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举案齐眉
那一晚,月色温存,让人醺然若醉。
新房中,喜娘子将早就预备好的金钱彩果抛洒在床上,口中不停念着吉利的颂词。
枣栗子,鸳鸯白头,百年好合……尘世中烟火男女的善祝善祷,平实而又充满喜悦。
铁珩接过她们递过来的玉如意,轻轻挑起大红盖头,露出彩绣流苏后芊芊清艳美好的容颜。
他机械地按着她们的要求做着,只觉得浑身疲惫,零星未断的鞭炮声和着沈家女眷们的嘈杂声,令他的头隐隐作痛,而婚礼的各种繁文缛节,好似无休无止,没个尽头。
目光所及的每张脸,都是喜笑颜开。
新人被簇拥着坐于床上,一位喜娘拿起把金剪刀,喜滋滋说道:“使相请解开头发,好与夫人行‘合髻’之礼。”
“合髻”之礼,又称“结发”。女子许嫁之后,要用五彩丝绳束发,表明自己已有所属,“著缨,明有系也。”这条丝绳要在新婚之夜,由丈夫亲手解下来,然后夫妻二人各截取一缕头发合在一起编成同心结。行了合髻之礼,才算得上结发夫妻。之后还要共饮交杯酒,将彩缎系着的酒杯和花冠子掷在床下,一定要一仰一合才算大吉大利。
眼看喜娘的手离他的金丝玲珑冠越来越近,铁珩怎么肯叫人碰到他的头发,站起来侧身躲开了。
站在门口的李立清察言观色,赶忙上前说道:“铁大人身体违和,既然礼也行过了,又折腾了一整天,还是叫新人早点安歇了吧。”说着就招呼从人,不由分说把那些女眷、喜娘和仆妇们一股脑儿请了出去。
闹了这么久终于清静下来,坐着的两个人不约而同舒出一口气,他们互相看了一眼,忍不住神情都有些松动。
满室的金樽玉杯,百果枣栗,旖旎红纱帐,鸳鸯织锦被,红得奢艳华贵,却没有一点生气。
龙凤烛静静吐着沉静的暖色,映照着床前全然陌生的两个人。
在别人的眼中,他们大概是一对璧人,风神疏朗,云髻嵯峨。
铁珩默然坐了一会,才低声道:“外面人多,还得继续装一会。”芊芊身上那一层又一层繁复的婚服,头上的凤冠更是镶玉错金,明珠翠凤,看着就沉得不行,“要不,你先去摘了首饰,换一件松快点的衣服?”
芊芊闻言起身站到他面前,忽然举手加额齐眉,盈盈地大礼拜了下去。她一身盛装,拜伏于地,凤冠上垂下的璎珞滴珠碰着地板,发出悦耳而细碎的声响,灿烂的大红织锦缂丝长襦像花瓣般铺陈开,如同在烛光下盛放的一朵牡丹,:“我……我要多谢大人成全。”
铁珩吃了一惊,想搀她起来,手伸到一半又收了回去:“这是干什么?快起来!”
芊芊依旧跪着不动:“本来我……未嫁……就失身,犯下了……弥天大错,一生妇德有亏,必为家族所不容……”说到这里,虽然脸上施着重重的妆粉,依然羞得双颊通红。她咬了咬嘴唇,继续说道,“多亏您救我于水火之中,竟然还许以婚姻,替我一床锦被遮盖过去,才给了我一条活路。不对,是给我母子二人一条活路……”
铁珩顾不上男女授受不亲,拉住胳膊叫她起身,芊芊挣开他的手,执拗地又磕了两个头:“也要谢您没有说破,叫我在家人面前抬不起头来,更加全了我叔父的颜面,否则一旦闹出来,只怕他也气得不能活命。”
“娘子不要再说了!云谦不光是我的生死兄弟,更有大恩于我,我为他做再多也报答不了。”铁珩扣住她的手肘,终于把她扶了起来。
听到邢襄的名字,芊芊眼神一黯,轻声道:“虽是德行有亏,可我并不后悔……委身于他。上天何等垂怜,还给我留下了他的骨肉……”她低下头,把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嘴角微笑,眼中却泛起泪花,“……叫我知道认识他这半年,是实实在在有过的,并不是一场梦。”
“腊月的时候,我就去过铁骑大营。可惜门口挤着太多人,我又不知道该去找谁来问。”她抬起头来,凄然笑道,“我回家等了那么久,他一直不来找我,那时候……我就已经猜到了。”她的手扶住床沿,泪水终于扑簌簌地流了下来,“其实我暗中收拾了东西,准备再过几天就偷偷离开家的……怎么也不能叫他们伤了我的孩儿……”
铁珩闻言不禁暗自庆幸,幸亏他们还算到的及时,要是害得芊芊母子流离失所,他的罪过就大了。想起初见时,芊芊一副脊背挺直的戒备之相,莫名有些心疼:“现在好了,你安心在这里休养,好好把孩子生下来。”
“只是连累了您的清誉令名,叫我心里……”芊芊喟叹道,声音低了下去。
“无妨,”铁珩安慰道,“我从来没在乎过这些虚名。”
不过这次大婚,连累的又岂止是他的名声?
