的消息。李五摸了一把被太阳晒得滚热的脖颈,刚打开房门就有一阵穿堂风吹来,让他头晕目眩。他已经喝了五瓶啤酒和一杯白酒,空酒瓶在炕上东倒西歪,他也躺了上去,一把推开炕桌,桌上盘里的花生米倾撒出来,他闭上眼睛很快就睡着了。

    后来人们都知道李五在七月二十八日的黄昏做了一个梦。起初,他听到一些叽叽喳喳的声音,几乎要把他吵醒。他挥挥手,要赶走在耳边聒噪的苍蝇,随即想起苍蝇是嗡嗡声,不是叽喳声。他开始怀疑麻雀进屋了,于是睁开眼睛。天完全黑了下来,屋里一片漆黑,他又能看得清清楚楚,只见地上炕上密密麻麻全是黄皮子。它们一个挨着一个,四处窜动,土黄色的背靠在一起,像流沙一样浮动,冒着绿光的眼睛忽明忽灭,却齐刷刷地盯着李五。它们逐渐围拢过来,靠近李五的身体。李五无法动弹,浑身像粘在炕上似的,只能任由黄皮子带着骚哄哄的热气伸出冰凉湿滑的鼻子,在他的脸上、胳膊上闻嗅。李五的皮肤触碰到黄皮子柔软细长的胡须时,立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它们越来越近,最后爬到李五的肚子、胸口和脖子。叽叽喳喳的声音越来越清晰,他听得出来那些声音并非只是动物无意义的鸣叫,反而蕴含着某些规律。他感觉自己好像能听懂这些嘈杂混乱的声音,可又一时无法分辨。一只黄皮子的湿漉漉的鼻头触碰到李五的耳朵,他感觉瞬间被闪电击穿,大脑一片轰鸣,他无法动弹与喊叫,小而圆溜的鼻头几乎要伸了进去,他被吓得龇牙咧嘴。

    几只站在李五身上的黄皮子也开始低头闻嗅,细小的鼻孔里喷出燥热的气息,透过背心直抵胸口。这时候黄皮子全都挤在炕上,爬满他的全身。胸口上的黄皮子的三角形的脑袋拱来拱去,越来越用力地往他怀里钻。它们开始用爪子在马六的胸口乱扒,疯狂地扒,李五看见自己的胸口开始血肉模糊,但一点也不疼。黄皮子们的爪子上沾满了鲜血,它们还在不停地挖着,胸口的洞越来越大,一只黄皮子小心翼翼地把头伸进去,又缩回来,几乎没有停顿地又伸进去,这一次整个身子都钻了进去,其他的黄皮子也跟着一只又一只钻进李五胸口的洞。

    李五猛然惊醒时,发现天果然黑了,屋里静悄悄的,什么活物都没有。电视,收起来的立桌,衣柜,炕柜,炕桌,黑黝黝的酒瓶,全都一动不动。这时他听见屋外母亲的咳嗽声,遥远而清晰,他在炕上站起来向窗外张望,不料踩碎了几粒花生米。他跳到地上,摸黑走到电视柜前,伸手拉开抽屉,拿出一个纸盒子,里面装着成连的去痛片。他用粗壮的手指挤出白色的两片,到水缸里舀了一碗凉水,服了下去。

    他时常感到浑身疼痛,具体说不上哪疼,反正总有一个地方在疼。这药管用,吃上就不疼,有时候下地干活没精神,吃两片就有劲了。别人大都跟李五一样,家里常备一大盒去痛片,好在药很便宜,因为它苦而掉渣。他趿拉着鞋去找母亲。他家的瓦房分东屋西屋,东屋住人,西屋被改造成豆腐坊,李五每天凌晨便从炕上爬起,把浸泡好的豆子磨碎,做成豆腐。他在自行车后座固定了一块大木板,豆腐就放在上面,他小心地骑着,尽力避开路上的石子和车辙,以免颠碎稚嫩热乎的豆腐。几乎每个天刚刚放亮的清晨,他都这样骑着自行车,吆喝着“豆腐——”从村头走到村尾再返回来,仅存的几块豆腐就成了他的早餐。他的身上总是飘着豆制品的清香,这到沈玉霞嘴里便成了“一辈子做豆腐的命”。

    母亲的小屋在院子的东南角落,完全由李五用水泥砌成,仅一人多高,一扇门,一扇窗,进屋后空地不大,堆满了各种瓶罐杂物,一条矮炕占据了屋内大半的空间,一只灯泡被电线吊着悬在屋顶,仿佛是会发光的鸭梨。

    “妈啊,我没招啊。”李五进屋就说。

    热气混合着酸味以及一些东西老旧的味道,渐渐把李五笼罩,他看见母亲盘腿坐在炕上,上身穿着白色的汗衫,下身是一条肥大的宽松裤子,右手捏着一把蒲扇,慢慢摇动。母亲黑而干瘦,脸上的皱纹之间常有浮肿,浑浊的眼珠总是水汪汪的。她听了李五的话,并不搭腔,仍然扇着扇子。

    李五侧身坐在炕沿,眼望着敞开的门外,开始抽4块钱一盒的红梅。他眯着三角眼睛,长相有点尖嘴猴腮,额头圆而下巴突出,下巴上的胡子茬如同他本人一样过早的衰老。他才四十岁,身材偏瘦,驼背严重,走路的脚步绵软无力。而与他年龄相仿的男人,都属于正值壮年,常年累月干活的身体大都强健有力,皮肤黝黑,无论说话走路还是干别的,总要弄出很大的声响,显示出粗犷的特性。

    十年前,李五推着一辆自行车,后座上载着他母亲,来到红旗五队。他们以低廉的价格买下村子南面一座小院子,自此便住了下来。这座院子的前任主人马老太太饱受闹鬼折磨,她一人寡居,总是在半夜被人掐住脖子,几近窒息时猛地惊醒。但是马老太太一直到死都认为掐住她脖子的双手来自于想逼她便宜卖房的村民,而非恶鬼。

