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我爱你】
“时间穿越了我,洪荒的过往渗透进心脏,每一条罅隙都是你;时间寄走了逆流的悲伤,而我,空荡荡的一吹就散。”
范骞抱着她的戴尔笔记本猫在沙发上,把这段文字敲击到简书:“今天又是农历二月二了,两年过去,连我自己都开始怀疑这一切的真实性,它像嵌入我心脏表面的绿洲,清晰,但任凭我按图索骥,却始终无法到达。
通常我们每天会有两个小时的会面,通过60英寸的电视屏幕。所有的东西就像那些像素点,真实却摸不到。
有时候他会在片尾的花絮上对着屏幕笑,对着所有人笑。他的面前只是一个摄像头,他无法通过这小小的方块,看见在远在山东淄博的我。我们都这样的渺小,散落在960万平方公里的两端,两个小小的点撑不起这个版图的浩大。
他的名字所有人都可以叫,他的头像可以在所有的电视屏幕上放大。但他永远不会知道,在某个地方有一个人,洞悉他的前世今生。
所有知道我想法的人,绝逼都在背地里讥笑我是个盲目追星的傻瓜。一个211大学的工科生竟然混饭圈,的确让人难以置信。但我选择原谅他们的不明究里。当然,我不会去横店或者任何一个他拍戏的地方偶遇他,因为即便见到我,他也认不出我。无非把我当作万千粉丝中的一员罢了。
他并不知道我所经历的一切,更不会知道,我爱他。
而我和他最近的距离,也不过是把我的大头贴贴到有他的电影海报上,同他在两个小时的一块屏幕里相遇。于是,我只好把这些秘密以及晦暗不明的时光,开口说不出来的情感寄放到简书里。
我从不相信这世界上有突如其来的大雨和只供我和他相遇的屋檐,可我相信终有一天这些文字会被他看到,在它孤独地在网络里度过一个又一个漫长的冬季之后。”
范骞抬起头,窗外晨曦微芒。她从沙发上跳下来,用手抚开额前一溜蓬松松的空气留海,把马尾绾成一个丸子头,换上松快的运动服。今天该去六百公里外的坟上添土了。
出门前,她把编辑好的文字点击发送,两秒钟后,系统提示简书日更730天成功。看着显示屏一点点,一点点暗淡下去,一些温热的泪滴落到手背上。
仲春的风从半开的窗棂钻进来,带着刺骨的寒意,包裹住她。
活在这世上,某段时间难免会走霉运,如日中天的当红小生印龙麒也未能幸免。先是因一档娱乐节目被网友diss“没梗”。紧接着被狗仔队爆料与某女星讨论月光剧本,天可怜见,这实实在在是在讨论剧本——只是还没来得及让经纪公司发文澄清,他就在一部古装剧《大刺客》的拍摄现场发生意外,从三米高台上坠落致重伤昏迷。
他不清楚自己昏迷了多久,只感觉极冷与极热相互交替,就像从尼日尔的日光浴房掉到南极的冰窟窿里,反反复复,没完没了。这种状态很像蒸桑拿,全身关节松弛,血管无限舒张。接着,一些轻微的声响清晰地传入他的耳朵。
屋檐水砸在地上发出滴滴嗒嗒声,铁锅里的水正烧得咕嘟咕嘟冒泡,风吹过木窗棂发出连绵不断的呜咽,风摇曳着树梢,带起一阵簌簌的轻响。沙沙地,却奇异地好听。
多久没有安静下来聆听过大自然朴拙无华的声音了?算算火起来的这几年,干什么都有经纪公司在后面统筹策划,每天的行程被排得满满的,一年也休息不了两天。不是在摄影棚一呆几个月,就是见缝插针地赶场子,各种忙。透支身体也就罢了,偶尔冒出来一些捕风捉影的小道消息,惹得人心烦意乱。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
门呀的一声被推开,他听到一串轻轻悄悄的,细细碎碎的脚步声朝他走来。他偷偷把眼睛眯成一条缝,便看到一个羸弱女子的后背,她正在床尾轻轻盖上刚被他踹开的被子,摁好两个被角,一切都是那么娴熟,仿佛每天都会做一样。他感觉她在他头顶上方停顿了片刻,又蹑手蹑脚地离开,再回来,女人的手上多了一只陶碗。她仔细吹着碗里热气腾腾的药,一股浓浓的苦涩味儿四下弥漫。
他悄悄打量她。女子约莫十八、九岁,额角丰满,眉毛又细又长,下边嵌着一对乌溜溜的大眼睛,犹如白水银里养了两丸黑水银,随意挽起的高髻里斜插着一只木兰簪。淡青色的收腰长裙委地,显出她纤细的腰肢和大长腿。
蓦地,印龙麒意识到了诡异。这里里外外的服装道具可不就是他在《大刺客》剧组中使用到的么,这么说来,自己是回到拍摄基地了?可为什么竟半点都想不起来!
