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ttps://img.haomeiwen.com/i7469875/0d11970ccbb123e6.jpg)
去报名的那天早上,日头坚定地站在上空,知更鸟在枝头高声喧哗,地面有了发烧的迹象,小草看着有些晕头转向。
吃过饭后爸爸抓紧了装钱的包包就出门,我换好凉鞋,正欲跨出门槛。
“等等,你换件衬褂再走。”妈妈提着一件稍新尚有几道折痕的灰色长衬衫从房间快步赶出来,抖动着向父亲说,与其是说,毋宁说是命令。
“哎呀……换个什么衣服啦。”爸爸一脸厌烦地摆手,继续大踏步朝前走。
爸爸身上褪了色的蓝色衬衣领缝中破了一道长口,右肩头还打了一块醒目的黑补丁。脚上的黄球鞋沾着些草泥,大母趾头在里面不怀好意地窥视着外面,出头之日指日可待。其实我也是希望他换件衣服的,鞋子上的泥也应该敲敲,毕竟是要出门去的,看他不耐烦,也不敢开口。
“你就是那么个人呢,出门要搞得周正点人家才不会小瞧你!”妈妈有些气恼地说,一激动,好些唾沫被推出唇外。
“我一个刨土的……怕哪个瞧不起啊?”爸爸依旧朝前走,我默默跟在身后。
在门前菜园的尽头,小路分叉处,妈妈立住了,灰色衬衣搭在肩头喊:“上车精明点,小心钱!”
爸爸没回头,大声嗯了一声,随即咳了两声继续朝前走。
村路瘦骨嶙峋还硬实,如同爸爸瘦削的身躯,我们高一脚低一脚地碾疼着它。
客车上,为谨慎起见,我和爸爸坐在了最后一排,性格相似的父女俩极少说话。一路上我都在憧憬那个即将见面的校园,想象着即将发生的一切,心在急速地跳跃。爸爸象妈妈一样死抱着那个装钱的包包,不曾有丝毫懈怠,仿佛那包长有手脚,随时会挣脱他的怀抱,警惕挂在脸上。
一小时零二十分钟的车程,就在行驶约一小时处,爸爸用手肘轻碰了我一下,我疑惑着用眼找他的眼睛,他头眼一致朝左边歪斜了一下,示意我看什么东西。我不明所以地把视线放过去,顷刻间两眼睁得溜圆,嘴巴张得老大——我看见了两只一模一样的包包,很难分辨出哪只更新一点,简直太象了。
爸爸给我使眼色,朝车门处努嘴,意思是准备下车,我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
我们父女俩硬是走了三四里路才到学校,本就不凉快的天,我走得汗流浃背喉干舌燥,双腿酸胀迈挪不动,又是喊热又是叫累。冬天都爱流汗的爸爸自是身上无一干处,他却不吭一声只顾拿脚,那个叫“累”的家伙似乎忘了他。
两合大铁门,五层高的新办公楼,赫然站在眼前,看着不免陡然来了精神。可是当我看见纵深处那五排一样长宽失却本色的红砖青瓦房时,整个人都不好了。
“这个学校不好。”
“怎么呢?”
“房子这么烂,学校也好不到哪里去。”
“嘻嘻,你是来读书的,又不是来享受的。”
“哦——。”不能不说言语是有其作用的,爸爸这么一说,我也就不再坚持刚才的想法了,那裸露的红墙也生出几分可爱来。
办公室里,爸爸颤抖着手打开包包,颤抖着用双手捧出那捂热了的一大撂百元大钞,颤抖着递给了收钱的女老师,然后用手摸了一下额头的汗,提着空袋神色凝重的站在一旁看女老师数钱。女老师木着脸机械地数着钞票,面无表情地把它们放到抽屉里的钱堆里,钱没能让她眼里放出一丝光芒,显然那是张看多了钱变得麻木的脸。末了她给爸爸开了一张收条,就算是报过名了。
上学那天是妈妈和姐姐送我去的。妈妈担心我不适应学校的生活总是重复说一句话“这一个人,怎么搞得好的哦”。向来爱说妈妈偏心的姐姐没好气地回“不到您跟前,她还不活了?”“你这孩子,我是说她不活?是怕她造孽啦。”“不造点孽啰。”妈妈不解地望了望她,欲言又止。
没有一个熟人的我,之前的新奇感荡然无存,突然开始害怕一个人面对陌生的校园,陌生的老师,陌生的同学,想到一个人即将拥有的孤寂,眼泪就在眼眶里跑圈。
“这床跟你铺好了,东西(盆子、桶子、洗衣粉、衣架、饭盒)都买好了,我们就走了啊。”姐姐揶揄地看着我说。
大半天以来,我知道会有这句话,最怕听的也是这句话,顿时急转着眼睛紧抿嘴唇,却避免看她们。
妈妈转身后再次回头看我,一脸的不舍状,眼里蹦出的一抹晶莹彻底拽动了我的心,不知道接下来自己要靠什么支撑,滚烫的泪珠纷纷围满眼球,看什么都象在水里,地面也变得松软,那扇教室门更象一张寂寞的网。
后来听姐姐说妈妈一出门就哭倒在校门口,内心甚是触动,向来做事雷厉风行的妈妈在我眼里就是个巨人,有着如山般的坚强,没想到她也有情绪崩溃脆弱不堪的时候,明了往昔的她不过是在佯装坚强。
头一次把自己置身完全陌生的环境里,我是孤独的,沉默降临我身旁,自卑尾随着我。我喜欢渐渐拉开夜幕的黄昏,坐在教室僻静的角落,看窗外斜阳无声的作别,看云霞的喜怒哀乐,看花坛里的冬青树变换着身姿摇曳,看窗前闪过的追逐的身影,听耳畔的嬉笑打闹声……我,一个人,不找人说话,也没人找我说话,偶尔遇上朝我射来的视线,也是急忙避开赶紧低下头,怕人认出我似的那么慌张,我俨然是个局外人。
一段时间以后,我发现了班上有些同学不太对劲,老师点他们回答问题要喊个几遍,同学叫名字反应总慢半拍,疑惑之至。天长日久,渐渐地才知道他们上学用的名字是别人的,真正拥有那个名字的人,大多是没钱上学放弃了,坐在我身边的同学大多也是家境尚好,衣食无忧。象我这样拿高利贷上学的绝无仅有。陡地心生暖意——寒酸如我,但宠爱亦如我,何其幸运!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