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锁微澜 第六章 震惊

雾锁微澜 第六章 震惊

家里弥漫着又湿又重的沉默，妈妈在夜里叹了几口长气，爸爸因烟雾呛得咳嗽了几次，他们一翻身床板就喊疼，我都听得一清二楚。痛苦总会拉长时间的距离，带着笑意看苦难之人的千疮百孔，夜的步履迟缓而又艰难。

翌日早晨，我特别留意了父母的面容——一看上去就知道是没睡好觉的样子，心事重重，脸上尚有残留的疲惫，蓦然发现心乱焦烦是把整容的好手，整得他们双双眼仁凹陷眼睑丰满，笑容失了真，整得老丑了。

稚嫩的我只会强说愁，较之父母，我的心路上走的不过都是轻便的自行车，而他们经受的是又长又重的绿皮火车的碾压，我自是不懂他们的苦，正如白天不懂夜的黑。

他们吃过饭后又匆匆出门了，我甚是惊疑但不敢问，亲戚都借遍了，一分钱都没机会出来在他们面前展示，更何况几千元的大钞票，它们不会随风飘来，怕是锁在重重关卡里，沉甸甸得拿不起。

我开始惧怕黑夜的来临，因为它一来父母也就回来了，一整天的奔忙劳累是小事，失望如山，压倒人的脊梁，窒闷人的心房。

自行车吵架般地由远至近，在门口嘎然而止，居然带来了轻快的笑声，妈妈的笑声大，爸爸的笑声小。我复又惊疑，笑声给了我张口的勇气。

“妈妈，你们又去哪里了？”

“去镇上如琳幺幺那里了，亲戚借遍了也没借到一分钱，实在想不出办法了，昨天晚上我们去找她帮忙借高利贷，她当时没给明确的答复，要我们今天去等消息，等了好半天，等得好焦躁。还好，借到了，我这个人还是有菩萨保佑的。”她无光了多日的眼睛闪现出稀欠的光芒，唇角站着一抺会心的笑意，一脸得意地举起怀中抱得老紧的酱色包包给我看，那包褪了色还脱了不少的皮，我知道那包中的东西极其滚烫、棘手。

听罢一愣，“高利贷”三个字象一串粗长的鞭炮炸响在我耳畔，心在轻轻震颤。我深知人往往只会在走投无路时才想此下策，做下决定需要太大的勇气，利滚利会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想必父母也是豁出去了。“唉，拿高利贷怎么还得完啰。”我不敢看父母的眼睛，低怯地说，眼皮耷了下去。

“没办法啦。再说人家出钱都读不成呢，多读书总有益的。”她反倒在安慰我，我抬眼看妈妈说此话的真假，确定无误后，也十分受用地咧嘴笑了，这是我自暑假以来第一次笑，笑得很短暂。

他们终于不再为借钱劳苦奔波了，但接下来将举债度日，不得安身，他们心里是一清二楚，我却是懵懵懂懂。

连日来，我和父母均沉浸在自己的思维里，在希望与失望搭建的桥栏上战战兢兢地前行，忽略了姐姐和姐夫，谁都不曾留意他们脸部表情的变动，变了多长时间我们全然不知。

村里没有出过女中专生，就连我这个自费生也是头一个，妈妈想请客，一来为了感谢班主任，二来想着多少会盈余两个，给我准备点生活费也是好的。

请客那天，叔叔婶婶们都来帮忙，姐姐嘟着嘴，碍于有旁人在，稍稍放了点下来，眼里都是埋怨。姐夫一早就照常去上了班，妈妈虽心里不悦但并未说出口，想着他一定会早点回来的，也就未作吩咐。

太阳照满了屋子，麻雀在枝头叽叽喳喳，一忽儿下地聚拢，又一忽儿四散着上树，许是烫人的光线追逐着它们的缘故。

书记笑容满面地来了，老实巴交的爸爸陪着笑脸送上去一根拿不出手的劣质烟，让了座就结结巴巴无话可说了，说得出几句话的妈妈苦于忙碌无暇作陪，唯恐怠慢了书记，心里是火急火燎。

不一会班主任和英语老师来了，爸爸又急忙上前迎接，比之前更语无伦次，且脸色微红。这次不同的是书记以东道主的身份招呼了两位老师，彼此寒暄起来，才少了些许尴尬。

相貌堂堂长得一表人才的姐夫一直是妈妈眼里的骄傲，她多么希望这样的场合是他在外头迎接客人，撑着门面，给来人递上一支烟，端上一杯茶，与人亲热畅快地聊着。他的缺席，引起前来喝酒的邻人们一阵猜测，他们三三两两低头咬着耳朵，又怕我们其中有人听见，有人伸头四望，有人笑容莫测，更有人幸灾乐祸。

中午，宾客都已上座，姐夫的同事们都来了，却唯独不见姐夫的身影，爱面子的妈妈抑制住怒火赶忙差了其中一位同事去叫他。左等右等他才姗姗来迟，拉长着脸，与姐姐的脸有点像。

后来听说他当时在办公桌上睡觉，同事喊他回家吃饭，他重重地回了句“关我屁事”！同事觉察出了他的不满，遂好说歹说劝慰一番，他才勉强同意回了家。

他的心事我略懂一二，妈妈也很快验证了我的猜想。

请客的当晚妈妈找他谈话了，要他有什么话说出来。他说钱都用我身上了，将来他的孩子怎么办？妈妈说他的孩子还小，等他们长大也就慢慢好了。他不认同，依旧一副苦瓜脸。妈妈说事已至此，只能请他原谅。他笑了，笑得很难看。自此后他总是满腹心事，落落寡欢。

说实话，姐姐他们会有如此强烈的反响是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的。妈妈生性要强脾气暴躁，两个姐姐对她是言听计从，在她的庇佑下，我过得还算滋润。所以我天真地以为他们会象从前那样爱我，我也以为自己是个值得爱的人，事实不然，我是个令人讨厌的累赘。

其实我是不怪他们的，过去，包括现在，因为我原谅人性的自私，父母为我着想，姐姐他们为他们的孩子着想，都无可厚非，怪也只能怪我自己没主见，习惯了听命于妈妈，导致我明知道他们有不满，还是听凭妈妈的安排，从没想过自己也要站成一棵树，为自己的成长浇水施肥。不会说“不”，是我的致命弱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