    刚住下李五便找人搭建做豆腐的大锅及其他设备,终于在某天的拂晓中喊出了第一声嘹亮而悠扬的“豆腐——”,包含兴奋与腼腆,此声音日后十几年几乎从不间断。三年后,李五娶了邻镇的寡妇沈玉霞。她有一个女儿,跟他们一起生活了几年,嫁人后几乎很少回来,而且直到现在也只叫李五为叔。

    红梅烟燃烧得比夕阳西沉更快,青蓝色的烟雾在李五身边久久飘动不散,他的声音充满汗津津的湿黏。“妈,我让人带回来两盒去痛片,给你一盒。”

    “黑间玉霞回来,你可别再作了。”老太太终于开口说话了。她有些低声下气。

    李五站起来,把烟头弹出门外,自己也走出去,扔下一句话:“妈,想看电视就去我屋看。”

    日暮里,李五端坐在炕上,手心里盛着几粒从炕上捡起来的花生米。他没有开灯,所以只剩下他黑色的轮廓,他又开始喝酒。鸡鸭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大声鸣叫,往日这个时候要把它们赶到窝里并倒上饲料。李五母亲迈着狭小的步伐从小屋里走出来,手拿一根树枝,驱赶家禽回窝。

    在一片吵闹声中,李五身子一歪,又睡着了。当沈玉霞叫醒他时,已经是夜里九点半。他还没醒酒,睁开眼睛看见沈玉霞那张消瘦细嫩、带着怒气的脸时,立刻跳起来给了她一个耳光,含糊地说着:“骚货你回来了?”

    “你打死我!”沈玉霞肿着左半边脸和眼睛喊道。

    李五伸出手一把抓住沈玉霞的衣领,将她扯过来,又把她推出老远,几乎倒在地上。李五斜吊着眼睛,仿佛沈玉霞只是一堆死猪肉,而他则像稀碎的豆腐渣瘫回炕上,嗓子突然哑了似的说:“老子饿了。”

    沈玉霞抹抹眼泪,左脸火辣辣的疼痛让她咧了一下嘴。她转身走到外屋灶台,刷锅生火,二十分钟后把一盘炒鸡蛋和一盘土豆炖豆角端上炕桌。李五睁着醉眼,看着横在桌上的酒杯,说:“倒酒。”

    沈玉霞倒了满满一杯白酒。李五盘腿坐在桌前,只喝酒不吃菜,头深深地低着,几乎要伸进裤裆里,只在喝酒时抬头仰脖,随后又低下来。沈玉霞在旁边坐着,一言不发,眼睛看着脏兮兮的红砖地面。

    热气早已消散,微凉的夏夜清风令人昏昏欲睡,李五却越喝越精神,他终于抬起头,让沈玉霞把一口未动的饭菜和剩下半杯的酒拿走。沈玉霞把炕桌收拾好,搬下土炕倚在墙边,在炕上铺下薄褥,伸手关灯后和衣躺下。

    窗外的墙角传来蛐蛐的叫声。沈玉霞感到李五也躺下了,随后他的手伸进她的衣服里。她抬手隔着衣服按住正在四处摸索的粗糙大手,往更远处侧了侧,整个身体蜷曲成一只虾。李五嘴里喷着酒气,黑色的屋顶引起他一阵阵眩晕。身边的女人轻微匀称的呼吸,和顺着窗口钻进来的风混合在一起,如同某种毒气令李五感到窒息和恶心。他想起黄昏时的梦,想起黄皮子散发出的燥热骚臭的味道。种种味道淤积在他的胸口,顺着气管向下,经过小腹抵达下身。他的阳具像充气一样硬了起来,又被紧绷的内裤牢牢束缚。

    李五伸手摸到沈玉霞的腰,稍一用力便将她整个人拉到自己身边,随即翻身上去,开始脱她的衣服。她穿的红色的圆领T恤和一条浅咖啡色的宽松长裤,被李五一下就从身上褪去,光溜溜的身子显露在阴暗的月色之下,大红色的胸罩成了她与这个夜晚最后的屏障;很快也被李五解下,丢在一边。

    现在她赤身裸体,躺在李五的两腿之间。李五也迅速脱个精光,掰开沈玉霞白色的双腿,趴了上去。沈玉霞痛苦地叫了一声,两只手抵在李五肚子上,扭动身躯想要逃离。李五伸出左手掐住沈玉霞的脖子,一边用挺直的家伙往里面硬塞,一边说:“让许宝国进不让我进?我把你惯成啥了,你把我当成啥了?”

    李五也疼得龇牙咧嘴,但他仍不停止。完全进去后,他双手拄着炕,猛挺屁股又迅速下压,身下的沈玉霞侧着脸紧闭双眼,两只手挡在胸前被他拨开,便看到白花花的两只乳房映着月光晃动。

    他仰起脖子,停顿几秒,躺回炕上。他完事了。双眼被沉重的黑暗压得死死的,忽然听到沈玉霞的声音。

    “戴套了吗?”

    “戴你妈逼。”他说完就睡着了。

    李五双手插在肥裤子口袋,快步往许宝国家走,手心里渗出的汗沾湿了被紧紧攥住的螺丝刀。坚硬的螺丝刀尖贴着他的大腿根,几乎要穿透布料在腿上扎出一道血窟窿。

    天刚亮他就穿衣服起来,喝了一大碗井拔凉水,但是他没骑自行车去卖豆腐。公鸡的鸣叫在远处和近处响起,不少房子的烟囱已开始冒出白色的烟。空气清凉,天色微明。李五在布满灰尘的仓房里找出一把螺丝刀,揣进兜里。许宝国进入沈玉霞的身体,他就用螺丝刀进入许宝国的身体。他要看着许宝国肥硕的肚子开出一道黑色的血窟窿,汩汩冒着油腻的鲜血。