一阵恶心感传来,头开始犯晕,他侧过身大口大口地呕吐。
“阿政!天可怜见,你......你.....终于醒了!”突如其来的喜悦让她有些不知所措,激动得嘴唇颤抖,说话都不利索了。
印龙麒艰难地张开嘴:“你是......阿姐......?”要命,这是到哪一场了?对方这么入戏,自己竟接不上台词。他四面看看,没有摄像机,更没有灯光师、音响师等现场工作人员。
“阿姐?!”她喜极而泣的脸上显出一丝疑惑,伸手往印龙麒头上摸了摸,“阿政,你昏迷七日,竟致妄言谵语……我是嫈儿.....”她偏过头,瘦骨伶仃的肩膀一耸一耸,竟是在默默垂泪。
“我.....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印龙麒心里七上八下,不安感愈发强烈。
她扶起他,顾不上呕吐物的恶臭,支起袖子就替他擦拭。“阿政,娘亲卧病数月,你日夜侍奉伤了五劳。内艰不禄后,你又生生守了几个昼夜。入殓的当日夜里,你守在坟前淋了一夜大雨,隔日就病倒了。郎中说是急气攻心所致。老天开眼,你总算是醒过来了。”
老天爷是开眼了。不过,这眼是开到下巴上了。
对于穿越这种离奇事,印龙麒总以为是影视剧博人眼球的杜撰。爱因斯坦-罗森桥理论地球人都知道,但说好的虫洞概率论呢,有谁能给个解释?
好在他不是纠结的人,渐渐也就接受了这个现实。他反复给自己做心理建设,演员拍戏也是去经历剧中人物的人生,穿越就当一辈子在拍戏吧,也没什么大不了。
印龙麒对聂政的了解,得亏了拍摄这部电影《大刺客》。开拍前,他查阅了正史和一些野史对聂政的评价,以便揣摩角色性格。之前的月光剧本事件就是他与剧组的女主、女配一起深夜讨论这部戏的情节。
电影分镜头剧本充分尊重历史,用了九十个场景设计演绎聂政———
春秋末期韩国大夫严仲子与韩相侠累结仇,受到排挤和报复。逃亡到齐国时,听闻屠夫聂政仁孝侠勇,便数次登门拜访,并备酒馔、赠黄金百镒与聂母贺寿。聂政坚辞不受,但已心许严仲子为知己。不久,聂母去世,聂政守孝三年之后,火速将姐姐出嫁。而后激于义舍命相报严仲子,凭借高超武艺,孤身一人刺杀侠累于殿堂之上。为不连累其姐,他当场毁容自尽。姐姐聂荣闻听后连夜赶到韩都,抱尸恸哭,旋即自尽身亡。
可现实已偏离了历史,公元前397年的孝子聂政因母亲离世,悲痛欲绝晕厥七天,按现在医学的说法就是血压骤升导致脑梗,大概率是成为植物人了。而印龙麒也因高空坠落深度昏迷,灵魂处于游离状态。21世纪的灵魂机缘巧合依附在了千年前的聂政肉身之上。
但依附到聂政肉身的为什么不是其他人的灵魂,偏偏是他印龙麒呢?如果一定要给出理由,兴许只有轮回说能解释清楚,即是说,印龙麒是聂政的转世。同一个灵魂,不同的肉身,穿越起来当然更有辨识度。
从醒过来这些天,这些想法就在他心里反复揣摩。但他并不打算和这些两千年前的人交流沟通。当然这个家里也没有其他人,除了这个阿姐。
