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锁微澜 第五章 心凉

雾锁微澜 第五章 心凉

妈妈遇事从不拖沓，一旦决定了，定会全力以赴。她常说“前怕狼后怕虎是搞不成事的，要边打边向。”前面是沟是坎还是河流，会有怎样的艰难，她多少心里是有点数的。向来寡言少语的爸爸也未加阻挠，只是眉头皱得更紧，烟抽得更凶了，想必内心正苦烈地纠缠着。

小时候妈妈总说我有九个舅舅(亲兄弟三个，堂兄弟六个)，她每每提起总是嘴角上扬，听起来队伍多么壮大，说起来浑身都是底气，不谙世事的我也曾为此自豪过。有困难，首当其冲的当然是找舅舅们了。

那天早上，爸爸妈妈一人骑一辆自行车满怀希望去了三个舅舅家，我在家是翘首期盼。哪知披着夜色回来的妈妈却是眉苦、眼苦，唇间含着一把刀。爸爸五官也摆得不那么自然，脸上象包着一团火。一看就知情形不对。连大气都不敢出的我多么希望自己那一刻能隐身，好让他们眼不见心不烦。忽然觉得自己站在哪里都不对，打个喷嚏更是犯罪，心陡地沉暗了下去，仿佛走进了一个漆黑的窑洞，且没有灯笼。

妈妈径直走向后院，爸爸跟在身后，我也迟疑着跟了过去。

妈妈提了把椅子重重地放下，椅子一声哀嚎，椅脚弹跳着，她硬坐了下去。爸爸向来轻手轻脚，椅子也是温和的。他照常点起了烟，把心事纺成线，随着那烟雾一点一点抽向远方。

沉吟片刻后，妈妈长叹了一口气说:“我还说他们多多少少会借点的，没想到几个不讲感情的一分钱都没借是小事，还说些话把人会气死。”

站在一旁的我用眼睛怯怯地问过去，不敢出声。

“这老大吧，儿子住院我送了两次钱去，两个丫头出嫁的棉被是我准备，他赌博输了钱的坑是我填，我做生意的时候三天两头地跑来混酒喝、借钱。我不说找他借，还点我总可以吧？”妈妈望向我手一摊，眼里的失望在流转。

“老二吧，他不差我的钱，他不借我不怪。那个老幺他横蛮不讲理，一口咬定不差我的钱，把我气得恨不得打他两耳光，我做生意他跟老大两个象踏线车，不是你来就是他来，酒足饭饱了牌桌上一座，吆喝拿钱来！赢了是他们的，输了是我的。唉——”声音里尽是无奈和疲惫。

她抱胸低头看地，眼里有水光闪过，鼻翼翕动着，嘴角微扭。

爸爸用右手把烟拿开，缓缓启唇，脸不朝向她但话是说给她听的。

“本来借钱的事就不好说……这么多年你还没看清楚……只有你给他们就好……几时他们来捏了颗冰糖来？”

“我指望他们多少凑点，就少为些难呢，这一分钱没借到还失了人意。”妈妈的眼象是盯着地面又不像，眼神涣散。

“这个事还不好搞呢……上学只那么几天了……三四千块钱不是个小数目……去哪里搞那么多钱呢？”爸爸频繁摸着脑袋面露难色。

夜幕洒了下来，半月在头顶看着我们，星星作倾听状，可能有什么不明白，总是眨眼睛。屋后的河沿边蛙鸣阵阵，蛐蛐附和，象在议论什么事，声音时而高亢时而低沉，扰乱着夜的沉默。

半晌后，妈妈开口了，但说话比任何一次都要缓慢，足见说得多么艰难。

“借——，还是要借——，砸锅卖铁——，也要送她读！”

“哪个不说借呢……要借得到的啦……亲戚都借不到……还找哪个借……再说也不是一两个……”爸爸简直是无计可施。

“好哦，先休息，再想办法。”她的语句又明快了许多，想必是有什么清晰的念头了。

次日上午，饭桌上。

妈妈一改昨晚沮丧的面容，微笑着说:“吃了赶紧往观音镇去，那六个兄弟怕是有两个开恩的呢。”

爸爸嘟囔着说:“你要去……我反正陪你一起去……你也不要抱多大希望……亲兄弟都没借……疏的……”他无意泼冷水，但有些东西它本就是凉的。

天空累了，黑下脸来，爸爸妈妈拖着衰乏的双腿回来了，看上去异常的疲惫，脸色灰雾雾的，眼神黯淡无光，嘴唇干枯微张着，进门直奔那水缸。那走向后院摇摇晃晃的两个身影，踏着与年龄不相符的步态，身后的我是个木头人，木头是没有心的。

他们终于把身体重重地摔在椅子上了，妈妈勾腰双手从脚摸到膝盖，又抬起一只脚放到另一条腿上，双手揉捏起脚来，这只揉了揉那只，轮换着，她一动，椅子就叫。爸爸永远沉默，烟是他最好的伙伴，他把心思揉进烟雾里，向云去说。

姐姐走进后院来问:“您二老跑了一天怎么样啦？”听她的口气俨然是个局外人。

“没借到，本来就没作多大指望，去一趟也好死心。太远了，浑身都散架了，天气热，口干得要命。一家搭了一包梨子两个桔子罐头，自己一个都没尝。”她居然左右均等地拉开嘴唇莞尔一笑，捏脚捏得更勤了。

爸爸永远一个姿势，二郎腿，眼眯，烟。

“哎，你就不去找找你的弟兄看？”妈妈忽然想起了什么，抬头问向父亲，以为自己想出了个极好的点子来。

爸爸狭长的眼猛地睁圆，白眼珠一亮，嘴一掀，嘴唇蠕动着，半个字也没从里面爬出来。

“每次跟你说个话就是半天没反应，借不借，你不去借怎么知道呢？”妈妈的眼睛投向爸爸有不短的时间，移开视线后一脸愠怒。

“去借去借……老大搬出去了好多年……没怎么来往……本来先前就有隔阂……老幺……你是对他有恩……他不领你的情……反倒不惹你……我怎么去借？”爸爸断断续续地说着。

妈妈其实心里比谁都清楚，但还是想着万一。她缓慢抬头向天，后脑勺近乎贴在了后脊上，口张得老大，无光的眼睛从这颗星挪向那颗星，仿佛在等哪一颗掉进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