    土路上空无一人。大部分人还没起床,起床的只是那些正在厨房做饭的女人。然而李五仍低着头躲躲闪闪,片刻之后就走到许宝国家的小卖部门前。这是一座平顶的房子,临街而建。门前有一块干净的空地,更远以前的夏天会在空地上支起电视和影碟机,播放香港电影。许宝国的儿子大辉在旁边支起烧烤摊,给看电影喝啤酒的男人和嘴馋的小孩烤香肠、豆皮和鸡崽子。

    小卖部是许宝国为儿子大辉开的。许宝国和老婆文香一直是村上小学的教师,但是许宝国早早退休,跟人做了些生意,大辉成年后就为他盖了这座平房,让儿子开小卖部。文香则一直教学到退休年龄。许宝国一家算是村里最殷实的家庭之一,他已年近六十,却不似其他老者般苟延残喘,而是满面红光,说话中气十足。

    大辉最开始骑摩托去县城进货,三年后开上了绿色的吉普,后来换了黑色的捷达,现在开的是二手奥迪。这间小卖部每天都聚满了人,玻璃柜台里摆放着零食和日用品,地上支起两张桌子,从早到晚都有人围在桌边打牌,围观的人吵吵嚷嚷,有时候会将打牌的人激怒,扔掉牌大喊:“你玩,我不玩了。”

    李五挪动脚步从门前走过,顺着围墙往许宝国家后院走去。后院是一座很大的老房子,许宝国夫妇平时就住在这里。前屋和后屋之间隔着菜地,种着家常吃的辣椒、黄瓜、西红柿、豆角。李五继续顺着围墙走,眼睛越过红色的砖墙,望向安静的宅院,静谧如被遗弃十年之久。

    李五准备翻墙进院。他那颗椭圆的脑袋转了转,看看四下有没有人。一个人影出现在南边土路上,慢慢往这边走着。李五此刻站在许宝国家西院墙外,脚下的路通往山上,他见有人先是呆愣片刻,努力辨认来者的身份。随即他意识到应该避人,于是往山上走去,装作是去山里路过。

    南边那人加快脚步,甚至一路小跑来到李五身边,大声叫道:“五哥一大早上哪去?”

    李五心里一沉。来者叫许峰来,是许宝国的侄孙,二十多岁,穿的油头粉面,裸露在背心外的胳膊展示着成块的肌肉。他一把搂住李五的肩膀,又问了一遍李五去哪儿。

    “我上山看看地。”

    “就你那五亩地还看啥啊,秋天能收一车粮食不错了,忙活一年都不够种子钱。”

    “你有事啊?”

    “我没啥事就不能过来吗?”许峰来搂住李五的脖子,两个人转向南方,“走,上我家喝点。”

    “大早上就喝酒?”

    “五哥你别装了,你一天三顿酒。咋的,不愿意去我家啊?”

    “喝就喝,请我喝酒我能不去吗?”

    这时天光大亮,四面八方响起各种声音,所有的人、树木、庄稼、老朽的矮墙都渐次醒来,有的还要发出一声叹息。李五和许峰来肩并肩走向西边一处院子,门口有两棵垂柳,他们穿过院子走进屋里,里面有三个人,是许峰来老婆和王双福、王双喜两兄弟。

    许峰来老婆名叫小琴,颇有姿色,无论刮风下雨还是下地干活,嘴唇永远闪着红彤彤的光。王双福和王双喜兄弟是双胞胎,长得一模一样,连左脸上青色的胎记也完全相同。不过熟悉他们的人一眼就能将二人区分:他们的神态差异很大,王双福性格随和,总是满脸堆笑,而王双喜则面相阴鸷,斜眼看人,眼白里总闪现着血丝。

    他们围桌而坐,桌上摆着凉拌黄瓜和西红柿,几个被刨开的咸鸭蛋,还有一大锅白粥,外加一瓶白酒和四个杯子。他们正在喝粥,双胞胎已喝了一些酒。许峰来让李五坐下,自己坐在旁边。小琴站起来为二人盛粥,许峰来点了根烟,又把烟分给双胞胎兄弟和李五。

    王双福和王双喜把烟别在耳朵上,双手捧碗,仰着脖子几口便喝光剩下的粥,然后把烟叼在嘴里点燃。李五面色阴沉,推掉香烟,说:“我抽红梅。”

    “客气啥啊,给你就拿着,玉溪!”王双福劝道。

    李五只好把烟放在嘴里,伸手进兜摸打火机,却摸到了螺丝刀。许峰来伸手过来,打火机啪一声冒出的火焰在李五面前微微颤抖。

    “五哥先吃饭,等会儿抽烟。”小琴笑着说。

    “老爷们儿说话的时候,你能不能把嘴闭上。倒酒。”许峰来看着小琴倒满一杯白酒,伸手把酒杯拿到李五面前。

    “李五你把酒喝了,我二爷的事就算拉倒了。”许峰来说。他二爷就是许宝国。

    他伸手够到炕边的黑色包,从中拿出一叠粉色的人民币,放在桌上,说:“昨天我五嫂到小卖部找事,跟我二爷要钱,哭,说要么给精神损失费,要么给她身份。我二爷那么要脸的人,这么一闹我们老许家脸都丢光了。昨天也没办法给她拿钱,这是五千块钱,算是我孝敬五嫂的。”

    李五瞪着双眼,从脸红到脖子,想要说话却发现喉咙里有一口痰。他清了清嗓子,说:“许宝国站我跟前,让我扎一螺丝刀,就拉倒。”

    许峰来霍地站起来,猛吸两口烟,扔在地上,嬉皮笑脸地在李五身上摸来摸去。“我看看螺丝刀在哪呢?”