阿姐待他极好。每日定时为他送药,喂粥,怕他病后健忘,常常给他讲述些俩人的童年趣事,他便知道了他们从小感情甚笃。她捣腾来一些竹简给他打发时间,印龙麒连蒙带猜也只囫囵了个标题,大略是《甘石星经》、《考工记》等杂书。黄昏,她去外面捉了几只蛐蛐儿挂到梁上,让他听虫鸣解闷儿。更多时候,她默默在织机前织一些罗、纱。这似乎是他们如今赖以生存的活计。
说到生存,印龙麒不免惆怅起来。聂政原本的职业是屠宰牲畜,可他却压根没干过。种田插秧?更不会。进京赶考?不对,这个时代哪有科举制。这可真要命!如何在这个世界生存下来,成为当务之急。
要是当初聂政没有拒收严仲子的黄金百镒就好了。春秋时的金就是铜,当时的铜相当于现在的黄金。按一金等于一镒算,百镒就有2400两铜。有了这笔钱,在先秦这个时代大抵能过上很舒适的日子。
哎!他又不是四大刺客之一的聂政,更没有豫让之义,专诸之勇,曹沫之智,他只是普通人印龙麒而已。
现在,想躺平在这个时代,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似乎都成了奢望。
然而,听着她转述的日常趣事,一个惊天巨坑砸到他头上。那就是,这个整日照顾他的女人到底是谁?
司马迁在《史记》里称聂政的姐姐叫聂荣。但现代作家郭沫若经过多方考证,证明聂政的姐姐叫聂嫈。而这个细腰长腿,自称嫈儿的女人却说她是他幼年的玩伴,娘病重时为冲喜娶进门的妻子嫈儿,随夫姓便叫聂嫈。而他的亲姐聂荣早在几年前就已经出嫁到齐都临淄的一户人家。
聂政这具身体怎么看都有二十多岁了,他姐姐年纪当然更大。春秋战国时期,女人十五岁及笄便可出嫁,这也说得通。
只是,他平白无故就娶了亲,成了别人的丈夫。真的需要捋一捋。
举目四望,这个家不过几间瓦房。屋内陈设极为简陋——切肉的俎,这原本是聂政谋生的工具,断木为四足的案、一条长木几、一个围栏床榻,刳制而成的矩形箱子,放着两人的衣物。偏房有一架纺织机,一张小榻,那是嫈儿的暂居之地。古代重孝道,守孝期间夫妻需分房而居,吃素为主,不能奏乐宴请,出仕为官。
此刻她正背对着他,在纺织机前忙活。他看着嫈儿的背,乌云般的秀发与苍白的颈脖对比,愈发衬得她形销骨立,心里竟涌出些痛惜来。他的发髻是她扎的,深衣是她浆洗的,️皮履️和粗布腰带是她缝制的。而他,只顾着想自己的前尘往事,竟忘了养家糊口的责任。
他悄悄踱到屋外。这是他醒过来后第一次出门。门前一条小溪绕屋而过,一棵七八米高的皂角树罩住屋前那块空地儿。树冠上正挂着一串串钟状开放的小花,微风拂面,清香沁人心脾。
他沿着家门的小路找到官道,去了一趟集市,想寻点可以做的活计。但正如之前猜测的一样,这里没有他赖以生存之道。集市繁华无俩,百业兴盛。有冶炼铁铜器的工匠,杀猪宰羊的屠夫,卖粮食瓜果的农人,牵着牲口卖薪的小厮,各种售卖盐、酒、醋、酱、布匹的商贩,兜售鱼和菱角的渔夫,背着干货皮草的猎户,甚至还有叫卖丹砂、筋角的道家弟子......
走到半路,一个声音在后面喊道:“聂大侠留步!”
