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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这世上有那么一个地方,叫做桃花庵。
那里没有桃花满枝,没有碧水蓝天,更没有鸟语花香,有的,只剩下一群骚味弥漫的狐。
世人称她们狐狸精。
但我并不属于。
在她们眼中,狐狸精是一种身份的象征。
我不配,因为我三百年来从未杀过人。
而她们,恕我直言,心狠手辣蛇蝎心肠祸害人间杀人取血为了所谓的得道成仙,可这,就是妖的职责。
是我从未承认过。
我是一只不履行职责的妖。
于是,我这只花白杂色的连人形都修不成的小狐狸,成了她们的玩物,她们剪我的毛,抽我的须,有时候在我身上涂满荧光,挂在庵门口,一整夜一整夜地守。
但她们绝不会杀我,要知道,弑杀同类,是要下阿鼻地狱的。
所以我也没啥反抗的,反正我也没有能力反抗。
那时候我觉得,这辈子应该不会有什么比吃草更叫人难过。
直到现在。
一道道雷电划过,划开了天地,划开了桃花庵,划出了神形俱灭的痛苦,只剩下满地狼藉。我终于知道她们为何要成仙——仙要你死,你不得不死。我望着连尸体都没有的废墟,突然开始怀念她们的冷眼,怀念被推下水的痛楚,怀念那座阴暗的用来关我的地窖。
那一座地窖,让我躲过了天劫,也让我从神坛坠落。
仙若要你生,你定生不如死。
二
我漫无目的地游荡,直至被一个眼神冰冷的男子射中。飞矢无情地射穿我的尾巴,我想弃尾而逃,却不受控制地睡了过去。
昏昏沉沉的梦里见到一个好看的女子,她递给我一块五光十色的石头,说我是一只好命的无名小妖,要我好好帮助拿着石头的那个人,将来必有善果。我笑了起来,拿着石头的不就是我自己吗?笑着笑着就醒了过来,脑中却一片空白。
我似乎是从山崖滚落,失去了记忆。
除了手中一块不知何处来的玉石,还依稀记得梦里有一个唤作女娲的女子。
我把自己遗忘在了某个地方,然后被人救起。
我的恩人是一个柔情似水的男子,我喜欢他眉间的光芒,那像我的娘——一只下了地狱的狐狸。
我被饲养在一个房间,日日与恩人见面,我会亲昵地靠在他的膝间,他会欢喜地抚着我的毛发。就这样,一日日,一年年,我迷恋着他掌心的温度。
我想,一只妖堕落到了这种程度,是不是该死。
我始终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直至某一天睁眼,望见自己剩下九尾的身体泛起雪白。
这是修得人形的征兆。
此后若不杀人取精血,便只能沦为枯骨。
“该来的,总还是要来。”这是我第一次发出人声,真是好听。
我曾立誓,小狐狸从此,生死与恩人相伴。
为了他,我必须杀人。
三
我摇身一变,成了一个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曼妙女子,一刹那,我想起了一个眼神冰冷的男子,想起了他的箭。
我说过我会报仇的。
我要杀的第一个人,就是他。
念头一闪而过,我心中一惊,自己何时说过的?
门外一阵嘈杂,只听到细碎的声响,我着手一挥,便有清晰的人声传入耳中,“听说大公子抓的那只养了三年的狐狸,昨晚冒了仙光。”
“唉,那狐狸命不久了。”
“是啊,十只尾巴的灵狐,本来抓回来时就要杀的,有个道士来说要养到露仙光方能治百病。”
“那苏小姐当真有救了,大公子一定很高兴吧!”
我冲出门去,门外两个朝前走来的仆从手拿锁链。
这……是用来束我的?
我掐住一个仆从的脖颈,指甲不受控制泛上嗜血的红,硬生生嵌入他的血肉。我一惊,急忙松了手,仆从摔在地上,直接就断了气。
我望着恢复如初的双手,强忍着自己的慌张,“告诉我,大公子是谁?”
“大……大……”另一个仆从浑身颤抖着,面色如我的毛色般苍白。
“说!”