    “李五你拿刀啊,家里没菜刀我借你。”王双喜嘴角一咧,脸上的青色胎记微微抽动,眼白突出,他也在笑。

    许峰来摸出螺丝刀,扔向墙角,掉在地上时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李五站起来,转身想走,被许峰来拉住胳膊,王双福和王双喜走过来堵住门口。

    “想打我啊?”李五横着脖子攥紧拳头。

    “打你干啥,我不是跟你聊天吗?你来我们村十年了,平时谁亏待过你?有时候买豆腐不给钱,那不是跟你闹着玩吗?山头你那五亩地,是我二爷帮你弄的,你一个外来户光靠卖豆腐,早饿死了。”许峰来又搂住李五的肩膀,“李五,人这一辈子就是裤裆里的那点事,改天跟兄弟去趟市里,洗个澡按按摩,水浴云天新来了一批俄罗斯娘们。”

    “我不要俄罗斯娘们。”

    “咋的,你还想要美国娘们啊?”许峰来大笑着用力搂了一下李五。

    “我就要扎许宝国一螺丝刀,我让他不得好死。”

    “你个老小子是不是给脸不要?我现在跟你好说好商量,你装什么逼?”许峰来抓住李五的头发,两只手青筋暴起,双胞胎兄弟也把住李五的胳膊。他们将他带到后院空地。走出去前,小琴在身后劝解:

    “峰来,有话好好说。”

    许峰来头也没回丢下一句:“洗碗去吧。”

    东方的阳光越过墙头,在许峰来家后院的空地上留下一片明亮,刺得李五眼睛生疼。他猛地一挣,摆脱抓着自己的手,回头照着许峰来头上打了一拳。许峰来吃痛,但没后退,只是大叫一声,骂了一句脏话,双胞胎兄弟一人一脚把李五踹倒在地。

    这时,许峰来左手揉着头顶,右手拎着放在门后的棍子,龇牙咧嘴地走过去。李五的前胸后背沾满黄色的灰尘,打一个滚就爬起来,躲开许峰来的棍子,脸上却挨了王双喜一拳。李五感觉有人在脸上劈了一刀似的疼,随即有什么东西流了出来,滴在地上击起小小的尘雾,是鼻血。

    李五又一次扑倒在地时,抓起了面前一块红色的砖,砸向王双喜,他抬手格挡,砖头把他的黑胳膊开了一道口子。李五整个人向后翻到在地,许峰来又紧攥住他的头发,将他拉倒并照脑袋猛踹,随后又多了几只脚也在踹他。

    王双喜骂骂咧咧边踹边环顾后院,寻找能给李五致命一击的东西。他瞅见倚在仓库门口的铁锹,便拎过来,被许峰来夺走扔到一边。终于,他们停下来,开始抽玉溪,许峰来仍骂个不停,说李五是茅坑里的臭石头,非得好好教育一顿不可。

    李五浑身沾满黄色的尘土,脸上的血和尘土混合成黑色的泥,身上脚印交错,头发纠结成团,他像一只苟延残喘的狗,蜷缩在地上,只是还握着拳头。

    许峰来居高临下,吐了口痰,说:“回去别忘了报案。在这个村里,你看谁能整死谁,你个傻逼外来户,卖豆腐的东西,你报案说有人给你媳妇上了,人家问是不是强奸,你说不是,是自愿的。”

    双胞胎兄弟哈哈大笑。

    “你说有人打你,让他们来抓我。等我出来我弄死你,还有你妈。”

    李五双眼通红,眼球几乎要冲破血丝的阻拦而冲出来。他想把他们全都杀掉,或者不用杀,报应很快就来,许宝国做生意被人骗到倾家荡产,大辉打媳妇离婚,许峰来在县城喝酒打架进监狱。

    他看到一双绿色的眼睛在盯着自己,却一闪而过,不知道从哪流出的血渗入眼眶,他抬手抹眼却揉进一些土。他一点也不觉得疼,只是想把眼睛睁开。这时他听到许峰来让他滚回家,别再让沈玉霞出门丢人现眼。他便从地上爬起来,肿胀充血的眼睛只能睁开一条缝,他摇摇晃晃地朝缝隙走去。

    李五在后山的山沟里坐了一整天。头顶上是整齐而望不到边的绿色的玉米地,身边杂乱地长着一些榆树和山楂树,以及齐腰高的杂草。时而有巨大的风吹过,自远方而来冲进山沟,然后升上山坡,无数的玉米杆叶子便齐刷刷地摩擦起来,发出一阵哗啦啦的响声。

    他额头上被开了个口子,血越过眉毛和眼睛,流过粗糙的脸,抵达下巴时凝固。伤口发黑,在阳光下反着光,几只绿头苍蝇被血腥味吸引,屡次想落在伤口上舔舐。这时李五便挥动一下软绵的手臂,赶走苍蝇,其余时间他一动不动,如同被遗弃在山里的土地塑像。山脚下是绵长的村庄,如同河流般挨着山流过,烈日下的村庄静谧无声,红色的屋顶明亮而安静,偶有炊烟被风吹得东倒西歪。更远处是广袤的农田,也种着玉米,像绿色的波澜不惊的湖,几条笔直深入农田的土路,则像湖上的木桥。

    他久久地坐在那里,听着风吹袭山谷时植物们的回应,看着山下绿色的大地、红色的屋顶与漫无边际的天空,一丝云也没有。

    天彻底黑下来时,李五闪进家门,把沈玉霞吓了一跳。她已经在家里等待了一天,不知道丈夫的行踪,她为了消解等待的煎熬,只好不停找活干。她收拾屋子,洗衣服,整理豆腐坊,扫院子,打扫仓库,喂鸡喂鹅,甚至用小铲子将生长在砖缝里的小草都清理了。

    沈玉霞当时正在准备晚饭,灶下红色的火光似乎比头顶的小灯泡亮得多,在这昏黄的灯光下,她感到门外进来一个人,转身看去发现是李五。

    “你去哪了?”她说,随即发现李五的头发乱糟,额头脸颊有黑褐色的长长的血迹,自额头的伤口垂下来。“谁打你了?”她说完就把嘴闭上了,转身把爬出灶膛的火往里填了填。

    她又回过头看李五,只见他的右手放在黑色的裤子口袋,又拿出手来伸到她面前。李五摊开手掌,一块不规则的菱形木块出现在手心,木块上隐约有斑驳的黑漆。

    “这是啥?”沈玉霞问道。

    “你猜在哪拿的?”李五的嗓子哑了,听上去像是喉咙被火烘烤了一整天。

    “在哪?”

