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妈妈的小厂子说停就停了下来，连甄家姐妹都有些不太习惯。虽然不愿让甄妈妈再操劳是他们这些年来的心愿，当甄妈妈真的不干时，甄家姐妹心里却又是高兴又是难过。然而，这样伤感一阵儿后，大家又都做起下一步打算，开始新的生活。
其中，一鸣的想法更现实。早几年他就劝甄妈妈别干了别干了，她那里机器一卖，他这里一装修。楼上楼下就全弄成农家院，又整齐又气派。毕竟，只要甄妈妈的小厂子还干着，大院里就永远有嗡嗡的机器声，就有堆满院子的原料和成品，就让农家院显得不伦不类。
甄妈妈小厂子突然停下来，甄一鸣心思跟着又活络起来：他终于可以如愿以偿，把整个厂子都整成农家院。自然，这一装修又是钱，简直又一个措手不及。本来去年一年生意还算不错，到年底时还了一部分房贷，又刚给小敏买了辆轿车，算是稍稍松口气。说到装修说到钱，他手头一下子又紧张了。自打他开始干农家院，就一直是这样，刚缓口气就紧张起来，刚有了点儿钱就又遇件更花钱的事……
整个过年期间，甄一鸣都在思谋怎么装修，装修的钱从哪里来。唉，又是钱。他跟一鼎俩人每到过年就爱钻麻将场，那天从麻将场出来，哥儿俩一起回家。路上，甄一鸣跟一鼎叨叨起自己的难处以及面临的问题。
“唉，”他叹口气说：“你说，我这眼看四十岁的人了，天天拆东墙补西墙，怎么就总也不消停不，难道我果真是个劳碌命。以前，村里算命先生给我看手相，说我是过路财神，还真不掺假，从我开始干农家院到现在，手里过路的钱不计其数，真正落手里的没几个。”
“就赚了个红火热闹，别人还以为你多有钱一样。这不是，前两天我那个发小赵虎又跟我借钱，这次我可没跟他客气，我跟他说，‘虎子啊，我手里真没钱啦，我正琢磨着想跟你借俩钱儿花花呢。你也看见啦，我妈厂子不干了，现巴巴要钱装修农家院……’”
“你总算不再瘦驴拉硬屎了。”一鼎笑一鸣：“他借给你了吗？”
甄一鸣兀自发愁：“他的日子你还不知道，老婆离了婚，自己带个孩子，他又不成器，把他爹给他留下的小煤厂糟没了。无业游民一个整天晃来晃去的，他哪儿来的钱！我也就跟他说说算啦！”
甄一鸣跟针一鼎时不时提起装修的事儿，为装修的钱从哪儿来犯愁。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又一次，甄一鼎忍不住跟甄一鸣说：“哥，咱哥俩都是存不住钱的人，这不，我刚挣了点儿钱，本来想装修老院，我看，你这里急用就先拿去吧。”
甄一鸣只顾跟甄一鼎唠叨，确实没想到甄一鼎又要借钱给他，他不忍到：“当哥的总花当弟的钱，你说这算啥事儿。”甄一鸣又想起他当年买小汽车，也是借甄一鼎的钱。这刚还了没几天，就又从人家这儿借钱。想罢，他摇摇头叹口气：“算了吧，我再想想别的法儿。”
甄一鼎看甄一鸣这样也知道他心思，就说道：“哥，咱哥俩不客气。你把农家院儿装修得气气派派的，我看着高兴，咱们家人脸上也都有光。你想想吧，要是没这个农家院，咱妈厂子再一停，这个大院还有啥意思……你就别多想，我这儿有不到二十来万，等过了年给你打卡上，抓紧装修是正事儿。”
甄一鼎如此诚恳，甄一鸣也就步再推辞。
甄妈妈后来听说了这件事儿，心里十分欣慰，别人家都是为房子为地兄弟转仇人，唯有他们家无论姑娘还是儿子，从来不为这些争啊吵啊的。秀云大娘进进出出也看见甄家儿女和和睦睦的，时不时羡慕地夸赞说甄妈妈命好。甄妈妈也感慨，我这是前世修来的福呢？还是因为死鬼守护呢？她们姊妹几个倒还本分。
