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库有时候会幻想,如果没有瓦沙挡在他和妮娜中间该有多好!有时候他会责怪那棵桦树,不往左倒不往右倒,偏偏往瓦沙身上倒,不然也就不会带给他这么多困扰,让他饱受煎熬。他有时候还会冒出一些不好的想法。他想,与其现在这样,还不如当初那棵桦树砸在自己身上,或者砸在瓦沙足以致命的部位,这样就不会徒增那么多烦恼了。但很快,他就意识到这种想法非常阴暗,为此感到内疚。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竟然会有盼望瓦沙死掉的这一天。虽然他极力克制,但这种想法还是会时不时在他心情十分低落的时候悄然冒出来。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有这种卑鄙想法呢?哈库想不通。
哈库和瓦沙以及妮娜,从小就和部落里的人生活在森林里。他们三个打小就认识,因为他们都生活在同一个营地。他们的祖祖辈辈都生活在深山里,是靠打猎、放养驯鹿为生的游牧民族。他们三家的营帐依次相连,他们三个在同一年春天出生。在哈库的记忆中,那时的春天是冰冷也是温暖的,虽然寒意还未完全退去,但积雪已经开始消融,湖上的冰块开始变薄,布谷鸟的叫声响彻整个夜晚,雪地里的草芽也开始往外冒。哈库四岁之前的记忆,已经模糊不清了。但四岁之后的事情,他还记得很多。那时似乎春天一到,部落里的人们就很开心,话也变多了。人们整日围坐在篝火边,聊天,开玩笑,吃肉干,喝烧酒,坐到很晚很晚,才回到各自的营帐里休息。大人们围坐在篝火边谈笑,孩子们就在人群里躲藏,打闹。玩累了的哈库总是被母亲搂在怀里,母亲的怀里有一股亲切的味道,那股味道,直到如今,哈库依然熟悉。
被母亲抱在怀里摇着晃着,哈库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轻盈地飞在半空的鸟雀,耳边是母亲哄他入睡时常常轻声哼唱的曲儿,不知不觉他就睡着了。妮娜和瓦沙爱捉弄他,趁他睡着,就跑过来,捏他的鼻子,一连几次,哈库终于被捉弄醒了。哈库醒来后很生气,就去揪他们的小辫子。那时瓦沙也留了一条小辫子,像个女孩似的,也爱哭,一被抓住辫子就哭起来。瓦沙本不想捉弄哈库,但妮娜有号召力,像个小小的指挥官。她指派瓦沙做什么,他就要做,他不敢违拗她,也不想违拗,他只得听从她的。即便有时候妮娜指派瓦沙去做他不情愿的事情,比如捉弄哈库,瓦沙也会选择顺从。因为得罪妮娜和得罪哈库相比,后者显然不及前者对自己的影响大。妮娜在三人中最大,她出生得早,比哈库早十天,比瓦沙早一个月,她总是以姐姐自居,把他们两个当小弟弟看待。她什么都敢干,领着他们俩像初生的牛犊似的,在部落里横冲直撞,令大人们乐不可支,令同龄的孩子闻风丧胆。
有一件事哈库记得特别清楚,起因好像是为了争什么东西,已经六岁的胖乎乎的伊兹占着分量与个头的优势,把瘦弱的瓦沙一把推倒在地,他骑在瓦沙身上,用身体的重量把瓦沙压制得无法动弹。他用那两只肥厚的拳头去砸瓦沙的面颊,瓦沙用胳膊挡着头部,可是没用,瓦沙的力气在伊兹那里根本不算回事儿,伊兹一下把瓦沙遮挡在头部的胳膊扯开,继续挥舞着拳头,朝瓦沙的脸上吐口水。虽然边上站着几个大人,但没一个站出来拉劝,他们觉得,小孩子之间的打闹,是一种必要的锻炼,更有益于他们的成长。大家都认为,经受挫折之后,孩子们才会变得更坚强、更独立,走向成熟。森林里的法则就是如此,没有人会瞧得起弱者。
就在大伙都笑着观战的时候,妮娜看不下去了。瓦沙的哭声勾起了她的保护欲。她觉得自己不能再袖手旁观。她走过去,拍了拍伊兹的肩膀。伊兹正在气头上,他看也不看就一把甩开妮娜搁在他肩头的手臂。他无意间一瞥,发现站在自己身后的是妮娜,脸色顿时一沉,掠过一丝不意察觉的慌张。妮娜在孩子间的权威他是再清楚不过的,可以说,妮娜称第二,别人就不敢称第一。不过,眼下这么多人围观,他也不能示弱,否则往后会被孩子们嗤笑。虽然他早已听闻且见识过妮娜的厉害,但从未与她真正交过手,说不定她只是徒有虚名。他把心一横,决心逞强到底。伊兹想,妮娜毕竟是女孩子。
“松开他。”妮娜压着火气,声音听起来还算平和。
“凭什么松开?”伊兹说,“你要我松我就松啊!我凭什么听你的?”