    “于大头的坟。”

    “啥?”

    “于大头的坟被打了个洞,我伸手进去拿的。”

    沈玉霞满脸震惊,双脚发软,忍不住后退几步,右手扶住灶台,锅里的水被烧开正发出喧哗的声响,高温让她汗流浃背。昏黄的灯光照着李五脏乱的头,两只眼皮微微颤抖,他张着干燥起皮发黄的嘴唇,发出沙哑急躁的声音:

    “黄大仙说了,有求必应,有仇必报。”

    李五的葬礼是在一个薄雾袅袅的清晨开始的。崔哑巴走在最前头,手捧着唢呐,其声呜咽。

    跟着他的是几个帮工的,抬着纸马纸人纸电视纸别墅,只管低头走路。后面抬棺材的四个人,也是雇来的:一百块钱给抬到山上,把人埋了,再吃顿午饭。沈玉霞走在最后面,身着白色的麻布孝服,面色紧绷,但她没像妇女那样哭叫。

    出殡队伍只有这么几个人。顺着红色的山路走上二十分钟,便路过一片坟地,埋葬着曾经在山下村庄吃喝拉撒过的人。可以看到,同姓的坟紧挨在一起,像人们活着的时候那样。沈玉霞看了一眼于大头的坟,那个光滑圆溜的黄皮子洞早就被填上,青色的草有墓碑一般高。

    李五的坟在远离坟地的路边,长方形的坟坑等待着棺木的降临,他母亲的坟在旁边静静孤立。这位饱受风湿侵扰的老太太是四年前去世的,同样是一个清晨,临近腊月,滴水成冰。她在冰上摔了一跤,整个冬天都躺在小屋的土炕动弹不得。她余下的生命就只剩下时不时长长的叹息和自言自语,咽气之前,她含糊不清地重述了自己的一生。沈玉霞每天清晨要去给老太太烧炕,一整夜的时间,炕洞里的火早已熄灭变得冰凉。然而李老太太不可避免地走向了生命的终结,就在一个寒冷刺骨的清晨,沈玉霞走进小屋后发现她也变得冰凉。谁也不知道她究竟是老死的,还是冻死的或病死的。李五哭了一场,将母亲匆匆下葬,而现在他将永远陪着母亲了。

    漆黑的棺材被放入坑内,帮工开始填土,十分钟后便出现了湿漉漉的坟包。写着李五姓名和生卒年的大理石墓碑在新鲜的坟包上投出狭长的阴影,这块墓碑是他用四十五年的人生换来的唯一的永恒。

    沈玉霞扬撒的白色的纸钱在风吹下四处乱滚,铜盆里黄纸燃烧的火苗微微窜动,崔哑巴又吹起唢呐来。十里八村的人都知道崔哑巴吹的是全乡最好的唢呐,红事白事他都能吹,但价格不菲。他天生学不会说话,却在学唢呐上有极高的天赋,到后来他竟然能用唢呐跟人进行简单的对话。他是主动要来为李五吹一场唢呐的,因为在两年前李五帮了他的大忙。

    当时,崔哑巴年近三十,不知道还要光棍多久。没有女人愿意嫁给一个哑巴,更何况他赚钱的方法也算不上体面,近年来结婚吹唢呐的需求减少,都改放礼炮、奏《婚礼进行曲》了,崔哑巴只好更多地出现在葬礼上。在某个葬礼的卖力表演后,坐下来吃饭,席间有个人把李五描绘得神乎其神,说他有求必应,甚至能呼风唤雨,是有名的老仙儿。崔哑巴默默吃饭喝酒,当天夜里就骑着自行车找到李五的家,将事先写好的字条递给李五,上面歪歪斜斜的汉字简明地表达了他隐秘的愿望。崔哑巴满脸通红,看着坐在炕上一言不发的李五,他微微睁着三角形的眼睛,下巴上的胡碴黑黄参半。崔哑巴又在纸上写出自己的生辰八字,李五看了看,叫他三个月内至少到三场婚礼吹唢呐,一定能找到媳妇。

    崔哑巴出门买了烧鸡和白酒,又放下五百块钱,算是孝敬老仙儿,这才返回家中。为了这三场婚礼,崔哑巴动用了全部的关系,跑遍了全县,不要钱也要给人家吹一场。结果,媒人跟崔哑巴前后脚进入了家门,说胜利乡的一个女人在婚礼上见到崔哑巴,喜欢听他的唢呐,没结过婚,比崔哑巴小两岁,各方面条件都好,就是有点跛脚。就这样,崔哑巴跟跛脚女人结了婚。他又来给李五送来五百块钱以及若干水果,以示感谢,李五却说不要水果,只要烧鸡。

    崔哑巴吹完唢呐,看向沈玉霞。她比两年前苍老了许多,梳向脑后的长发里许多白头发已经遮掩不住,双眼疲惫,看不出来任何情绪,消瘦的脸始终紧绷,两个嘴角也多出一些细纹。沈玉霞瞅着山下村庄渐次升起缕缕白烟,吩咐众人下山,她再也没向丈夫的坟多看一眼。

    回家的路上,有不少人被唢呐声音惊动,安静地站在散落着纸钱的路边,等着看出殡队伍回来。沈玉霞带着众人返回家中,进得大门帮工们就开始拆除简陋的灵堂,崔哑巴也动手帮忙。临近中午时,沈玉霞下了一大盆清汤寡水的面条,又做了一大碗鸡蛋酱,众人填饱肚子,领了工钱,纷纷回家了。崔哑巴咬着发黄的唢呐嘴儿,呜呜吹了两声,也远远地走了。

    从此以后这屋里就只剩下沈玉霞一个人。她的女儿多年不回来看她一次,仿佛已经忘了这位改嫁的母亲。沈玉霞就那么坐了一会儿,眼睛四处看翻新过的房子,她忽然瞧见了墙角的供桌。高而短的桌子上铺着红布,常年摆着被点过红点的馒头、干巴巴的水果,以及香炉和插在上面的三支燃烧冒烟的香。中间是一块木牌,上面写着:“供奉胡黄二仙之位。”背后的墙上贴着一张红纸,写着一副对联:“在深山修身养性,出古洞四海扬名。”

