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玉山倾颓
铁珩并没有醉。
他的酒刚喝得渐入佳境,那辛辣的酒浆已经不再灼人咽喉,而是变得柔软甘甜,像丝缎般滑下嗓子。每饮一口,身体都变得更加轻盈。
命运是把剔骨尖刀,总是趁人不备,无声无息地切入身体,连痛楚都是那么不动声色。
它从不心软,从不商榷,更是叫人想逃也逃不开。
它只会满脸含笑地低语:“看,尘世间的快乐就是如此短暂。”
酒是个好东西,暂时麻痹了他血肉间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没停的呼啸,更令那些根深蒂固的无奈,变得不值一提。
叫他可以专心地,和他的兄弟一起纵酒狂歌。
古琴在指下震颤,丝弦连着他的心弦,深情宛转的曲调一次再次响起,却只有他还记得那首歌里究竟唱过什么。
“我的歌声像清澈的流水,
轻轻向你流淌,
你的脸庞像皎洁的月亮,
你的呼吸连着我的心房……”
他弹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每个人都能跟琴声一起哼出这无字的歌。
旋律宛转悠长,而岁月却如烟花一瞬。
明年的今日,身边这些人又会在哪?
即使未雨绸缪,背水一战,他也只余孤身一人,单枪匹马。
清冽的琴音伴随着齐景唱的酸曲,陈影唱的凤翔府童谣,还有兰满仓嘶哑不堪的小调。
月照华庭,箫鼓声咽,他们在不知不觉中唱哑了嗓子,几乎所有人都喝醉了,东倒西歪地睡了一桌子一地。
整个晚上,有一个人滴酒未沾,那就是岳朗。
岳朗把这些大醉的人安置在西厢,这才扶起铁珩,他们像一对相携走过独木桥的人,脚步踟蹰,互相依靠。
铁珩的手心渗出汗水,岳朗捉住他有些冰凉的手指,掌心交叠的刹那,他只觉今生足矣,然而回望那些无处不在充满喜意的纱灯,忽然又心有不甘。
“你喝成这样,想没想过明天醒来怎么办?”岳朗问。
铁珩声音带着一丝缥缈的陌生:“就是想到明天,才会喝成这样的。”
东厢房中空荡荡一张床,梅花纸帐,倒也情致清雅。铁珩和衣伏在床头,闭目微笑:“到了,这是我的床,今天我就睡在这。”
岳朗多想趁势说,我喜欢你的床,今天我也睡在这,说不定他就可以赖着不走了。可是话到嘴边,转了好几个圈,终于还是没能说出口。
看来,他的脸皮实在没自己想象得那么厚……
还是缺练!
在烛光下,铁珩的面容说不出的年轻,仿佛回到岳朗记忆中不存在的少年。
局促不安,甚至有点无措的茫然。
八岁,他们的年纪永远相差八岁。岳朗十岁时,这几乎是天与地的差别。即使现在长大了,年龄不再是一道鸿沟,他也一直比他聪明,比他更高更强也更能干。
铁珩是远远立在地平线尽头,一个他始终想企及的目标,他昼夜兼程朝他奔跑,却在忽然间找不到了方向。
可今天晚上,这些差别奇异地消失了,铁珩如同一柄沉入春水的利剑,身上清冷精明的锋芒被酒淹没,变做一些更柔软的东西。
岳朗嘴唇微呓,却没有说出话来,他找不回两人相处时的舒适之感。
他实在不想在今天这个日子里招惹他,可架不住醉酒的人会主动来招惹自己。
“你看起来……情绪不错?”这话彻头彻尾是假的,可铁珩说话时醉眼盈盈,竟然叫岳朗信了三分。
“嗯,”岳朗颔首道,“今天不是大喜的日子么?”一句话自然而然跳了出来,他真的不是故意如此。
铁珩转开了眼,似有不忍。本来放在心坎上的人,还是被他伤了。
“你……你睡吧。”岳朗把松软的锦被给他拍了又拍,想帮他摘掉头冠,他亲手给他梳的发,他再亲手给他打开。
铁珩忽然抬起手,微凉的手指触及岳朗额头散落的碎发,看样子是想给他整到发髻里去。谁知手指一颤,反倒拽出了更多。
头发在他指间纠缠,铁珩愣了下,说出的话好像极要紧,却越发叫人听不懂:“刚才,我没有……我并没有……”
“你没有什么?”岳朗追问道。
酒醉的人却浑忘了说过什么,一心放在岳朗的发髻上:“你头发好乱,像草窝。”他抬起另一只手为他整理,手指却不听使唤,一下把整个发髻都拉散了。
铁珩认真地跟岳朗头簪和发带较了一会劲,越来越理不好,才颓然叹息着,把那枚骨簪放在岳朗的手里:“要不,还是你自己梳吧?”