“伯邑考……”
我的指甲在听闻这三个字以后最终划过他的脖颈。
我告诉他,不可能。
我只认识那个好看的轻轻抚摸我毛发的少年,不认得那个养我三年只为灵狐之用的伯邑考。
我决定要靠自己。
我要杀掉他。
四
再一次见到恩人,是在断桥。
那个叫做伯邑考的少年牵着一个面色苍白却难掩美丽容颜的女子,在蒙蒙细雨中笑得明媚。我看着他们的背影,我开始下不了手,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想就用我的命去换吧,换那个被他唤作苏儿的将死的女子。
我开始明白他看我那欢喜的眼神,开始发现自己的幻想多么卑微,自己的失望又是多么一厢情愿。
少年问我,“姑娘是何人,怎孤身一人在此淋雨?”
“姑娘不要伤心才是。”
是啊,我何必伤心。
我走近他抓过他本欲躲开的手,指甲一瞬间在他掌心留下伤口。
他错愕地看着我。
“此生,别让我再看见你。”我拂袖离开。
我还以为自己的转身很潇洒,实际上,背对他泪如雨下。
五
很快,一道圣旨下来,我心生歹念。
马车里的女子惊惧地看着我,“你,你是断桥边的女……”
我打断她,“既然你不愿,便让我来。”
话毕,沾了血的双手又慢慢恢复成干净玉白的样,我突然开始觉得,自己好像变了。
我有了名字,苏妲己,天下最美的女子,没有之一。
我变作她的样子,随着圣旨上说的,去朝歌,入宫为妃,从此三尺高墙,一座深宫,慢慢老去。
可惜,我是妖。
果不其然,伯邑考来救我。
哦不,来救苏儿,不是我小狐狸,他想与苏儿远走,不是我小狐狸。
我将他推下马车,那个眉清目秀的少年掉在路边,抬起头静静望着我走远,也许他以为,他的苏儿,是为天下苍生而放弃了他。
我是妲己,不是苏儿。
我想着从此荣华富贵,锦绣江山,不再被任何人玩弄。
六
而帝辛,就是我要找的眼神冰冷的男子。
他的凤眼很漂亮,因为见到他一见钟情的苏儿,跌进了幽深又阴暗的笑意。
帝辛送我稀世珍宝五火芭蕉时,我笑得格外妖媚,我想着什么时候我再拿起,是打算了结他的时候呢。
我用一眸一笑轻易操控着他的一切,像一只真正的狐狸精,轻易到指间一动,就有数万生灵得到永生。我愿意就这样毁掉他的江山,只为报那一箭一尾一命之仇。
直到我遇见了一个人,申公豹。
他站在远处,手里把玩着玲珑的玉石,清浅而挑衅地对着我笑。
如果不是他,我似乎快要忘了曾经有一个漂亮的女子对我说过,辅助拥有女娲石的人,必成大业。
似乎也快要忘了一段有些痛苦的过往。
我曾用女娲石为那个奄奄一息的倾城女子续命,曾在挥袖之间又将女娲石留给了那个追赶马车的少年,原来,又是我一厢情愿。
我静静依偎着帝辛从申公豹身边掠过,有一种隐隐的揪心的痛。
我为何要听女娲的话,牵恋红尘,对妖没好处。
我只想慢慢折磨身旁这个本该眼神冰冷却对我宠爱万分的男子,我只是想就这样为自己开脱。
然而,我终究不能。
这天下早晚是申公豹的,我要毁,他不答应。
我中了他的计,被困在法阵中。
申公豹的眸间都是险恶算计,我看得出。他将女娲石丢到阵中,双手环胸,惊讶地看我,“迷惑大王,祸害人间,好一只狐狸精。”
“你也不是人。”我弯腰捡起玉石,那石头不知何故损了一角,就像我这只祸害人间的狐狸的心一样。
我的眸光轻易黯淡下来。
男子微微一愣,继而大笑,“聪明,既然如此,狐狸大仙就看在女娲石的份上帮小人一把,如何?”