再说甄妈妈，春节以来，正面临一件犹豫不决的事儿。过了年玉儿就到上幼儿园年龄，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她老了的人，割舍不下这个小人儿。冷眼打量，她又发现，一鼎两口子天天忙做生意，根本顾不过来照顾孩子。
甄妈妈担心，玉儿直接送去市里，玲玲不熟悉玉儿习惯，玉儿不熟悉市里环境，这能行吗？她前思后想放心不下让玉儿硬生生走，有心想去市里陪她一阵儿。
可是这边，一鸣又张罗起装修的事儿。给她安排活，让她干些力所能及的活，她不好脱身。再说，自打办起农家院儿甄妈妈就跟着一鸣一起操持。甄一鸣只是管外，吃喝拉撒的事儿基本都是甄妈妈打理，一鸣实际上并不知个中要害。自己这一走，他得多忙吧：又是管理又是装修的！她真担心一鸣顾不过来。还有，他那个脾气他那个身子骨儿，那儿那儿都不让甄妈妈放心。
就在甄妈妈犹豫不决之时，一件小事却帮她做出决定：不得不跟着一鼎去了市里。起因是只梨子。
每年清明节、甄家姊妹回老家上坟祭祖喜欢买些稀罕吃食，其实也是乘机给甄妈妈买些好吃好喝的。清明节那天，也不知是哪个孩子买回些库尔勒香梨。大家一吃挺好，一鸣特意捡了个个儿大的递给她：“妈，你尝尝，这个梨可好吃，又甜又脆又水灵。”甄妈妈笑着接过来往嘴里放去。偏偏就忘了，她的牙齿已经全部松动，没几颗好的。
也是大意，再说就是个梨呗，又不是烧饼麻花，她放嘴里就势一咬。还没咬完，甄妈妈心里咯噔一声：“坏了！”原来，这口咬下去，梨没咬下来却一溜掰倒三颗门牙。她赶紧吐梨，用手去试探自己的牙齿。还好，几颗牙齿摇摇晃晃的还在，它们并没掉下来。
甄妈妈放下梨子跟孩子们说：“老喽老喽，连口梨都吃不了啦，你们吃吧。”晓娴就在旁边惊呼：“妈妈，你嘴里流血了。”甄妈妈说：“没事儿，我就这样，漱漱口就好了。”甄妈妈去含口水漱了漱，果然嘴里就没血了。
其实甄妈妈的牙齿十几年前就已经松动了。去看村里牙医，牙医说，她自己的牙齿质量不错，最好不要换，可以加固一下。甄妈妈十分爱惜自己的几颗牙齿，也是这个意思。牙医又告诉她，这样一加固，你还能再用十大几年。甄妈妈当时就让他给加固了。
眨眼就是十大几年。她的牙齿早就开始又一轮松动，可是她只是忍着。她知道，再让牙医给看，可就不是加固的问题了。她不想拔了自己的牙齿安一嘴假牙，她总觉得那样子假惺惺的，并且只要嘴里还有自己的牙齿，她就认为自己还不老似的。越这样想，她就越磨蹭着不想整牙。
这下子，不换也得换了。她那几颗牙齿是没掉落下来，但也只是稍稍连挂着，轻轻一拽就能拔下来。这样子的话，牙是没掉，但是一点劲儿不敢使，清明那两天也就能喝口粥吸溜吸溜挂面。一鼎看她这样心里难受。就说：“妈，你跟我去市里吧，先把牙给整整。”
甄妈妈诺诺：“我不想丢了我的牙。”
“可你看，都成这样了。”其他孩子也劝他。
“你还是去整整吧。”
“这样子连饭都吃不了。”
……几个孩子七嘴八舌，甄妈妈也觉得确实受罪，就答应了下来。一鼎听了心里高兴：“反正你的小厂子也关了，去了就多住一阵儿。”
“不行啊，”甄妈妈为难道：“你哥家里这摊儿我放不下。”
“妈呀，”甄晓静在旁边说道：“说你你就是不听。你总有老的那天，一鸣总有自己干的那天。要我说呀，这是个机会，让他自己也习惯习惯，省得你突然不能干的时候他措手不及。”
一鸣也在边儿上说：“妈，你还是先去市里看牙要紧。”
甄妈妈不得已跟着一鼎的车走了。一鼎见甄妈妈终于不用操劳，看她牙伤的似乎也不太严重，就想给自己七十多岁的老母亲尽个孝道。没有拉着老老小小四口人回市里，而是驱车直奔临近的名山五台山。
他开着车拉着一家老小，高兴地跟甄妈妈说：“妈，咱先不回市里，春暖花开的，我这几天也不太忙，就带你们去五台山耍耍。咱们不赶路，我们陪着你，慢慢玩上两天再回市里不迟。”