    沈玉霞走过去把供桌撤了,换上李五的黑白照片,将香炉、牌位全搬到久不进人落满灰尘的豆腐房,放在过去女儿睡觉的小床上,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她起先以为自己对李五有感情,能掉几滴眼泪;然而并没有,她便觉得是漫长的苦难生活熬干了她的眼泪。早上看着装有李五骨灰盒的棺木逐渐被沙土掩埋时,她才明白,没有眼泪是因为她觉得他罪有应得。

    李五是在去姘头家的路上摔死的。他骑着老旧的二八自行车在山路上飞速前进,山路狭窄弯曲,是村民上下山常走捷径而形成的,路两边是茂密的杂草。结果车轮撞到凸出路面的柳树根,猛颠了一下,李五便从自行车上摔了出去,落地时后脑勺碰到草里的一块石头,当时就死了。李五那颗扁圆的脑袋只流了一点血,以至于发现他尸体的侯小宝还以为他是喝醉了。

    从三年前开始,沈玉霞就知道李五在胜利村找了个长期姘头,后来又跟其他几个女人搞了一段时间。被沈玉霞发现后,李五声称这是对沈玉霞跟许宝国偷情的报复,同时也是对她生不出孩子的报复。那时候,能请黄大仙上身的李五开始声名远播,越来越多的人来找李五算命看相、破灾免祸,或者通过他跟死去的亲人对话。李五收几次香火钱,收入就远超过去卖一年豆腐。他对姘头出手阔绰,给那个寡居的女人买了不少衣服和首饰。沈玉霞对此视而不见,自从李五在黄皮子洞里把于大头的棺材碎渣带回来,她就对一切漠不关心了。

    最开始,人们都说李五疯了,因为他满嘴胡言乱语:天谴就要来了。黄大仙进屋了。干旱三年有人会饿死。狗叫三声猫叫六声。紧跟着有一天,李五沿着土路走了很远,嘴里一直嘀咕着:“王双喜家的鸡要遭殃了。”有人走过来问他怎么遭殃,他就大喝一声:“黄大仙饿了!”

    王双喜知道后,站在自家院子中央,一边抽烟一边叫李五滚远点儿。三天后的清晨,王双喜老婆端着鸡食盆去喂鸡,离鸡窝还有十五米时就看见一地鸡毛,随后她看见鸡窝外有十几只鸡躺在黄色白色的绒毛和点点血迹之间。这个马脸女人丢下手里的盆,跑回屋找自己的丈夫。王双喜蹲在鸡窝前,拎起死鸡查看,只见每一只鸡脖子上都有两个红色的点,散发着令人恶心的鸡血腥味。他将被黄皮子吸干血的死鸡扔在地上,脸上的胎记扭曲起来。

    王双喜迈着大步跨进李家大门时,沈玉霞正在洗黄瓜,他进屋就找李五说话,而后短暂离开,回来时拎着烧鸡和一瓶白酒。从这只烧鸡算起,一直到摔死,李五吃了五百二十八只烧鸡。也是从那时沈玉霞才发现,李五吃烧鸡的样子不像个人,他两手按住鸡腿,脖子伸长,三分钟啃完鸡脖子,再用嘴撕扯鸡肚子,细小的鸡骨完全不吐,狼吞虎咽地卷在嘴里嚼得嘎吱作响。他飞快吃完半只鸡,满脸满手油渍,在阳光下泛着金色的亮光,伸手抓起酒杯,喝下一大口白酒,接着很快将剩下的半只烧鸡吃光。

    吃饱喝足的李五翻身躺在炕上呼呼大睡。王双喜也喝得满脸通红,歪歪斜斜地走出门时,回头恭敬地对沈玉霞说:“五嫂别送了,我是混蛋,不用送不用送,以后得让五哥多照顾照顾我了。”

    傍晚的时候,邻居女人隔着院墙告诉沈玉霞,她才知道李五的预言。同时,更大胆的谣言也紧随而来,说这根本不是预言,而是李五指使的,他以前救过一只黄皮子,现在黄皮子来报恩了。沈玉霞做好饭,端了一份向隐藏在黄昏的阴影中的小屋走去,自从她与许宝国的事被发现后,李老太太就不再跟他们一桌吃饭了。沈玉霞流出大颗大颗的眼泪,李老太太在鸭梨形状的灯光下低头缝补袜子,只是偶尔抬起头,把针线递给沈玉霞,让她把线穿进针眼。

    放下盛着米饭和炖豆角的饭碗,沈玉霞让婆婆明天去大屋吃饭。李老太太张着干瘪的嘴唇说:“不去了,我就在这,有我一口饭我就吃,没有就等死了。”

    “妈,你知道黄皮子的事吗?”

    “啥事?”

    “黄大仙的事。”

    “黄皮子这东西邪性,你帮它,它就帮你;你害它,它就害你。谁死了埋到土里,黄皮子就在坟上打洞,把死人衣服拔下来,穿身上学人走路,觉得自己是个人。”李老太太看了一眼沈玉霞,“现在都火化,黄皮子没衣服穿了。”

    沈玉霞看着地上的阴影升高,开始觉得大院和屋子变得空旷,似乎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一点风声和鸡鸭的爪子踩在地上的嚓嚓声。现在剩自己一个人了,她想。她从窗户望向远处水泥小屋,想起了婆婆活着的时候。李老太太待她不薄,尽管她们并没有建立起年轻媳妇与婆婆之间或亲密或敌对的关系,她改嫁给李五的时候都三十五了。沈玉霞从婆婆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归宿,就是那个属于所有老人的归宿。