芊芊擦干眼泪,回头看着床上的红罗帐:“我们今后……”
“今后不在人前,你我还是兄妹相称吧,”铁珩揉了揉眉心,“明天一过,我就搬回铁骑大营去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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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火阑珊处,夜色无限深沉。
院中彩灯辉映的宴席已经结束,只剩几个仆从在收拾残局。
铁珩坐在棚架下,隔着婀娜的花影,遥望天上明月。
他喜欢看日出日落时天边的云霞,更喜欢看明月升起时云朵渲染出的银辉。风吹来的时候,木香花发出淡淡的清芬,在夜幕中别样地沁人心脾。
盛开的花架下,只剩下几个老铁骑围坐一起,借酒说着邢襄的一些陈年旧事。
那时候,阳光幽淡,岁月安然,西淀的荷花盛开如火,而且永远不会凋谢。
“……我和三弟去抓鱼,老大和二哥就划着船在后面跟着……”
“他还说过,最喜欢听雨打荷叶时候发出的声音……”
他们不光说起邢襄,还有薛铁,李承毅……
酒像水一样倒满碗盏,又像水一样被灌下肚子,仿佛完全不会喝醉。
那些逝去不能回来的时光,曾经以为永不改变的年少,几个铁骨铮铮的汉子,一会功夫就全红了眼圈。
又是哭又是笑。
月洞门前人影一闪,芊芊闪身走了过来。她已经洗净脸上的铅华,换了一件素色的褙子,无花无绣,权且当做孝服,发髻上插着邢襄送她的金簪,再没别的装饰。
众人一看见她,纷纷站了起来,有人低声叫“嫂子”。芊芊依然半垂了头,羞得不敢与人对视,鼓足了勇气说道:“你们……你们能再多讲点他……邢襄……的事情给我听吗?”
酒很醇,夜风清凉,他们断断续续讲了很多,都是些诙谐有趣的故事,那种听完了可以叫人哈哈大笑,而不是听了眼睛刺痛心口发紧的故事。
笑声不时回荡在小院里,最后没有人还记得喝了多少酒,一个个手捂着心口,笑得双眼刺痛。
秋英悄声坐在兰满仓的身后,伸手拦住他的酒杯:“满仓哥,你已经喝了不少了……”
兰满仓把杯子往桌子上一顿,嚷嚷道:“爷们都在喝酒,你一个娘儿们来嘟嘟什么?”
秋英一下满脸通红,咬了咬嘴唇,还是执拗地说道:“……你的伤……”
“我不是都跟你说过了吗?”兰满仓板着脸,“我的伤,有狄先生看顾,要你没事絮叨?”
秋英愣了愣,一下把手收回去,也不说话,起身走了。
兰满仓望着她的身影,眼光隐隐一闪,随即端起杯子继续抱怨道:“这都多少天了,狄先生天天把我关在屋里,吃饭拉屎,再吃饭再拉屎!我在莫州还能待多久啊,酒都不叫人喝痛快了!”
声音嚷挺大,他却只端着杯子做了个样子,并没有饮。
大家都忙着喝酒讲故事,哪有人理会他这一句话中的深意,只有铁珩蹙着眉,凑过去低声问道:“诏令可曾催你立刻动身?”
兰满仓也悄声回答:“那倒没有,叫我‘颐养身体,待伤势痊愈’……不过既然开始,肯定不会这么就完……”他笑容里充满了讥诮,“这不是欺负咱们,‘寡妇睡觉——上面没有人’嘛!”