我怎能说不。
我不过是帮他谋朝篡位罢了,江山换代,我很乐意。
要做,我便要做一个让曾经的少年痛彻心扉的苏儿。
七
帝辛为我修建一座琵琶亭,我在亭下挖两个坑穴,一个引酒为池,一个悬肉为林。
帝辛不解我意,我在亭中将他灌醉,操控着他招来他的嫔妃们,那些花枝招展的女子衣着光鲜,面上好似洋溢着被宠召的喜悦。
而我令她们在酒池肉林中互相扑打,撕咬。
胜者浸死酒池,败者投于虿盆之中。
那是饲养蛇蝎毒虫的坑穴。
我听着妃子们在穴中惨叫,她们被百虫嘬咬的痛苦让我咯咯发笑,我沉溺于这样的盛宴不能自已。
从此三千佳丽不在,帝辛独宠我一人。
有时我突然转头,会发现帝辛早已醒来,好看的黑眸幽深地静静地打量着我,他总是梦中呢喃,“苏儿,你好美。”
然后冷峻的醉容泛上笑颜。
是啊,不美,怎得你心。
没多久我又开始烦腻,又觉得不顺心,然后我想起了曾经的少年。
我抓来了他的父亲,他便也随之而来。
我好像已经忘了那个哭着说再也不想见到你的小狐狸。
我缠着帝辛要听他弹琴,谁人不知伯邑考是天下第一琴师。
他有着好看而细长的眉眼,目光静静地看着我偎在帝辛怀里,好像有忧伤,又好像平静得令我恼怒。
有那么一瞬间我憎恨他的软弱,可我好像也无能为力。
我召他入我寝宫,为我独奏。
而他,伸手向我要回他的父亲。
我的指尖在触碰到他脖颈前收回了手,杀人如麻的我竟差点不能自控。
如果这么杀了他,那不是白费我曾经用了三百年修行救他。
“少废话,弹!”
“苏儿……你变了……”少年痛苦地撩拨琴弦,不再看我。
我一挥袖转身上了狐裘软榻,我如此招摇如此风光地出现在他面前,他竟还以为我是他爱的那个苏儿。
那小狐狸呢?他还记得吗?
琴音响起,打乱了我纷杂的思绪。
月光稀,是谁捣寒衣
望天涯,想君思故里
一夜落雪未满,北风急
千里迢迢,一心相系
荣华梦……
“停!”我的记忆突然一片空白。
今夜关山雪满北风急,千里迢迢兮心相系
是今生相伴
或来世再惜
为何你不懂这迷……
“给我停下!”脑中深沉的疼痛控制了我的思想,不……不要再弹了!不!
到暮然回首,才默默长记
天涯路,只影向谁依……
“……给我,去死吧!”
我的指甲尖利,轻易划断了所有的琴弦,弦中渗出血迹染红了我的眼。我一掌挥倒伯邑考,痛苦地落荒而逃。
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记得,不要告诉我,都不要告诉我……
我楚楚可怜地出现在朝堂之上,扑入帝辛的怀中,哭得梨花带雨,“大王,臣妾要吃点心,臣妾想吃,用伯邑考肉做的点心。”
满殿哗然。
除了帝辛,他温柔地抚着我的发,笑着说好。
八
我如愿以偿。
我将端来的肉饼倒在院内,一脚一脚将它们踩成泥,然后在上面种上桃树。我想,花开的时候,我应该不会再记得那少年被拖出去时的目光,死寂,漠然。
然而我错了。
我开始整夜整夜地做噩梦,然后也开始沉溺于帝辛每晚含笑的眼和温柔的睡颜。
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断我一尾的男子睡在我身边,竟如此让人心安。
很多个莫名仓惶的夜里,我手拿五火,看着他的睡颜,我不断告诉自己该要了他的命。
也许,本该如此。
我不爱他,一点不爱,一切因仇而来。
帝辛日日荒废朝政,陪我看火树银花。
我最常去的地方,是死牢。
我命人铸了个空心铜柱,里面烧火,外涂油脂,让犯人抱住。他们皮肉焦朽,肋骨粉碎,顷刻间便能烧得肉焦骨碎化成灰,空气中满是灰的气息,人灰。
我沉迷于他们的惨叫发笑。
身后的帝辛远远地沉迷于苏妲己倾国倾城的笑颜。
我知道他真爱的是苏儿,不是我,小狐狸。
我常常在想我的石头,要帮助拿着石头的人,如果不是我,不是伯邑考,不是申公豹,也不是帝辛,那会是谁呢?
