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孩子们去夏令营,去上各式各样的兴趣班。我小时候的暑假在和小伙伴抢着拣马粪,晒干了开学交给学校支援农村生产,拣得多的会得大红奖状,还能在学校大喇叭里被表扬,就像现在的孩子得了奥数第一名一样荣耀。马,带给我田园牧歌般温暖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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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带孩子亲近马,仿佛在亲近一个即将消逝的田园童话。这一代长在大城市的孩子的童年里,能有多少对这种纯朴动物的亲切记忆呢?我们走在马几乎绝迹的城市里。
在北京四环以外,偶尔会看见马车出现。马走在路上,用那么安静温顺的眼神瞅着脚下的路,专心地走着,它的背后拖着一车瓜菜或是建筑垃圾什么的,周围是钢筋水泥的丛林。
我喜欢和马车夫聊天,聊他车上的货物,聊生活的艰难……我喜欢买马车上装载的水果和蔬菜,我没来由地信任马车上的东西是绿色的,信任马车夫的秤杆不会短斤少两。我爱看马皮上粘的干草尘土和树枝,看马车夫被太阳晒黑的肤色,闻它们被太阳晒出的汗味儿。
马要走了,也是那么安静地扬起蹄子,踏踏地走过车流人海的长街,我目送它远去。在私家汽车密布的城市里,马车是那么稀有,马车留下的是工业化的城市里最后一点田园牧歌的痕迹了。
小时候我住在城市的边缘,接近农村的机关大院。马是我的邻居,我上学放学和它们同行在一条路上。一片片农庄散落在山谷中和田野里,日出日落我和它们天天打照面。
马拉车碾过我走的路,我无数次向它行注目礼,无数次和它对视。我凝视着马深沉宁静的眼睛,黑葡萄般润泽,黑宝石一样闪光,那真得用童话的语言来形容。马还有着修长整齐的睫毛,我暗想,这样漂亮的眼睛要是长在人的脸上,该是多么倾国倾城啊。它脸上没有一点杂质,没有一点恶意的表情,它掀起嘴唇时露出方方的牙齿,也不是为了咬人,而是为了嚼草吃。它那么慢条斯理地嚼着,不温不火地和我在一起。
我熟悉马身上披挂的东西,我最喜欢的是它额头上佩戴的红璎珞,不管是什么肤色的马,那红璎珞都显出刚中有柔的美,风吹起红璎珞,是空中的一朵飞舞的红花,灿烂夺目,马脖子下还环佩叮咚地戴着精致的一排小铜铃铛……
我也喜欢看马车夫鞭子上栓的红璎珞,喜欢听马车夫响亮吆喝着马儿的声音,那马车或走或停,从容不迫,带着那么股沉静劲儿。
我们一帮孩子常搭马车回家,不用付一分钱。要是和马车夫套了近乎,我们还可以甩甩他手中的长鞭子,学着他的口气和马说话,或是“吁”,或是“驾”。我们抚摸着马的鬃毛,揪揪它的长尾巴,和马亲近一番后很是心满意足。
住在那个塞外城市的平民百姓,常年要烧火煮饭。如果路上有马粪,母亲会让我去扫回来晒干了做烧饭的柴火。后来看王小波小说里写的,牛便后,看见的人就插根草或树枝在上面,意思是有主了,然后等着晒干了拿回家烧火用,若是下雨,还举着雨伞给牛粪遮雨……我觉得很亲切,现在的孩子听着可能觉很搞笑。
上小学和初中时,学校总在放假前号召我们积肥,开学后汇总了交给附近农村的菜园支援生产。为鼓励孩子们努力收集更多的肥料,学校还大张旗鼓地评选优秀者,像如今的小学喜欢搞学科竞赛似的。
