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

作者: 都铎1991 | 来源:发表于2020-04-17 22:03 被阅读0次

    妈妈这个词,只是叫一叫,也觉得喉间哽咽。妈妈,最有力量的名字。——《请回答1988》                                         

                                        母 亲

                                                      文/都铎

            在人人歌颂母爱的年龄,6岁的我咬着铅笔头对着“妈妈”这个造句题犯难,等到铅笔头的橡皮被我连根咬下,露出参乱的木屑时,我才写下“妈妈张牙舞爪地向我扑来”这个句子。当戴着圆框眼镜的语文老师用诧异的目光向我探寻时,我一副懵懂无辜的表情,老师从我的脸上和造句里得出了结论——性格乖张、暴跳如雷,当然,这八个字不是指我,是指母亲。

            这个不一般的造句在班上不胫而走,终于在家长会上被母亲知晓,当我回到家准备像勇士一样站在她面前接受狂风暴雨的“洗礼”时,母亲只是抬起手轻轻抚摸着我的头顶,喃喃地说:“我真有这么可怕?”我不怕死地点了点头,至今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样做,但母亲只是露出了难为情的样子,摆摆手让我去做作业。我没有做作业,我从小的学习习惯不怎么自觉,我跳出院子和小伙伴疯玩去了,隐隐明白今天应该可以晚回家,因为母亲在反省,她可能要变温柔了吧。我抱着这样的信心一直玩到了太阳下山,唱着歌哼哼唧唧地走回家,远处母亲一手叉着腰,一手拿着细软的柳条,正在“欢迎”我的到来。

            我的脑袋嗡嗡作响,夕阳余晖下母亲的身影像一座不那么高大的铁塔,她虎视眈眈的气势震得我停在原地一动不动。母亲向我走来,声音里带着恼怒:“为啥不早点回家?”我不吱声,开始啜泣,希望这样能打动她,但她不为所动,声音仍是铁块一般冷硬地问到:“作业做完了吗?”我答不上来,想哭的更大声,可母亲右手的柳条挥舞了起来,带着飕飕的风,于是乡间的土路上留下了我连跑带嚎的叫声。等一切结束了,我捂着腿抽抽噎噎的进了房间。母亲右手拿柳条,所以我的左腿被打得更重,气恼的母亲打到兴头上来不及换手,所以左腿的鱼肚上留下一大块青紫的斑痕,像癞蛤蟆的背,我顶讨厌癞蛤蟆,所以也讨厌让我成为蛤蟆腿的母亲。

    第二天全村的孩子都知道我被母亲揍了,这个话是隔壁二虎传出去的,他说我的哭叫声比杀猪声还难听,我还挺喜欢二虎的,听他这么说,小小的少女心受到了打击,所以开始痛恨二虎,不和他玩也不和他说话,我想着心爱的二虎现在和我变成了这样,心里越发讨厌母亲。

          我后脑勺平整,常常是挨打的重灾区,我一直认为自己智商不高就是被母亲打了后脑勺,不然自己中考咋能只考全年级19名(当时全年级只有150人)。不过我的分数还是过了550分,老师说只要过了这个分数就都是尖子生,我带着尖子生的骄傲翻过回家的土坡向母亲报告了这个喜讯,她眼皮也没抬一下,淡淡的说:“第一名才值得表扬,你前头不还有18个吗?”我哑口无言,却也不失望,只是不以为然地放下书包,然后在炕上一躺,休养生息。

            高考成绩出来后母亲倒是挺高兴,出分的时候我在移动公司打工,看到文综的分数后嚎啕大哭,这个分数离自己预想的成绩差的太远,我不甘心,一旁的母亲先是一震,也跟着我泪眼婆娑起来,我哭了一会觉得没啥意思了,就抹了一把眼泪对母亲说:“我今天想吃火锅。”我正准备张口说自己想吃什么菜,后脑勺就挨了一巴掌,母亲擦干泪,一脸不高兴:“炖个砂锅就行了,火锅费菜费料,太贵。”一转眼又开心了起来:“我原指望你考个二本就行了,没想到够上一本了,挺好。”我挺无语,心想她怎么这样。