有一日申公豹向我借去了女娲石,还顺道夸了我一番,如今朝廷上的忠臣已被他除得差不多,作为一个有法力的国师,他有这个能力。而我只不过是让帝辛对朝臣之死不闻不问,偶尔一次上朝,也要拉我作陪罢了。
后宫女眷入不得朝殿,这是规矩,我例外。
有一个臣子义愤填膺地指着我,他说我狐狸精。
我咯咯笑了起来,我终于受用了这个殊荣。
我很高兴,我决定用他的死来庆贺我难得的喜悦。
申公豹留了这么个漏网之鱼,我应该帮帮他。
只是我还没来得及作恶的当晚,遭到了暗算。
说来好笑,竟是两个毛还没长齐的小孩子,想要刺杀我。
因为我害死了他们的母后。
这天下真是不公啊,连小孩子都要和我作对。听闻其中一个还是太子,两个人都是先皇后的孩子,既然会碍着申公豹,就一并除了吧。
我惊慌地奔向帝辛的寝殿。
两个孩子被抓到殿前被摁着跪下,帝辛在我添油加醋的说辞中一巴掌将其中一个扇倒在地。
我忽然觉得自己坏到了极点。
可我好像也没有对人好的理由啊。
帝辛在两个稚嫩的孩童哭诉下不耐烦地抽出了剑,他果真能狠心杀了他的亲生儿子。
为了我,不,为了苏儿。
“妲己,你这个狐狸精!早晚有一天商的天下会毁在你手上!”
怒喝我的太监替那两个孩子受了一剑,鲜血飞溅刚好洒在我脸上。我突然倒地,双目失神。
帝辛急忙踢开太监的尸体,焦急地过来扶我,在他轻柔地给我擦血时,我看着那两个孩子踉跄逃了。
我忽然觉得好笑。
逃啊,跑啊,像从前的我一样。
“爱妃,爱妃,你没事吧,你吓到寡人了,爱妃?”帝辛担忧地看着我。
“臣妾没事,让大王受惊了,臣妾该死……”我俯下身去,眸中只剩寒凉。
既然如此,我要用一只狐狸精的方式,让一个人死去。
这样才配得上这殊荣。
九
深夜,申公豹溜进我寝宫,将女娲石丢回给我。
我点燃烛火,火光映照下看见他紧皱的眉间有丝丝血迹。他背过身去直叹气,“姜子牙真不好对付,连女娲石都无可奈何。”
他不知,用主人的东西去对付主人,又怎会容易。
“人真是奇怪,杀自己的同类都不留情。”我没有回答他,我想起了娘亲的下场,她眼神的绝望和浸在血中的恐惧,将年幼的我淹没,“就不怕下阿鼻地狱吗?”
