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冬天的夜晚,作家张抗抗的家里,飞进一只鹦鹉。过了两个多星期,这只鹦鹉从装它的铁丝篮子里,挣脱出去,又飞走了。
这是日常生活中,一个突发的偶然的事件,或者叫做小插曲。通常的人遇到了,它飞进来,它飞出去,不耽误吃不耽误喝的,算不上什么事,一转眼就可以忘到爪哇国去了。最多,把那个篮子洗一洗刷一刷,照样用来装鸡蛋。把吃剩下的米粒,扔进垃圾桶,扫光落在地上的羽毛,再用拖把拖干净,完事大吉了。
在张抗抗那里,可是另一番景象了。她不停地在阳台上走来走去,神情凝重地望着仍然空空荡荡悬挂在那里的铁丝篮子。那东西,好像纪念着什么,不忍心移去。半个来月的情景,依旧历历在目,在眼前晃来晃去。心里边如同扔进一粒石子,激起了思绪的一簇簇浪花,汇聚成千层波涛,难以平息。
终于有一天,她转过身,坐在电脑前,手指在键盘上移来移去,最终把一篇名为《鹦鹉流浪汉》的散文,呈现在读者面前。这散文很好看,被誉为美文。她露出微笑,发出一声轻松的叹息。
作家毕竟是作家。赞赏之余,不妨以此作一个实例,看看美文究竟是怎样诞生的。或者说,作家是怎样炼成的。
第一,善于观察。说白了,就是会看。这是作家最不能缺少的本事,而且是个属于跨进作家门坎最基本的看家本事。
一般人看不到的,作家一定要看到。一般人看得支离破碎囫囵半片的,作家要看得完完整整。一般人看得又像牛又像马的,作家要看得准确透彻。一般人看得粗枝大叶的,作家要看得很细致入微,很具体。
鹦鹉第一次露面,是这样的,“身子小小的,半死不活地耷拉着脑袋,微微有一些气息。两只脚爪,也许是冻伤或是枪伤,一个只剩下两枚脚趾,另一个,一枚爪子也没有,只留下一陀光禿禿的脚掌,立在桌上,站都站不稳。”
几天之后,“它变得身子浑圆,羽毛铮亮。常用那两根脚趾,金鸡独立,牢牢地攀在筷子上,走钢丝一般,小眼睛警觉锐利地洞察四方。叫声一日比一日高亢嘹亮,然音调音律全无,一片呱躁之声而已,它却自我感觉极佳,傲慢得像只老鹰。”
又过了几天,“它开始明显地烦躁不安。几乎一刻不停地在笼子里跳上跳下,尖尖的小嘴
急促而猛烈地啄着笼边的钢丝,以及笼子里一切可以啄出声响的东西,试图诉说它某种未竞的愿望。胸脯上白色的细绒毛,一片片飘落下来,在空气里浮荡着,如同一份份难以阐釋的宣言或是传单。”
看看,张抗抗对她的描写对象,观察得多么全面彻底,达到了洞察的地步。从整个体形,到它的眼睛,脚趾,羽毛,声音,神态,动作甚至心里边的所思所想,等等,都尽收眼底,无一遗漏。她像是有一把放大镜,显微镜,乃至B超CT这样的透视仪器,小鹦鹉从里到外的方方面面,都逃不出她的视野之中。
而且,她不只是单一的观察,单一的看。在观察,看的同时,突破了仅止视觉思维的局限,其他的思维活动,特别是心理思维,也积极的參与进来。通俗点说,不只在看,也在想。
这就是要说到的第二,作家对描写对象必须具有敏锐的感受。首先,对观察到的看到的,要做出判断。对有意义,有价值的事物,要保留,甚至强调。譬如鹦鹉的“脚趾”,张抗抗就很重视,反复写过。因为这是这只鹦鹉区别于其它鹦鹉的重要之处,足以表明它的独特个性,与最终的飞走,显示出的野性,也有关系。