印龙麒回头一望。中年男子四十上下,头发梳得很仔细,黑发中混杂着几缕银丝白发,拢于脑后,以鲡韬为结。粗眉大眼,唇上留着齐整的短髯,通身雪白缎的交领深衣,中间束着白玉螭龙钮的宽腰带。一双棕褐色的眼睛深陷在眼窝里,看过来的眼神,却像挖到金矿般地炙热。
对方单刀直入:“今日仲子正想去贵府叨扰。不曾料想在这里巧遇,就请聂大侠借一步说话。”
他没有推辞。严仲子会说什么,作为拥有上帝视角的印龙麒来说心里门儿清,无非是痛诉韩国宰相侠累无恶不作,百姓对他恨之入骨,朝臣也对他愤愤不平,此祸国殃民的鼠辈不除,国将不国等等,最后一句就是大家都盼望早日除掉这个奸臣,聂大侠你就择机出手吧。
答案当然是肯定的。不仅为了聂政的道义,更为了印龙麒自己的生存。这副肩,首先得担起家人生存的重担,才不负历史赋予的荣光。
守孝三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日子就这样庸常地过着,柴米油盐齐全,瓜果蔬菜新鲜,清晨一碗粥,夜晚一壶茶,纵然简淡,也让人心生欢喜。那些点滴温暖,就像细细碎碎的阳光,洒落在两人心上。
三年来,印龙麒到集市上搜罗了一些剑谱,量身打造了一柄青铜剑。每日里闻鸡起舞,平明拂剑,薄暮垂归。这柄剑长六十厘米,他在剑茎和剑身之间凸起来的格上定制了一块玉,刻上了“印龙麒”三个篆体字。
从手提起青铜剑歪歪扭扭到剑啸长虹的一击必中,他付出了难以想象的艰辛。虚脱昏聩,腰椎扭伤,豁牙掀指甲,浑身淤青.....可谁让他是聂政呢!即便没有壮士愤、雄风生的豪迈,也得有不屈己、不甘人的风骨。
而更隐秘的心思里,他想要超越聂政。特别是看到嫈儿为他敷药疗伤时疼惜的眼神,这个愿望就更加强烈。这些日子以来,每每四目相对的刹那,他都会觉得心擂如鼓。惊心动魄的魅惑就在眼前,他控制不了自己的意念。要命了,真要命!每当不经意地,她的手和他身上的不知道哪个部位相碰,他的身体就异常灼热。
他觉察出她一举一动都牵着他的心。这是爱上了聂政的女人了,这认知令他极为纠结。嫈儿爱上的到底是聂政的身体,还是他印龙麒的灵魂?他说不准。他暗示自己一定要胜过聂政,这关乎男人的自尊。
当然,印龙麒更需要这笔佣金,这能让嫈儿和阿姐富足地过完一生。
绝不能让嫈儿和阿姐知道刺杀这件事。他不知道两千年前的聂荣是如何得知这一消息的。按理说除了他,只有严仲子知道。这次,他必须斩断和严仲子的一切联系,确保不走漏风声。
随着最后的日子到来,两人相濡以沫的日子也到了头。
那晚,邪魅的残月斜劈天际,几天前,门前的小溪也前所未有的干涸了。
“外面冷!”嫈儿拿着披风出来。“早上去隔壁吴婆婆家换了一坛菊花酒,已经温好了。”
案上摆着一壶酒,两只漆器杯,据嫈儿说这是三年前他们喝合卺酒时用的那两只。
看见这两只酒杯,印龙麒的心却闷闷地往下沉,这个疑问三年来一直堵在胸口,像捆仙索一样,他越挣扎反而绑得越紧。是的,他在吃醋。他在吃聂政的醋。
“我想知道.....当初......有没有.....洞房?”
他低下头,不敢看她的脸。等待回答的时间也许很短,但他觉得仿佛凝固了,手变得冰凉。他不知道自己在纠结什么,恨只恨早知今日相思苦,何必当初种相思。
见没有回应,印龙麒原本存着的那绿豆大的希望也破灭了。他很男人的甩甩头,余光瞥见嫈儿白皙的脸颊微微染上红晕,正轻轻地摇头。
极度的狂喜在一瞬间到来。他紧紧搂住她,拔下她头上的那支木兰簪,乌黑的长发便如瀑一般垂下。他把头埋在她的发间,笑问:“喜欢我?”