“下地狱?好笑。”申公豹寻一软榻坐下,“更让人恐惧的,是无法满足的欲望,谁都躲不过。”
是吗,那我的欲望是什么?我怎么不知道。
“不,是除了姜子牙,大家都不会好过。”申公豹如是说。
果不其然,某一日在殿上,姜子牙开了天眼想看我真身,被我用女娲石挡了下来。
我能感觉到我敌不过他。
那女娲石,没有人告诉我本该属于姜子牙,我,本该辅佐的是他。
所以我准备用更残忍的方法去除他。
用狐狸精的方法。
申公豹和我里应外合。
次日朝堂,帝辛从龙椅上飞奔下来扶起跌跌撞撞奔进朝殿的我。
我紧紧地握着他的手,挤出我最痛苦的表情,“大王,臣妾好痛苦,臣妾的心好痛,臣妾想……不如就这样死了……可是……大王……臣妾……臣妾舍不得你……”
说着说着,我的眼泪就滑下来,正落在女娲石上。
有些记忆瞬间奔涌而来,我难受地无法呼吸。
可既然选择了残忍,就要残忍下去。
我泪流满面,一头垂落下去。
十
帝辛一下跌坐在地,哽咽着说不出话。
申公豹走过来试探我的鼻息,替我切脉。然后神色凝重地告诉帝辛,那一晚遇刺伤到了我,我心受损,已无力回天。
一切按着我们的预谋朝前。
可我的心有些变了。
帝辛要将两个逆子抓回来处决,要将天下翻一遍寻找所谓的七窍玲珑心,然后按照国师的言说,那个曾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指着我骂狐狸精哄得我喜笑颜开的忠臣比干,将被活生生开膛剖心。
申公豹说,他是姜子牙的心腹。
申公豹将他的七窍玲珑心端过来时,我如期醒来。
我一掌挥开那血淋淋的东西,指甲渗进来给我换心的申公豹的脖颈。
“你为什么,要骗我。”
我从来不知道这六年的人生,就活在眼前这个人的掌控之下。
他微微一愣,继而清浅地挑衅地笑,就像第一次见我时。
那目光,一如既往,阴翳冰冷。
我记起自己从未滚落山崖,记起那块女娲石,就是我的命。
那一年桃花庵上下起了雪,一场足以毁灭众妖的雪。
雪的主人是我,一只十条尾巴的雪狐。
作为妖界主宰,我一时兴起让妖界经历了一场雪的浩劫。直到被女娲娘娘的宝瓶收了起来,她将我修炼万年的内丹凝结成玉石,而我这个法力全无的废物最后被遗弃在桃花庵,以示惩戒。
女娲用尽毕生的法力冻结了我的记忆,我成为了一只好妖,遭人唾弃的杂毛小狐狸。
某一日我无意间捡到了女娲补天时遗留的最后一块石头,我的内丹,强大的吸引和法力让我不受控制降下天雷,劈死了桃花庵的狐狸精们,劈得她们魂飞魄散,劈成了一场天劫。
我再一次触犯天条而逍遥法外,又再一次失去了记忆。
几乎要忘记自己是只妖。
十一
直到下山时正遇上皇帝狩猎,也或说是为了与一个少年争夺那个让他一见钟情,天下第一绝色的女子。他们同时看见了我,一箭射中了我的尾,一箭射中了我的心。
因为一个想要我做药引,一个想要我的命。
可笑的是,想用我救他心上人的少年,正是娘亲深爱的那个夺走了她感情夺走了她法力,让她为了他为了活下去而残害同类的凡人道士——的转世。
我不受控制地遵循娘的遗愿去救他。
皇帝怎么可能真让一介匹夫与他抢女人,那个眼神冰冷高高在上的皇帝,一箭又一箭,远远地就要了伯邑考的命。
我用了仅有的三百年法力救他,他带着我一起逃出了帝辛的追杀,我们本应两不相欠。
可他掌心有娘亲的温度,我依赖他,并且想让他如娘亲所愿的那般幸福。
可人心终究是看不透的,就像那个让娘亲死于非命的道士一样。
无止尽的欲望,便永远得不到满足。
那个说我能治百病的道士,便是伯邑考。
他甚至知道我是妖,知道我通人性,知道可以利用我,于是他以琴为咒封印了我仅仅三天的记忆,于是那个被我救了命的人,成为了我的恩人。
“而这一切,你都知道。”我的手松了下来。
我在拼命看清自己的欲望。
“我虽然利用了你,可你也需要我。”申公豹哈哈大笑,把我的慌乱尽收眼底。
是他偷了我的石头,是他啊。
“我……我……”我甩开手,倒退两步。我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自己又做了什么,我是在报仇吗?是在报那一箭穿心之仇吗?
那个眼神冰冷的男子,好像从一开始,就偷走了我的心。
可我要毁了他的江山他的国。
是吗?是这样吗?