甄妈妈理解甄一鼎心思，再说反正已经出来了，那就跟一鼎一家玩玩吧。她这个人还就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就说：“走，咱们去五台山。”
一鼎听了高兴：“妈，我记得，还是十来岁那年，你带我来过一趟五台山，后来就再没来过。”
甄妈妈叹口气：“那时候你爸爸刚没了不久。我来是听人家说，这儿的菩萨灵验，想拜拜菩萨保佑我那个小厂子平平安安能挣点儿钱，让我把你们几个拉扯大。”
甄一鼎拢起笑容说：“我那时候就觉得好玩了。”
谁成想，五台山第一天玩的挺好，到晚上吃饭时，甄妈妈的牙又出问题了。当年固定牙齿时镶的一颗银牙突然从牙床上翻了出来，牙齿似掉非掉，固定牙齿的金属套却像锋利的小刀连带着刮破了甄妈妈嘴唇内侧的肉，半天时间嘴唇就肿期老高。甄妈妈的嘴既不敢合上，也没法吃东西。
甄一鼎和玲玲看甄妈妈样子怪吓人的，又不敢给她动牙齿。本来想着再玩一两天，然而，坚持到第二天午饭后，甄一鼎终于说：“算了吧，老妈这个样子咱们玩着也不开心。你看，天儿也变了。再一变天儿，别让俩孩子又感冒了。还是先回市里，以后再带你们出来。”
回到市里。甄一鼎马上带甄妈妈去了小区附近的牙科诊所。牙医一看就说，甄妈妈的牙都要不得了，必须全部拔掉。
甄妈妈听了，猛地从病床上坐起来：“别别别，我觉得那几颗腮牙还能用。”
“阿姨，你这些牙，说实话，我用手都能给你拔下来。听我的，都换了省心。我们真不是想让你多花钱。”牙医助手是个小伙子，跟甄妈妈直戳戳说道。
一鼎在旁边说：“妈，咱听医生的吧！人家说啥算啥，你就别自作主张了。”
甄妈妈想了想，又无奈地躺到病床上。
一会儿功夫甄妈妈的满口牙齿就拔得一颗不剩。拔完牙止了血，甄妈妈回到家，迫不及待往镜子前一看，只见镜子里的自己两颊凹陷，脸色枯黄，还突然间发现满脸纵横交错的皱纹，那样子让她想起鸡皮鹤发的秀云大娘，她从来没发现自己这么老过，她从来不知道什么是老。
看着镜子里那张苍老的容颜，甄妈妈心里万般难过，她独自想：果然是老啦，没用啦。你看看，我还有个人样吗？那时候甄妈妈刚拔了牙，牙龈肿胀不说，说话还跑风漏气的，平白地增添了许多烦恼，又赶上感冒，她心情十分糟糕。
甄晓静听说后，紧着坐车来市里探望，看见甄妈妈时口没遮拦：“啊呀，妈，你这样子一下子老了十岁。啥时候装牙，赶紧装上吧。”甄晓静看甄妈妈可怜巴巴的样子，又赶紧说道：“别着急啊妈，等你一安上假牙准又年轻二十岁。”
再说玉儿，一则换了环境，二则受了风寒，从五台山回来就跟甄妈妈一起感冒，紧接着又是发烧又是拉肚子。甄一鼎两口子，本来想着让甄妈妈享福，顺便帮他俩搭把手带带两个孩子，谁成想弄成了这个结果。
玲玲埋怨一鼎：“都是你，非要去什么五台山。这下子好，老老少少都病了。”一鼎也不好争辩什么，只能任玲玲嘴上说说。
一鼎两口子一边打理生意，一边还得带一老一少打针输液看医生，两个人忙了个七荤八素。这样的日子持续了月余，甄妈妈和玉儿才渐渐好转起来，甄妈妈接受了自己全部拿掉牙齿的现实，玉儿也活泛了。玉儿病好后，才不再像刚来市里那阵儿，一到晚上就哭闹，扯着甄妈妈的手往门口走，哑着嗓子泪水涟涟：“奶奶，回家，找二姑，回厂子……”
拔完牙等牙龈彻底消肿之后才能安假牙，大概需要两三个月时间。随着牙龈渐渐消肿，甄妈妈两颊更加塌陷，她洗脸照镜子，每每看见自己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心情一下子变得低落消沉，她多盼着能快点儿装好假牙。带着玉儿出去玩儿，每次路过那家牙科医院就进去让人看看牙龈，顺便问一声，啥时候装牙，能不能装牙。