“喜、喜欢……”她的尾音被他的嘴堵上了。
她抓着他的肩挣扎着想要脱开束缚,他却掰开她的十指,覆上去紧紧相扣。他咬开她的深衣,在她的锁骨上留下一个又一个吻痕。她在他惊刀浓酒般锋不可当的情潮里丢盔卸甲。她仰起头承受着他的开拓,眼中泛着水光,身不由己地在汹涌暗河里挣扎沉浮。穿越了时间的瀚海,她终于等到了他。
他看着她溢满喜悦地沉沉睡去,心里却涌起难以抑制的悲伤,该离开的时候了。他将不再属于这个世界。
原谅我,嫈儿!炽热的泪珠滑过他的脸颊,苍天可以作证,朝暮与年岁并往,千年万年,我都是你心爱的麟郎。
如果没有那次济源之行,范骞会和绝大多数女孩子一样,在校园以雪莲之姿盛放,和一个人共度几年温润时光,不会有如今彻骨的思念,更不会有逆流成河的悲伤。
大二那年,她文化素质选修的是历史,为撰写《论聂政》的论文,她独自从学校去了一趟济源市轵城镇泗涧村的聂政冢。
墓冢封土高一丈,四周遍布翠柏,蓊葱郁勃。墓南的聂政祠据说是北宋建造,可惜早已毁损,现存的享殿是明代重新修葺的。殿不大,颇像五六十前农家小院的大门。殿门上有一大匾,上书“聂政祠”。殿内供奉着聂政与其老母、姐姐的塑像。说是殿,其实就是一座径深三米的民房。不少在神像前跪拜的人,屁股都快捱着门槛了。
范骞逮住机会向看庙的驼背老人请教:“老人家,今天什么日子,我看到好多人来祭拜?”
老人用筋脉凸兀的手正了正他的黑边老花镜,用他混浊的灰色眸子瞅了范骞一眼。“今天是二月二啊,聂政就是这天刺的侠累……侠累欺凌霸弱,无恶不作,他填上方圆百里的水井,只留下自家封地里的,老百姓吃水都得上他家挑,挑水也只给大姑娘,小媳妇放行。谁要被他看上就走不了,害得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聂政杀了他,算是为民除害,这方圆百里的百姓都念着他的好,年年这天来给聂政祭拜添土,年数长了,这习惯就保存下来了。”
范骞之前遍查资料,也没有任何关于侠累的描述,想不到一国之相,政绩不见一点,欺凌老百姓倒不乏创意。原本范骞还觉得聂政只为报知遇之恩,不问皂白,杀非所宜。现在看来侠累死得一点儿也不冤。
这是衣冠冢?”范骞指着聂政的坟冢问。
“不是!”老人肯定地说。“话说聂政姐弟二人的尸体被官府抛在城外,阳翟的先民可怜两人遭遇,想让他们魂归故里,就趁夜把尸体往济源运,到这个地方却怎么也抬不动了,一打听,果然到了英雄的家乡!于是就把他们葬这儿了。起先埋了南北两个坟冢,后来不断有人来冢前致祭填土,久而久之,两冢连为一体,成了一个大坟冢。我祖上就是义务守墓看庙的……被百姓立庙祭拜,享四季香火,刺客里只有聂政一人。”
空中突然传来轰隆隆的一阵雷声,震得人耳膜嗡嗡地响。阴云越来越浓,渐渐和天色混为一体。
“天气预报有阵雨,小姑娘进里面避避雨吧。”老人往内里一指。
循着手指的方向,范骞推开聂政祠的后门,里面有一处院落,一些不知名的植物绕墙茂盛生长着。院中央只有一座正房,飞檐翘角,段廊整洁。门开着,门楣上写着“五道轮回”。
范骞往里面环顾,这似乎是一个陈列馆。陈列着春秋战国时期的陶器、两只漆器杯子和一些木质家具。家具很简陋,大致能看出是刀劈斧砍出来的案、几、榻,柜之类。屋子正中有个展示台,上面放置着一柄青铜剑。
她走近细看,这柄青铜剑表面呈灰黄色,剑身毫无锈蚀,剑柄前部凸起来一块,嵌着一块老白玉,上面刻着三个篆体字。她揣摩半天,却大字不识一个。想拍照,手机却没电了。切,真是邪门,刚刚还是满格。