    沈玉霞目睹了李老太太变老、死去的过程,她开始明白:每个老人都不是自己变老的,而是被别人宣布变老的。在人生的某一时刻,就会有人对你说:“你老了,不中用了,你的话没人听了。”老人们开始沉默寡言,对一切冷眼旁观。衰老像是一场坠落,速度越来越快,却又没完没了,他们每天都感觉脸上又多了一颗老年斑,或是在睡梦中听见自己骨节发霉的咯吱声,可就是死不了。

    李老太太摔断腿那些天,正是李五名气远播的日子。沈玉霞记得,当时有不少人来家里,这些人各有各的困惑,有的人问前程,有的孩子高烧不止,打针吃药不见丝毫效果,还有的人想通过李五给死去的亲人带几句话。

    李五在家里布置了供桌,摆了牌位和香炉。每当他开始请仙儿时,便重新点上三支香,用双手捏着举过头顶,喉咙里发出断断续续的呓语。没有人能听得清他在说什么,只知道他在请求黄大仙上身。那些声音越来越快,依然含混不清,李五开始翻着眼睛,浑身像触电似的颤抖起来。这个过程往往能持续十分钟,让在一旁等待的求助者和沈玉霞目瞪口呆。李五会大喊一声:“请!”他把香递给沈玉霞,眼神直勾勾的,看着面前的人,说话变结巴了:

    “你……你,你找……找……我,你不怕死吗?”

    “不怕,老仙儿助人为乐,我找您帮帮忙。”

    “有话……就……就说,有屁快放。”

    每个站在李五面前的人都会说出自己隐秘的愿望。沈玉霞并不清楚黄大仙到底有没有帮到这些人,但五年以来,几乎每一个来的人都对李五深信不疑,有钱人甚至每年正月都来拜访,问问这一年做什么能发大财。

    李五就是用这种方式帮王双福、王双喜兄弟解决了一场纠纷。脸上有着相同胎记的双胞胎兄弟的父母死的早,留下二十亩地被兄弟对半分,但是他们父亲早年清理出一块无主的荒地,大约有三亩,一直被哥哥王双福种着。王双喜对李五说他不是非要这块地不可,而是想要个公平,都是一个妈肚子里出生的,凭什么王双福多占三亩地?王双喜满脸严肃,告诉李五:“五哥,他白种这么多年,我已经够意思了,再咋说也该换我种几年了,是不?”

    当时沈玉霞看见丈夫眯着三角眼,嘴唇微微哆嗦,他一言不发。两天后,双胞胎兄弟都来到李五的家里,站在地上,拘谨地面向坐在炕头的李五。李五浑身哆嗦,嘴里嘀咕不停,不一会儿,说话的声音逐渐清晰,变成了双胞胎兄弟父亲的口吻。

    “两个畜生,我在下面的脸都丢光了。”

    王双喜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泪俱下,哭着说自己不肖。王双福站在旁边,冲沈玉霞尴尬地笑笑。李五的眼睛瞪得又大又圆,轻轻转动干瘦的脖子,发出咯咯的响声,像是野兽在啃食骨头。他接着说下去:

    “那块地还没东头马胖子的裤头大,你俩争啥啊?这几年不给我烧纸了,我穷得叮当响,坟也不给我修,阴天下雨漏水,我跟你妈都没地方待了。”

    “爸,回头我就上坟去。”王双喜抬起头,眼角还有没擦干的泪渍。“我不是跟我哥抢地,那地位置不好,就三亩多地方,谁拿了也不能发财,但我寻思一直是我哥种,都好几年了……”

    “你还是我亲兄弟不?就这么点事把爹折腾来,你想干啥?”王双福伸手去拉王双喜,被王双喜躲开,他挪动膝盖,往前蹭了一米,靠近李五。

    “老大啊。”李五说。

    王双福看过去,双手垂下,耳朵上别着一根烟。

    “你把那块地让老二种吧,你俩轮着种,让我省点心行不行?”李五说。

    “我要是给他,他就不能还我了。”王双福说。

    “这地是咱爸的,不是你的,咋叫‘还你’?”王双喜跪在地上大喊。

    “老大,你还是我儿子吗?”李五说完剧烈地咳嗽起来,“你要是还认我这个爹,地就轮着种,让我在底下过几天消停日子。”

    “明天我就把苗铲了,地给你,我不要了。”王双福把耳朵上的烟拿下来,点燃后抽了两口,对王双喜说完这句话就走了。

    事后,李五用王双喜孝敬的一千块钱给姘头买了一对儿银镯子。

    沈玉霞在等着夜晚降临。这场葬礼仿佛抽掉了她的全身力气,这些天来她感觉不到饿,只是觉得累,想躺下好好睡一觉。可是她又睡不着,闭上眼睛李五就出现在眼皮下的黑暗里,有时候李五的脸是那只黄澄澄的香炉,有时候则长满了土褐色的绒毛,冲她低声说话。沈玉霞侧身躺在炕上,屋内的光线从一大团明亮的黄光,渐渐变浅变长,被缓慢升高的阴影吞没。过去在这铺炕上,李五总是欲求不满,就算他刚从姘头家回来也会对沈玉霞提出要求。

    沈玉霞知道,李五一心想要个儿子。为此,李五让沈玉霞吃下了无数古怪的偏方,并几乎每个夜晚爬上她的身体。沈玉霞一直没有怀孕,后来李五又寄希望于姘头能给他带来儿子,那个略微肥胖的妇人满口答应,沉甸甸的腰身却只增加肥肉。

    随着时间的推移,李五逐渐感到希望渺茫,他开始大发脾气,曾在酒醉后把沈玉霞双眼打青,然后坐在大门槛上,一边哭一边骂自己是老绝户。李五总是指着沈玉霞的肚子骂不争气,说它存不住货,是个漏勺。他不知道的是,沈玉霞在跟他结婚前就去县医院上了环。沈玉霞很担心再生下来的还是女孩。她的前夫跟李五一样,结婚只为了传宗接代,而女孩在他们看来只不过是寄居家里十八年的外人。