            我没能吃上火锅就踏上了上大学的路上的是本省的大学,倒也方便,在大学我一改腼腆的个性,身边没有了母亲,我像一匹脱缰的小野马,迅速散发出光芒,我唱跳俱佳,妙语连珠,在自由的世界里驰骋,很少想起母亲,也很少回家。我不常主动打电话给母亲,大部分时间是她打给我,说生活费寄给我了,不够了再跟她要。母亲变得有些絮叨,从前她不这样的,我常常在她的絮叨声中不耐烦地皱紧眉头,找个理由打发了她,和同学们搞活动去了。大三那年我交了第一个男友,手牵手出去吃饭,男友常常望着校门口简陋的小旅馆出神,支支吾吾不说话,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一巴掌呼到他的后脑勺说:“再胡思乱想我就打死你。”说完我怔住了,觉得自己特别像母亲,打男友的原因似乎也是为了母亲,我只想恋爱,但不想让她失望,让她蒙羞。

            大四那年,我的生活费变多了,我打电话问母亲家里是不是发财了,她说没有,说父亲还在原来的单位守门,单位要搬迁,她和包工头讨价还价收了一匹砖,每天在砍砖,一块砖能挣三毛钱。她笑着说现在家里手头宽裕了,钱不够就跟她说,我说我钱够花,宿舍四个人现在我最富裕了。我这样说着,心头泛起淡淡的忧伤和思念,我说这个五一我回家,母亲说好,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听不出欢喜。

            我提着行李箱回到家,进了单位大院,尘土迎面扑来,飞扬的沙尘中母亲穿着蓝大褂走了过来,她白色的口罩上全是灰,眼睫毛也像是披了一层蒙蒙的沙,手里拿着一把铲刀和一片砖,额头上是细密的汗珠。不远处有被拆除的破墙,砍出的砖被整整齐齐地码在一旁,高高的一堆,足有几千片,仅仅是一天的量。我鼻子一酸,想煽情一把给母亲一个拥抱,我期望她像电视上的母亲那样温柔地回抱我,可她只是白了我一眼,推开我说:“神经兮兮的,没见我身上这么脏吗,回家做饭去。”

            我的心酸瞬间降了一半,羞赧地提着行李回了屋,炒菜的铲子在锅沿上碰的当当响,“母亲啥时候能变一变哪?”我这样想,有些绝望也有些向往。

            参加工作后,母亲还是母亲,仍然会在生气时打我的后脑勺,一点面子不给我留。她进入更年期,更加絮叨暴躁,有时候一骂就是一整天,在这样的氛围中我一天也不想多待,结识了第二个男朋友后迅速订婚结婚,想着结了婚就能离母亲远一点。婚礼前母亲说她担心,担心我这个未婚夫缺乏责任心,不能支撑起一个家,我不相信母亲的眼光,心说你懂什么,这叫爱情。婚礼上一向刚强的母亲哭得最伤心,她拿着一块帕子,一会儿擦眼睛一会儿揉鼻子,满面通红,她为了我的婚事染了发,结果发剂过敏,满脑袋红肿,但她仍然张罗着一切,让父亲帮忙找东西,父亲慌慌张张不知所措,母亲急了,脱口而出:“你们爷儿俩真是一个都指望不上!”婚礼似乎不那么温馨了,本来对母亲养育之恩的绵绵感动被这句话冲的七零八落,拼凑不起来了。