我们抢着去收集过路的牛马羊的粪,这是我们力所能及的,其中马又是我们关注的重点,因为它出现在大街上的频率最高。街上的每一匹马都使我们怦然心动,我们悉心关注着它的新陈代谢。我们端着扫帚、拿着簸箕,胳膊下夹着口袋,一发现哪匹马有那个意思,就两眼发亮,赛跑一样地冲过去守着,看着一个一个滚瓜溜圆的大粪球叽里咕噜地落地,冒着热气,就好像看到大红奖状拿在了手里。
我日日想着得一个积肥大奖,但苦于竞争者太多,无论我多么勤奋,收获还是不够多,不足以超过别人。
看着孩子们热火朝天地积肥,家长也跟着出谋划策。那个暑假的一天我终于时来运转——我妈发现了一个巨大的马粪宝藏,就在我家附近车马大店旁边的土沟里。马在这里经过时,有一部分粪会落在土沟里,被尘土掩盖后,被积肥者忽略了,日积月累,可想而知宝藏有多深了。
我妈兴奋地告诉我宝藏的地点。在午饭后路上无人时分,她偷偷带我去挖宝,足足挖了两大麻袋干燥的马粪,大概两百多斤,用自行车拖回家。
开学上交学校过秤,我果然得了第一名,如愿以偿地在学校大喇叭里被隆重广播表扬。我们那条街不大,学校的广播声回荡在半个小城的上空。放学回家我还没亮出奖状,我妈已经喜上眉梢地迎接我,分享我的荣誉了。
和现在的孩子说起这样的往事,他们觉得很不可思议,拣一堆马粪和奥数比赛得第一,这能相提并论吗?
我的童年里不能像他们能轻易吃到奶油蛋糕,也没有养过娇滴滴的宠物猫狗,但我亲近过马,马的确使我的故事有了荣耀和传奇色彩。
我和马曾经是何等亲密啊,马曾经浩浩荡荡行进在人类生活的历史中。如今在山区无法行车的路上,马仍是主要的运载工具。不过,随着城市的管理日渐规范化,马不能随随便便就进城了,只在远郊的集市上偶尔看见它。
曾经,我端着相机,等待一匹马的出现,像等待昙花一现。我对马怀有了越来越浓的乡愁。听到马儿走在路上的声音,听它偶尔的嘶鸣淹没在汽车的呼啸声里,总是怀有一种惆怅。怎么能够把田园牧歌的美丽和工业时代的方便快捷完美调和呢?我不知道有没有人想出这样的好办法。但见塑料袋漫天飞舞,但见河流污染断流……对疯狂的城市发展总有说不出的疑虑和恐怖,却只能是那么无能为力地心痛。马,与我的生活已经无关了。
在麋鹿园里见到各种各样的野马,给我的孩子带来莫名的惊喜。她全神贯注地观察着这些罕见的大动物,它们看起来好高大呀,比那脚下跑来跑去的猫啊狗的,气派得多了。马是她画画经常表现的主题,只有她怀着深切的感情去观察、感受过的事物,才会反复琢磨,最后把它画出来,画成她想象中的样子。我以为,我和她的记忆里都有远祖遗传的对马的感情。我们经常一起说马的种种事情,远祖的记忆一次一次破空而来。
我给孩子读屠格涅夫《猎人笔记》中一段和马有关的的描写:“马车的周围有一大片映着粼粼月光的水,我只身一人躺在马车里……马儿欢快地踢了踢腿,顿时激起成片成片的水花来,这些飞溅的水花在朦胧的月光下,宛如金刚石放出的光彩……马儿们踢踏着光滑湿润的腿,欢快地把我们拉到了沙岸上……”孩子静静地听着,她喜欢听与马有关的事情。
我带孩子亲近马,仿佛在亲近一个即将消逝的田园童话。只是,我对她述说这伟大动物的种种故事,我的开头总是脱离不了“long long ago”的经典模式。这一代长在大城市的孩子的童年里,能有多少对这种纯朴动物的亲切记忆呢?
我们走在马几乎绝迹的城市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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