随着判断,几乎是同步进行的,就是联想。从“叫声”联想到它的“自我感觉极佳”,“傲慢”。从不停的“啄”这个动作,联想到“未竞的愿望”。从“飘落下来”的“细绒毛”,联想到“宣言”“传单”。联想,要丰富,更要新颖巧妙,彼与此,两者越是不搭界,距离越远,产生的阅读兴趣越强烈,效果就越好。像“啄”和“愿望”,“羽毛”和“传单”,八竿子都划拉不上,却别出心裁地连接在一起,并且不觉得别扭。这仰仗的全是功力。
作家的感受,除了表达上的特殊需要,一般来说,大多带有浓重的情绪色彩。与描写对象共喜乐,同伤悲,这才能在读者那里引发出强烈的共鸣。初见鹦鹉时的那份怜悯,之后的意外喜悦,最后生出的惊讶诧异,都灌注着张抗抗热乎乎的真诚情愫,让人心头温暖,感之动之。
由于实在难以抑制一腔热忱,竟然径直迸发出激昂的心声:“我甚至没来得及,对它喊一声:你就不能再等一等吗?这种暖和的日子其实并不是真正的春天,冬季还没有过去,你会冻死在外面的呵……”一片坦诚炽烈的情怀,饱含着多少牵挂和忧虑,鹦鹉要是能听懂这些语言,也会热泪盈眶吧。
作家感受的深切,可以焕发出一种动力,引领思考更上一层楼,竭力向深层次推进。这是要说到的第三,对人生,世界,乃至宇宙的富于哲理性的思索,探询,最终目的是向一种豁然顿悟的境地靠近。
鹦鹉只不过是个小动物,张抗抗却能以小见大,在它的身上发现了与人性,人的经历,人的生存,有千丝万缕的关联之处,进而可以从中得到认识人生,思辨人生,把握人生的许多启迪和借鉴。
“人说鹦鹉实际上一辈子都在不断地设法逃走。即使有伴,它们也仍然会放弃小窝,一前一后地仓惶出逃,开始一种渺茫的寻找。它们在风霜雨雪中被击败被催残,却仍然固守着无望的期待。有时,它们其实只不过从一只笼子逃向另一只笼子而已。但对自由的冀盼,使得它们永远生活在背叛之中。既背叛笼子,也背叛蓝天。”
“废弃的笼子在风中摇晃着,我不知它如今在哪里。也许它早已被冻死在野外了。但重要的是,它宁可冻死,也不愿囚于一室一檐之下。于是,寻找和回归自然,就成为它一生中不断重复的主题。”
这是两段议论,也是点破文章的题旨之处。很像贝多芬交响曲的最后乐章,深沉,恢宏,凝重,具有强烈的震撼效果,又余味无穷。张抗抗哪里只是在说鹦鹉呢?如果只要把“笼子”这个场景改换成适于人的空间,那么,以为她在说人,说人的处境,人的追求,人的愿望,人的悲剧,恐怕也算不上牵强附会吧。至少,人可以把鹦鹉当成一面镜子,从中窥视出自己的人生状况,领悟到某些为人处世的暗示。就这个角度来说,作家应该是思想家,用形象思维的思想家。
要说的第四,尤其重要,却又可以不说。因为这是常识性的话题,文学爱好者,也都明白。那就是作家一定要具备足够的语言表达能力。无论有多么深厚的生活积累,有多么深刻的人生感悟,有多么成熟的构思,有多么强烈的创作愿望,要是没有语言文字作为坚固的基础,凭借那一切,只能搭成个空中楼阁。语言文字是皮,那些是毛。皮无存,毛将焉附?张抗抗能成为著名作家,她的语言文字表达才能,无疑是一个重要保障。
企图通过对一篇文章的解读,来诠释作家的创作实践活动,必然会丢三落四的,捉襟见肘。我只想把它当个引子,如果能对有写作兴趣的年轻朋友,提供一点进一步思考的帮助,那我就念一声阿弥陀佛,功德圆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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