“噗……”岳朗忍不住笑出声,头发跟着肩膀一起发抖,他现在是真的情绪不错了,“哈哈,你这可真是,醉得别出心裁。”心里最后一点龃龉,也随着笑而烟消云散。
铁珩盯着他挽头发,他的眼神很专注,是那种哪怕少看一眼人就会消失的难舍。
岳朗挑起眉,静静回望着他:“为什么喝了这么多?”
铁珩摇头,难掩的倦怠隐在一个牵强的笑容里:“只要起这个心,又怎么会喝不醉?”
他抬起头,岳朗只觉心中一震,他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矛盾而复杂的眼神,仿佛能听到他挣扎在心底的金铁交鸣。
岳朗一把抓住他的手臂:“你在害怕吗?”他追问道,“你也会害怕?”
怎么会,他怎么会害怕?他无所不能,他无所畏惧,他永远替他们撑起一片天来。
“当然会,”铁珩嗤笑,“我怕很多很多的事。”
“那你最怕什么?”岳朗锲而不舍问道。
“我最怕的……”铁珩思索着,嘴角微微向上勾起,“我又怎么可能告诉别人?”
“可我不是别人。”岳朗糊弄着难得一醉的人。
铁珩不觉莞尔,一阵醉意涌起:“所以更加不能说了。”
“你!”岳朗想骂句粗话,没找到合适的词,霎时哽住了。
他从床边站起身来,不防被铁珩拉住了袖子:“小朗,”床上的人睁开眼,眼神不似往常那般明净和煦,反而添了一股动人的温柔,“再待一会,行吗?”
“我不走,我去拿水给你。”岳朗看见自己的手指交叠在他指尖,掌心相贴。铁珩微微一使劲,把人拽了回来,两个人便心贴上了心,隔着各自的衣物,交换着彼此过快的心跳。
他的气息吹在他的脖颈,柔且热。
“我从不信命,”铁珩大概从未想过他会说出这么一句,语气尚存犹疑,“可是我也不能……叫它摆布。”
“你还是会恨吧?”说着,他缓缓松开怀抱,手指滑过岳朗的前臂,手腕,掌心,最后是手指。就这样,一寸一寸的,放开了他的手,“去倒水吧,我渴了。”
岳朗只觉今晚的话尽是机锋,简直一句听不懂,他带着狐疑离开床边,等他拿着水回来,不由有点后悔,刚才应该一鼓作气好好问下去的。
有道是酒后吐真言,可睡着的人是不会说话的。
铁珩酒意上涌,迷迷糊糊的,几乎进了梦乡。
“喂,”岳朗捅捅他的肩膀,“你不会又有事瞒着我吧?是你的病吗?是芊芊家找咱麻烦?”他猜了几个,眼看铁珩真要睡沉了,提高了嗓子又问,“还是你想再娶一房侧室夫人?”
“嗯?”铁珩一惊,终于睁开眼。
岳朗趁势把他扶起,递上茶杯:“喝一点再说。”
铁珩却真是醉得糊涂了,端着茶杯忘了喝,跳动的烛火将岳朗的侧脸映得生动无比,他只顾盯着,顺着他起的话说下去:“小朗……”他微微指向心口,“我心里有一件事……”
“什么事?”