牙没装好她也不想回老家，心想，丢人就丢到市里吧，反正也没几个熟人，免得再让老家人看她的难看样子。
然而，甄妈妈人在市里住下，心却总惦记农家院的买卖和装修，时不时打电话问询。
甄晓静知道甄妈妈心思。就一会儿会儿给她打电话汇报家里进展，当然她坚持报喜不报忧。但是甄妈妈对家里情况十分熟悉。有时候问得晓静无话可说，心想这个老太太能掐会算的。尤其是装修的事儿，什么时候该干什么了，她都清清楚楚。
比如这里缺了个人手，一鸣哪儿正四处奔波，甄妈妈就给晓静打电话来了：“这大春天的，盖房子盖地的人家多，人们又都忙着种地，也不知道一鸣装修的人手够不够。可得抓紧了呀，越往后拖农家院开始上客人，可就更麻烦了。”甄晓静只好硬着头皮撒谎：“别惦记喽，家里好好的，你自己照顾好自己就行了。”
或者这儿正刮墙批腻子，甄妈妈又打来电话：“是不是该弄墙啦，弄得怎样。”甄晓静就笑：“我这个妈，你就好好呆着吧，真是不操碎了心不拉倒。这正粉刷呢，估计明天一天能把屋子全弄出来。”
忽而又打电话：“晓静啊，厨房那几个人又捣蛋了吗？我不放心她们呀，我在的时候就天天偷奸耍滑的。”其实那几个人还真像甄妈妈说的，没人看着时，能少干一点儿就少干一点儿，能早走一会儿就早走一会儿。甄妈妈不在，她们又看一鸣要面子好说话，就使了劲儿偷懒。
一鸣只顾忙着里边装修也顾不上细看，那天进厨房一看，地上桌上哪儿哪儿都油腻腻的，不像往日清爽。想跟她们发脾气，又怕人家撂下活儿走人，见了甄晓静忍不住牢骚：“二姐，厨房这几个婶子大娘怎么这个样。你进厨房看看，快气死我了。”
甄晓静一看厨房样子，确实过不了眼，就连说带笑连哄带拍：“婶子大娘，我妈不在家你们可得担待点儿。把卫生啥的给咱打扫好了，把饭做好吃了。这不是，我妈昨天还打电话说，多亏有你们在，她还放心些，要不她在市里住着也不踏实。她还让我亲自跟你们说说，让我谢谢婶子大娘。我妈这不在家你们就多受累吧，哪儿脏了净了可给咱经心着，我妈说了，等她回来一准儿当面谢你们。”
说话听声锣鼓听音，几个人听甄晓静这么说心里高兴，也就稍有收敛。甄晓静这边安抚着几个帮厨的，那边还要安抚甄妈妈：“啥事没有奥，别操心喽……”
私下里她却跟一鸣商量：“一鸣，我看厨房那个李婶儿最奸猾，不光自己捣乱，还挑唆两个老实的偷懒。我看呀，咱还得再找找下家。别像上次狗子妈，说不干就不干，到时候搞得咱们失手失脚挺被动。”
甄一鸣皱起眉头说：“谁说不是呢？我早就看出来了。可是去哪儿找呀。找人的事儿一直是咱妈操持……唉，先这样将就吧，等咱妈回来再说。”
甄晓静说：“一鸣啊，不能等呀。让我想想看。我看看村里那波小媳妇们有闲着的没。咱得先物色好人，不能让他们折了咱们胳膊。”
等再一次甄妈妈又问厨房的事儿时，甄晓静就一五一十跟甄妈妈说了。甄妈妈说：“你看看，我就知道是这么回事儿。”
“不过，妈，你放心吧，我在村里给一鸣物色了两个帮厨的。我李婶儿想干就干，等到年底她想干咱还不用她了，咱请不起这样的活祖宗。就是她现在说不干，咱也有现成人手，你呀别操心了。再说，一鸣小四十的人了，真不是你想的那样，人家能干得很呢！还有小敏支撑着，人家年年轻轻的，我看着比你有法子，也比你能干，给一鸣可帮了大忙了……”说罢，甄晓静又撺掇一鸣给甄妈妈打电话，给她报平安，让他别操心……
甄妈妈渐渐也就放了心，在市里住下来，耐着性子等牙龈消肿等安上假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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