“你没听见他哭了吗?”妮娜以为这个理由已经足够了,伊兹会顺着台阶下,没想到伊兹正为自己的强势沾沾自喜,根本没有退让的意思。
他说:“哭的都是女人。”
他又指着身下的瓦沙,讥讽道:“他不是男人。我父亲说,我叔叔也说,只有女人才哭。男人是不会哭的,哭的都不是男人,是孬种。”说完,他吸口气攒足口水,一口吐在瓦沙的脑门上。本来已经哭声减弱的瓦沙,此刻放声大哭,他边哭边用手背去擦眼泪还有脑门上那摊明晃晃的口水。
妮娜攥紧拳头。她心底最后一根忍耐的弦就要崩断了。
妮娜再次把手放在伊兹的肩头,抓着伊兹的衣服,这一次妮娜的手劲有点儿大,她是在最后一次警告伊兹松手。伊兹处在兴头上,已经不把妮娜的警告当作一回事了。他挥手打掉妮娜的手,又不耐烦地推了她一把。这一下,彻底把妮娜激怒了。妮娜冲上去,用胳膊勒住伊兹的脖子,硬生生把他勒倒在地,不给他任何反抗的机会,一只膝盖跪在他的胸口上,使他的身体动弹不得。另外,她的两只手也不闲着,一只手死死地揪住伊兹的头发,使他的头被牢牢按在地上,她抽出另一只手,对伊兹的脸颊猛扇,抽击声令人惊心。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太利索了,大家被妮娜惊人的气势震住了。妮娜出手太快、太果决,伊兹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就被妮娜教训得失去了斗志。他只能祈祷妮娜下手别太重,或者及时停下来。但正在气头上的妮娜哪会轻易饶过伊兹,直到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被揍得鼻青脸肿,妮娜才松手。
从此,伊兹见到妮娜就点头哈腰,瓦沙更是对妮娜唯命是从,就连哈库,也对妮娜心服口服。那年妮娜五岁,打败了六岁的伊兹。大人们见到妮娜,都笑嘻嘻的。他们都听说了这件事,觉得妮娜这个小姑娘了不得,很可爱,很有出息。孩子们见到妮娜,目光里带着崇敬。即便是比妮娜大好几岁的孩子,也不敢招惹妮娜,他们知道妮娜不是好欺负的。
几十年过去了,想想现在的妮娜,哈库不禁笑了起来。她已经是个温柔贤惠的小妇人了。这一点哈库万万没想到,时间在人身上起到的变化,十分神奇。时间真的能彻底改变一个人吗?也不会。就拿妮娜来说,虽然她现在言行举止都很得体,几乎不对人动怒,但她坚强隐忍、仗义负责的本质从来没变过,以前没有,现在没有,未来也不会。
至于伊兹,哈库一想起他就有些悲伤。伊兹去世很多年了,如果他还活着,会是怎样的呢?实在想象不到。在哈库的记忆中,只有到他十岁时的面貌,手脚和脸蛋都是胖乎乎的,往后的就没有了,因为他十岁那年被狼群分食了。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