“我们同出一移,何必自相残杀,而且——”申公豹坐在檀木倚上,细长的指轻敲着木桌,上面赫然放着不知何时被他换过去的女娲石,“你曾说过,会帮我。”
女娲石还在他手上,我不想就这样死去。
再一次成为从前那只傻傻的受人愚弄的狐狸。
我倒退几步,跌坐在墙角。
原来我爱的人始终是自己。
以至于忘掉了那个心急如焚地等在殿外,连换心这么荒唐的事都信了的帝王。
可又为何,眼泪怎么也止不住了。
申公豹走出了殿并告诉帝辛三日后再来看我。
而三日后,就是他的死期。
我已允诺不会让帝辛活过这三日。
我在殿中哭泣,满殿桃花陪我唱尽凄凉。
十二
我还记得那一日伯邑考的笑容,记得他琴中的旋律和痛楚,记得自己被琴音所困意乱神迷。
那日殿中,他奏,我舞。
轻纱飞扬,他的指撩拨起一阵阵让我痛彻心扉的琴咒。
一曲《寒衣》,唱尽凄凉。
月光稀,是谁捣寒衣
望天涯,想君思故里
一夜落雪未满,北风急
千里迢迢,一心相系
我流着泪,为他献一曲亡灵之舞。明知是咒,明知曲毕身亡。
我恨娘亲,恨她将这曲折红尘,遗留给我。
可我,终究有自己的命运。
我抓起少年的手,他掌心还有我那日留下的印记。
我的牙齿再一次深深嵌进他的血肉,嘴角溢出许多来不及饮下的鲜血,染红了我的狐狸眼。少年就那样看着我,对视着我血红的愤怒的眼睛,我们隔着生死相望。
在听到他的喃喃自语前,我终于喝干了他的血。
他轻轻唤我小狐狸。
而我让他死去。
我毁了那把用我断尾做的琴,破了他在琴上给我下的封印,琴弦渗血,那是我的血。
他人若要让我死,我定让他生不如死。
我曾这般告诫自己。
我怎能就这般受着女娲那个毁了我一生的人的骗,去帮助被她赐了女娲石担了拯救天下苍生大任的姜子牙?可能吗?
那可是我自己的东西。
至于申公豹,一个背叛女娲出逃的童子,在山下遇到了无意中触发了天劫正奄奄一息的我,在我心中种下恶念,为了他此后的大业。
好计谋,都是好计谋。
我擦干净眼泪,眸中再无半分天真。
这一次,我心甘情愿。
十三
四十六年,我与纣王相伴的第三百日,朝歌被破,商亡。
我远远地立于城墙,笑看城下厮杀。
我引来伯邑考的哥哥,做了朝歌的新王,只因伯邑考曾告诉我,那一日我留下的女娲石他从未曾丢弃过。
申公豹不知死在哪一个不知名的角落,那块被我动了手脚的女娲幻石,留在任何一个用法力的人身上,都是一种毒。
这里成了姬姓的天下。
我以为这样就结束了。
我瞒不过自己。
帝辛身中数箭,倚着残破的城墙对我笑,他试图擦干脸上的血好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然而并没有什么用。他撑着帝王杖勉强稳住姿势,朝我伸出手,幽深的眸底跌进温柔的笑意,对我说,“苏儿,你好美。”
一如时光从未老去,我还是从前那只被一箭穿心的小狐狸。
她爱上那个意气风发眼神冰冷的王。
可我只是退开一步,高傲地摇着五火扇,直到他的手永远垂落下去。
我不想他脏了我的衣衫。
帝辛的尸体挂于城门,整日遭人唾弃。
好像曾经被挂在庵门口的我。
又好像,我们从不曾相识。
这场腥风血雨并未远去,一代王朝怎够,我要看世世代代的天下都毁在我苏妲己的手上。
三千年,足够一只狐狸精,名垂青史。
十四
镐京的雪飘落在我身上,我突然不可抑制地笑了起来,笑那些,有些可笑的过往。
记忆里的缺口,斑驳到疼。
“爱妃?”周幽王惊异地看着我,“你笑了!你真的笑了!快传令下去,寡人要重赏那个药臣!”
“什么药臣?”我止住笑,皱起眉。
褒姒不苟言笑,西周无人不知。
“方才那个给爱妃切脉的人,寡人一定重重赏他!”