“哎呦,这话太粗鲁了,我自己认罚!”兰满仓笑呵呵的,把一腔担忧掩饰了过去。
“该来的跑不了……”铁珩说出这一句后,良久,才下了决心般点了点头,随即长长舒出一口气。
胸口还是压了一块石头,也许他这一辈子再也不能顺畅呼吸。
夜色幽幽暗暗,周围都是木香花的芬芳,那个叫“命运”的东西,在黑暗中随着花香回旋,仿佛一声又一声叹息。
铁珩忽然笑了起来:“今日大家高兴,不说那些不痛快的。”他扬声向后院喊道,“石海,这竹叶青太绵软没劲儿,去拿烧刀子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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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更天的时候,岳朗带着齐景和江离也来了,一进门就看见石海面有难色地站在月洞门那儿,跟花架子下面的几个人解释:“真的不能……再拿酒了,你们……伤都没好全,狄先生明天会骂死我的!”
“狄先生在吗?他现在不会骂人,我可会骂!”说这话的居然是铁珩。
铁珩的酒品十分好,酒量又大,他几乎从没见到他喝醉过,偶尔一半次喝过量了,也是安安静静坐着,脸上礼貌的笑容都不会减去半分。
岳朗何曾见过他这个样子,举着酒杯,斜睨着石海,双颊带着一层红晕。
岳朗一愣,忙给石海使了个眼色“别对着干”,石海识时务地假装去拿酒了,一去再也没有回来。
“老三来啦!”兰满仓大手往岳朗肩膀上一攀,“快,你来接着讲,你跟老二睡一屋,他的事你知道得最清楚!”
岳朗坐到石凳上四下一看,就知道在座的都喝得过了,这可真是难得一见的奇景,他忍不住“噗嗤”一笑,眼睛几乎钉在铁珩脸上。
“我脸上有花?”铁珩晃晃手中的酒杯,笑着问。
“嗯,有,还是烟花……”岳朗压着声音,只能自己听见。
陈影一直伏在桌上,忽然想起什么,猛的一抬头:“哎,我记得以前二哥唱过一个歌,词儿一个字不懂,但那曲子可好听了!”
“我也听他唱过呢。”芊芊却是滴酒未沾,一双妙目依旧清明似水,“可惜我只会唱第一句……”说着她就轻声唱了起来。
她还没开口,铁珩岳朗就知道是哪一首了。岳朗没吱声,低了头去夹菜,他不觉得芊芊想听这首歌后面藏着的故事。
“我记得!”没想到铁珩忽然冒出来一句,看样已经醉得不轻,否则以他的性子,这种时候怎么可能插嘴这种话题?
铁珩摇摇晃晃站起身往屋里走,岳朗赶紧追上去,不放心地扶住了:“你这是要去哪儿?”
“我的琴……”铁珩脚下踉跄,却还是坚定无比地奔着他的古琴去,“那个曲子……我会弹。”
他从琴台上抱起“清流激玉”,被岳朗一把拉住:“不是说七不弹吗?你从小就教我,古琴是太古遗音,凡是衣冠不整,酒醉性狂,疾风骤雨,都不适合弹奏。你今天这个样子,也不沐手,也不焚香,要对着一桌子酒肉弹不成?”
铁珩一怔,随即笑了出来:“哪有那么多臭规矩?不过弹个琴而已,做人还是随意一点才好。”他抬手把岳朗的脸拍得啪啪作响,“放心吧,这琴是我最心爱的东西,我不会把它弄坏的!”
看他抱着琴摇摇晃晃坐回花棚下,岳朗喃喃自语道:“这回才是真有趣儿了。”
铁同学,你到底多喜欢给别人当哥啊,叹息。
TBC
网友评论
写得真好
虽然这章独立成段,但是,很明显的一读,就知道写的是【洞房】【芊芊感恩,引出了刑襄】【岳郎过来了】【喝酒,说曲】!!活灵活现!
铁大啊……心疼才这样吧。从小习到骨子里的坚持和规矩,如今……五味陈杂。邢襄,罗妃,芊芊,还有心头的小朗,哪里说得清到得明啊,只好趁着醉,都在酒里,都在琴里。百合这段描写得真好,看着还是热闹的,可是心像油煎似的。
这里有更加详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