“……还有一句话……”铁珩断断续续地说着,依然指着心口,望向岳朗的眼睛却亮得出奇,“可是……”
“你心里有一句话,还有一件事,”岳朗心中砰砰乱跳,只觉这才是今晚最重要的话,“都告诉我吧。”
铁珩手一偏,半杯水都洒到了岳朗身上,他却浑然不觉,茫然问道:“你不知道是什么?”
岳朗牙齿咬得咯咯的,心里不停默念,不能跟喝醉酒的人一般见识,不能跟喝醉酒的人一般见识,才柔声道:“你不说,我怎么会知道?”
没想到铁珩极其满意地点了点头:“那就好!”
岳朗气得笑了,这一刻他真的怀疑,醉酒都是铁珩装出来的,其实他清醒无比:“你是故意消遣我的?”
“怎么会,我怎么舍得?”铁珩抓住他手,诚挚无比,“除了这一件……你想问什么,我一定知无不言,言不无尽。”
岳朗把杯子放到床头,背过身不敢看铁珩的面容,轻声问道:“那我也不问远的了。你和芊芊成亲,只是临时救她出水火么,没有别的用意?”
这是他心里的刺,他想知道又有点怕知道:“有?还是没有?”
他竖着耳朵等待那个答案,表面毫无异状,但如果此刻狄先生来摸他的脉搏,一定会吓一跳。
半天,铁珩只是沉默以对。
岳朗实在忍不住语声中的讥诮之意:“怎么了,这也不能回答吗?”
转过身一看,铁珩鼻息沉沉,这次是真的睡熟了。
千言万语,在岳朗心中化作情真意切的几个字——他奶奶个腿儿的!他蓦地扬起手,不管是分筋错骨手,大小擒拿术,还是切喉点穴法,隔着三尺远,全都往铁珩身上招呼了一遍。
最终还是长叹一声,帮铁珩褪去外面的袍子,大红的吉服染了酒痕和水渍,红艳艳的颜色愈深。
今天是他的洞房花烛夜啊!
本该同牢合卺的夜晚,红色的牵巾一头绾住一个,坐床撒帐,在一个碗里吃肉,一个杯里饮酒。
却落得他一个人孤零零,醉倒在这里。
这是个无情的人,尤其对他自己,比对别人还狠,从来不会宽纵半分。
铁珩酒喝得太沉了,任他宽衣脱鞋也没醒,精致的衣领微微敞开,白罗里衣柔如轻云,几乎灼人地闪亮。
脖颈处淡青色的血管一下一下跳动。
真热……
一尺的距离,不啻千山万水。
触手而不可得。
这个夜晚,能醉人的不光是酒。
岳朗想去摸一下那沉静的眉眼,手指逡巡半晌,最终只是从金冠上抽出发簪。
解缨结发,丝丝缕缕,一生再也纠缠不清。
谁又能逃避宿命的渊薮?
岳朗嗓音暗哑:“哥,你可真是,我的毒……”。
他抓起铁珩一绺头发缠在指间,又拿发梢轻扫他的睡颜,凑到他耳边说道:“你放心,不是你心甘情愿给的,一点点我都不会要。”
他横眉立目,恶狠狠地接着说:“你听的一点没错,我要你以后,心甘情愿,和我成亲!这大红的洞房花烛只给咱们两个,我和你睡一个被窝,躺一个枕头!”
他可以等,他不怕等:“总有一天,要遂了小爷的心愿。”岳朗定定说道,声音虽轻,却带着一股百折不回,咬牙切齿的狠劲。
他朝睡着的人最后发了个狠,才转身出去了。
月过中天,给街上的青石镀上了层清光,岳朗拉着马走出新宅门口,一腔的烦闷,忽然就想起营中那些倒了霉的新兵来:奶奶的,小爷心情不好,你们也别想太好受!
门口的大桑树下,悉悉索索的,似乎有个人。
“谁在那里?”岳朗沉声喝道,“大晚上的,快点出来!”
“是我……”说话之人怯怯的,半天才从树影里露出个脸。
“陈小娘子?你怎么在这?”岳朗松开“雪影”的缰绳,走过去一看,惊讶道,“你怎么哭了?”