是吗?倘若他已经死了呢?死在我手上。
我叹息一声。
周幽王心一疼,快步走过来牵住我的手,“爱妃,寡人想到一个好主意。”
城楼之上,他点亮烽火,火光映照着他的侧脸,恍惚中那么像一个人。
很久以前的琵琶亭,我和着声声惨叫起舞,他手持金樽倚塌而笑,好看的侧脸染上微醺的红晕,身着我为他做的紫黑色金边龙袍。
我的眸光一片死寂,雪纷纷扬扬地下着。我再一次想起了女娲石上那一滴眼泪,曾经有一只狐狸精告诉我,狐狸落泪,一旦真心,将万劫不复。
我的心,真过吗?
我看着烽火狼烟,想起帝辛嘴角嗜起的笑意,泪如雨下。
周幽王焦急地伸手过来给我擦泪,“爱妃,爱妃莫怕,寡人相信你一定喜欢看的,看啊,看那些诸侯,他们都来哄爱妃高兴呢。”
是啊,我怎能薄了他的意。
我又哈哈笑起来,“褒姒唯一想看的,就是大王死在臣妾手上。”
烽火戏诸侯,我几乎要忘记自己已经毁了天下多少次。
十五
我回了桃花庵,那座被我重建的庵里藏了一个人,一个曾抚着我的发告诉我,苏儿别怕,寡人永远保护你,的人。
是的,我不怕。
我远远地站在庵门口,轻轻地唤,“帝辛。”
庵里走出一个清瘦的男子,一袭白衣,好看得像一个出尘仙人,他幽深的眸里藏不住的笑意泛滥开来。
我也冲他轻轻莞尔,暗暗松开握紧剑的手。我担心自己终究下不了手,我将他救于城墙,用万年内丹做了他的心脏,唯一找不回的,就是他破碎的灵魂。
我又毁了周的江山,莫名其妙又理所当然。
我承认我爱他了。
那个我爱的人死在我不受控制的残忍里,而现在,他就那么静静地站在我身前不远,在这个如今已开满桃花的地方,没有思想,没有灵魂地笑着。
好似原谅了我所有的过错一般。
“帝辛,你爱我吗?”我问他,明知他完全受命于我。
“爱。”男子好看的脸上泛起更深的笑意。
却再不是从前。
“帝辛,你爱谁?”我握紧手中的剑,几千年来记忆中的伤痛,再也不用逃避了。
“苏……苏儿……”
我轻轻地笑了起来。
依然不是那只因为一箭而爱上他的小狐狸。
“帝辛,你过来。”
我把剑放在他手里,然后用剑尖对着自己。一片桃花从我眼前拂过,坠在我刻意咧上的嘴角。我希望他能帮我拂开,很轻地,很温柔的那样子,就像很久很久以前一样。但他又只是那样笑着,清朗的脸上终于没有了那勾心斗角,那权与势,爱与恨,也没有了。
是我这只罪恶了几千年的狐狸,想要一场解脱。
我冲他招手,“帝辛,你过来。”
剑尖抵上我的胸口,他的脚步停了下来。
他的指尖颤抖。
他竟不忍下手。
我释然一笑,想起当初自己手拿五火看着他死去时,同样轻颤的指尖。
那把染血无数的扇子,大概也已不知身在何方了。
我一把扑过去拥住他,让剑尖贯穿了我几万年的生命。
帝王杖,染血无数,妖遇则亡。
桃花雨不知何时飘了起来。
我伏在他肩头,告诉他,我是小狐狸,下一世,唤我真名吧。
桃花树下一只好看的妖怪伸手弄琴,那是伯邑考的血肉饲养的桃花成精。我从不知他琴技如此高超,如同前世的那位少年,尽管我曾逼着他的父亲吃下他肉做的糕饼。
但他不介意,他笑着为我送行。
帝辛落下一滴冰凉的泪,打落在我逐渐消失的发梢。
他没有灵魂,但他轻轻应了声好。
就像过去那样。
一曲《寒衣》,唱尽凄凉。
月光稀,今夕是何夕
雪花飞,问归未有期
生若求不得,死如爱别离
黄泉碧落去
从今两分离
千山雨
月下长相忆
到蓦然回首,才默默相忆
天涯路
只影向谁依
黄泉碧落去
从今两分地
千山雪
月下长相忆
十六
这世上有那么一个地方,叫做桃花庵。
那里桃花满枝,碧水蓝天,永世不老。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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