    过去的那些个夜晚,在这铺硬邦邦的炕上,李五总是匆匆地爬上沈玉霞的身体,匆匆完事就下来;沈玉霞总是一声不吭。那些时候,她不觉得自己是女人,而是一棵任人宰割的老杨树。

    那天也是如此,李五从沈玉霞身上爬下来,抽着烟,想到自己的绝后,开始骂沈玉霞。沈玉霞终于忍不住,回了一句:“你不是能耐吗?让黄大仙给你生个儿子!”李五一脚将炕桌踹到地上,桌上的杯盘碗碟飞出老远,又齐刷刷地落下来摔得粉碎,菜汤沿着褐色的砖缝溜进去,消失不见了。

    沈玉霞见状赶紧躲出去,拎着扫帚打扫院子。不一会儿,她听见前院李五搬动自行车发出的响动,她知道他气急败坏地找那个胜利村的姘头了。天快黑时,家里涌进来七八个人,说李五在山上摔死了。沈玉霞愣了一会儿,她开始觉得悲伤,可是哭不出来。

    也是在这铺炕上,沈玉霞跟许宝国偷情的事情败露后,李五大喊大叫,狠抽自己耳光。他飞快地在炕上走来走去,踏出噼啪的响声,后来终于累了,便蹲下来一根接一根地抽烟。良久,李五站起来,对一直坐在椅子上沉默的沈玉霞居高临下地说:

    “你跟他要钱,不给就告他强奸。我不能跟你离婚,你都已经是二婚了,再离婚没人要你。我也不能让人白睡我老婆给我戴绿帽子,都是你这个娘们捂不住自己裤裆,你跟他把钱要来,我就眼睛一闭当回王八;要不来钱,谁也别得好……”

    沈玉霞肿着脸看着窗外,几只麻雀落在院子里,蹦跳着,尖细的小嘴不停啄食地面的沙土。她跟许宝国在县城的“星期八”宾馆开房,不知道被谁看见了,消息比沈玉霞早到家一步。她刚一跨进家门,脸上就挨了李五一拳,整个人跌坐在地上。李五抓住她的头发,使劲儿往地上撞。过一会儿,李五松开她,一步跨到炕上,低头看着蜷曲在红砖地面的沈玉霞。他让沈玉霞去跟许宝国要钱,他说只有钱才能让沈玉霞赎罪。

    沈玉霞不知道何时睡着了,但是睡得不安稳,她在迷迷糊糊之间听见有个女人叫了她一声,随后便看见金良媳妇走了过来。沈玉霞坐起来,金良媳妇肥大的屁股侧坐在炕沿,握住她的手,说话的语调带着关切与悲伤。

    “玉霞,你可别上火,有啥事吱声,谁摊上这事都没招。”

    “没事。”

    “唉。”金良媳妇叹着气,“一个人也清静,想干啥干啥。”

    “嗯。”

    五年前,许宝国和沈玉霞的事暴露后,许宝国立刻以低价卖掉小卖部和后院的房子,全家搬到城里,而接手的人正是金良。那间小卖部就不姓许而姓金了,金良夫妇勤快,几年下来,生意倒更红火一点。

    两个女人在日暮里沉默了很久,一直到天黑亮了灯。金良媳妇再也找不到安慰的话,就再三邀请沈玉霞去她家里吃饭,想陪她说说话,帮她度过丈夫刚刚出殡的艰难日子。

    沈玉霞毫不领情地回绝了,她说自己绝不能让这个家里空无一人。金良媳妇只好叹着气走了。沈玉霞送她,望着金良媳妇走向远处路口亮着灯的门脸房的臃肿背影,想起来五年前的那个黄昏,自己去找许宝国要钱时也是以同样的姿态走过去的。

    当时,沈玉霞像一只唯唯诺诺的小动物走进小卖部,并未引起任何注意。不少人围着牌桌,尽管两台落地扇吹着,他们仍然汗流浃背。过了一会儿,牌桌上的一个矮胖女人抬起头,跟沈玉霞打了招呼:“玉霞,你总不出门。”

    沈玉霞笑笑,找个空位坐下来,面向眼前所有的人说:“我找许宝国。”

    “刚才还在这儿呢,说是吃西瓜去了。”一个人接茬说。

    “找他干啥?”矮胖女人盯着手里的幺鸡,她快胡了。

    “我找他负责。”

    沈玉霞说完,大家都看着她。她轻轻咳嗽一声,把所有该说的、不该说的话全都说了:

    “我找许宝国要钱。不给钱也行,给个说法。他带我开房,在‘星期八’,12块钱一小时,没够,又加了半小时。我家老五知道了,差点把我打死,还说这事儿没完。我是妇道人家,平时你们男人说啥就是啥,但我寻思吧,我自个儿的身体,凭什么不能我做主。老五没儿子,他就想要个儿子。我也不要脸了。每天晚上他都进来,折腾几下就完事,他没把我当过女人。你说我算个女人吗?他连摸都不愿意摸我一下,脱了衣服就进来,完事就躺炕上抽烟。他还要嫌我浪费他的精华,要指着鼻子骂我。那天我上县城买点东西,碰上许宝国给小卖部进货。我说你这么大岁数了,在家待着得了,大辉不能进货吗?他说大辉去丈母娘家了,还说别看他六十来岁了,身体一点问题没有。我就脸红了,这么多年头一次知道啥是脸红。我说我不信,他说可以证明给我看。我说咋证明?他就把我领到‘星期八’了。许宝国确实挺厉害的,我一点也不后悔。因为他把我当女人,他帮我脱衣服,完事还帮我擦。许宝国你现在不敢出来见我了,做的时候你怎么说早都想要我了?我今天来也不为别的,给我拿点钱,我不能让你占完便宜不给钱,不能让我家老五白当王八。不给钱我就上你家过日子去,反正我现在一点脸都不要了。许宝国你出来,不给钱我回不了家,李五能打死我。你不出来我就把你对我说的话全抖落出来,你说我奶头像葡萄,肚子像面粉似的软,还说喜欢听我叫出声来。你现在知道丢脸了,晚了,说啥都晚了,我也没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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