一句话说得秋英又伤了心,垂下头,频频用帕子拭泪。
“这是怎么啦?兰老大又拿硬话村你了?”岳朗压根没哄过女孩,完全不知道怎么办,“我回去打他一顿给你出气,就他现在的身板,都当不住我一巴掌!”
“不用。”秋英哽咽道。
“要不,”岳朗挠头,“你进院子里哭吧?外面多黑呀,又没人,容易出事!”
秋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没事。”
岳朗不敢留她一个人在此,过去坐到旁边。
黑暗中秋英又哭了一会,才幽幽叹息道:“你肯定觉得我不要脸吧?好好个没出阁的姑娘家,一直追着个老爷们不放?今天下午他跟我说,他的心里就只有他的老婆和儿子,他们死了,他的心也死了,这辈子都不会再跟别人……他还叫我明天过后就回家去。”她说到这里,又捂着嘴哭了起来。
这天下间,怎么这么多为情所伤的人?
岳朗自胸腔发出一声长叹,七分为了秋英,三分为了他自己,转脸又缓和了口气:“你知道吗?我们几个早都把你当嫂子看了。从来兰老大一开始喝酒赌钱,除了他自己想停,就没人能叫他罢手。可你一掉眼泪,他几乎都是马上就停。我还一直想问你是怎么做到的呢。”
“那有什么用?”秋英抬起头,眼中含泪,苦笑道,“他的心里,还不是只有他老婆一个?”
“他的媳妇儿我们都没看见,听说又好看又贤良,跟仙女一样。”岳朗轻声劝慰道,“可是,人心都是肉长的,你对他的情,大家都看在眼里,他虽然浑,又不是一块石头,岂能不明白,不感动呢?”
他在心里掂了好几个过儿,还是没把兰满仓在邢襄坟前的一番话说出来。
“老大看似粗鲁,实际比猴子还精!”岳朗小心地抬起手,在秋英胳膊上拍了拍,给她当起狗头军师来,“要是我说,碰见这种聪明能干又会说狠话的,只有你比他更狠才行……”他凑过去低低地说了起来。
灯光朦胧的院落中,芊芊轻手轻脚从新房中走出,抱着从箱子里、柜子里,拿出来的鸳鸯锦被,织锦绣服,镶着皮毛的披风,温暖柔软的棉衣,一趟又一趟,给那些伤透了心的大男人们一个一个盖上,又在脑袋底下塞上枕头。
她忽然觉得心中的悲伤一下好了很多,因为有这么多人跟她一起伤心,从今以后,她又多了这么多位亲人。
ps:玉山倾颓:本章回名取自《世说新语·容止》,“嵇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
唉,小岳弟弟,其实你哥是说,他心里有一句话很要紧,但是不能叫你知道。你怎么就听不懂呢?你的语文还是不是你哥教的啊?
路人着急脸。
网友评论
有种预感百合姐姐的文能成为魔道祖师这样的大火作品😜但读你的文总与读其他的作品不同,你的故事有铁血的心怀与抱负,有细腻真挚的小情感,有草木摇落的无奈和落花归尘的悲伤。
啊啊啊每一章都看得入迷😭
玉山倾颓我第一反应是李丰,第二反应尤三姐😨
这里,多了个句号哦!
读到这句,想起那本解药的作品?
那个人本身有毒,需要解药,对方的出现,恰巧就是一味解药。
爱情就是一味毒药,食用着却视弱甘甜,欲罢不能。
岳朗不是不懂啊,他在等待着铁哥越过心里的坎儿啊!
只想等到洞房里只有两个人的时候再去圆房嘛!
不是朗朗语文没学好,是朗朗心里有个死扣,钥匙就在铁哥的口中呀!
我只能说,我也是纠结了好久才写成这样的,不行等都结文了之后再删吧,因为现在看起来,我不知道从何下手。
莫名的喜欢这句话。
生活中我不喜欢求人,如果别人表现出一点点不情愿,我会选择闪离,典型的死要面子活受罪。😂️😂️
这一章里我也喜欢这句。
最喜欢这个😂 通俗易懂,好理解。诙谐幽默,有喜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