            结了婚,过日子,零零碎碎都要我操心,正如母亲所料,老公既没有责任心也没有行动力,懒惰的就像一头200斤的猪,还不能宰了吃肉只能伺候着。我的血液里没有认命的因子,思忖再三,准备离婚。这一次,原本沉默寡言的父亲反倒变的婆婆妈妈,说三思,说离异女人难再嫁,反倒是一直啰嗦的母亲展现出了男子气概,她打断父亲的话说:“让丫头自己决定吧,这是她的人生!”我第一次用感激的目光看着母亲,觉得她睿智极了,似乎每一个重要的家庭事务都是母亲用这样的语气决定的,她暴躁却不糊涂,她指导我的生活却从不干涉。她让我随着心走。

            我随着自己的心,顺利让丈夫变成前夫,前夫的家人气急败坏,认为像我这样出身贫寒的姑娘没有资格主动提出离婚,于是流言四起,在小城里迅速弥漫,将我说成懒惰自私不合格的媳妇,将母亲说成这场离婚的始作俑者,认为脾气刚烈的母亲必然是这场离婚的直接推动者。我不以为然,却对关于母亲的流言耿耿于怀,母亲这次倒是出人意料的淡定,用从未有过的温柔语气告诉我:“只要你幸福,什么委屈我都认了。”那是我第一次觉得心的一角柔软了下来,眼泪也扑簌簌地落了下来,我说你要是早这样对我多好,她说生活苦没时间给你温柔,我回忆起五一回家的那一幕,说想给她一个拥抱为啥那样对我,母亲看了我一眼说:“你不知道,你回家的前一天你爸爸开着别人的拖拉机,我让他别开他不听,结果撞上了一辆车,我好说歹说用七百块钱了结了,第二天你就来了,我正为这事儿心烦哪,哪有心情抱你啊。”她喃喃道:“七百块钱啊,我得砍多少块砖啊,就这么打水漂了。”说着长长一声叹息。

            母亲就是这样,忙里忙外是她,大呼小叫是她,操心伤神是她,动辄打骂是她,危急时刻挺身而出为这个家遮风挡雨的仍然是她,她一直在用蛮横的方式矫正着我成长的路,她不是一个温柔的母亲,可她是一个负责任的好母亲。

            五十岁那年,母亲退了休,她老了,一头乌发开始有了泛白的痕迹,腿脚开始僵硬,人也发福胖了许多,她性格也和顺了很多,不再对我大声呼喝,我离婚之后,母亲更多的时候是小心翼翼地看着我的眼色,怕我不高兴。带她和父亲去南京旅游,预定了一个不错的宾馆,父亲嫌贵嚷嚷着不愿住,母亲一反常态轻声劝他:“丫头带我们出来玩,就听她的吧,也让她表表孝心。”因为被父亲的唠叨弄得戾气满满的我登时消了大半的火,觉得心含愧疚,对父亲,更是对母亲。

            渐渐温柔的母亲越来越依恋我,她会在我发视频时像孩子般给我一个么么哒,会问我哪条裙子配她的羊绒大衣更好看,会在周末临近时一遍遍问我什么时候回家,会因为电视剧中的孩子遭遇意外而担心晚归的我,在阳台焦急地张望着,看到我出现时惊喜地朝我挥手,在我进家门时双手摸我的脸,喜嗔地说一句:“我的宝贝回来了。”母亲越来越老,但年老使人柔软,我在她前半生的刚硬和后半生的温情中慢慢成熟,终于明白时间的可贵,越来越怕失去她,也越来越珍惜她。

            疫情期间出不了门,母亲常常倚在阳台的门上晒太阳,我走上前给她拔白发,撩拨了她后脑勺的头发,发现白发已经一撮撮的遮不住了,我边拔边数,一根、两根、三根......足足拔了213根,拔得我脖子僵硬,转不了头。这期间母亲一直温顺地低着头,一根一根地搓摸着自己的白发:“你小时候要给我拔白头发,找了半天也没找到一根,现在却这么多了,看来我是真的老了。”午后的阳光映照着母亲的脸,照着她沟壑纵横的额头、上唇和下巴,她满足地眯着眼,带着微微笑,过往的时光在我的心上重重掠过,我背过身去仰着头,无声地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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