她曾经看报道说刚出土的越王勾践剑极为锋利,可以轻易划透18层A4纸。她知道文物不能碰,可手还是忍不住去摩挲剑刃,刺痛传来,手指已鲜血淋漓。伴随着耳鸣和眩晕,范骞晕厥过去。
秋风初起,清音观的荷便渐渐枯败了,不过月余,满目繁华已杳然无踪,只余一池罗寒枯黄。半是萧条,半是腐烂的残荷清骨突兀立在池子中央,干皱的蓬由细细的梗支着,像极了佝偻着腰背的老妪。
因连年战乱,精通音律的老观主落锁关闭观门,潜心研究琴谱,韩都阳翟城东南三十里外的清音观便渐渐落败了。进观的高阶上苔痕越来越青,大门上的尘灰越积越厚。残阳映枯藤,昏鸦噪老树,一部破败之相。
慢慢地,有人在观外高阶下面的空地上拉起了场子。耍猴戏的,打把式卖艺的,算卦看相的,一众三教九流云集在此卖艺。
这日,听闻场子里卖艺的说清音观的门开了。借住在观外农家的嫈儿登上高阶,赶到覌前,她候在这里已经一月有余,她在等一个人。
果然,这座雄踞于山岚深浓孤峰之上的道观大门已经洞开。进人内里,三合院纵向铺开,层层叠进。几棵苍劲的银杏树点植在堂廊、亭殿之间,隔不多远就有一道装饰精美的间墙。三清殿上绘满了五道轮回的壁画,描绘着众生在善恶因果的报应之中,修善的随福业而上升,作恶的随罪业而下坠,生生世世不断浮沉。
她以朝圣之心跪拜下来,但求与所爱之人生能同寝,死后同穴。
“夫人成日候在观外,是寻夫吧?”
要找的人来了。嫈儿站起身来,走出殿外。这位中年男子唇上留着齐整的短髯,身着灰袍,此刻他左手持着看相算命的布招,右手握把折扇。不紧不慢又吐出一句:“清音观内都是道士,哪里会有你夫君?夫人还是请回吧。”
她右手压住左手,回礼道:“尊上是严仲子吧,我知道阿政在这里学琴已有月余。我来此地不为寻他,只是有一桩心愿未了,恳请成全。”她对这位多次施恩阿政,实际上只为谋求图报的严仲子没有好感,但这事却只有他能帮到她。
“数月前,阿政孤身一人进了韩都阳翟,可事情比他想象的更棘手。侠累府防卫森严,无通报不能近身。阿政打听到侠累喜好听琴,便拜在清音观老道名下习琴。明日便是二月初二,他会将剑藏于琴内,以献艺为名,进入韩府…….”说到这里,她似乎有些哽咽。
作相士打扮的严仲子却愈加听得心惊动魄,手中折扇一抖,掉落于地。此绝密消息泄露,不能不让他心生恐惧。
他拂袖抱拳作揖,“严某拜谢聂大侠高义!侠累是韩国国君的叔父,宗族旺盛,人丁众多,我多次派人刺杀,却始终不能得手。”他指着道观空地上十几名打把式卖艺的人,“这些都是我养的死士,可聂大侠坚辞不受,今晨已只身前往韩都去了,我知他是怕泄露身份,连累家人。但夫人如何得知这些细节...…”
她定定地望着阳翟的方向,一动不动。晚风鼓得她脸上的淡青面纱微微震颤。半晌之后,她捏住一个角,把面纱撩开,露出一张清丽绝伦的脸。严仲子忙垂下眼睑。
“我敬你是磊落前辈,今日的话,我只说这一遭。我是来自两千年后的灵魂,能洞悉这里发生的一切。我从小附身在聂嫈的身上,与阿政青梅竹马,两情相悦。我尊重阿政的任何选择,绝不会阻挠他的行动。今日让你见到我的真容,是因为我明日亦会赴死。恳请让这批死士去韩府夺回我与阿政的尸体,运往韩国轵县深井里合葬!”
二月初二,阳翟城炸开了锅。
作恶多端的韩相侠累被人刺杀于庭上。这消息像长了翅膀,不出半日就传遍全城。百姓奔走相告,就差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了。
坊间诸人口口相传今日发生的大事——据传刺客是音律高手,被丞相侠累延请到府中献琴。方时侠累正高坐府堂,执戟甲士侍立两旁。刺客携琴直入韩府,抽出琴中长剑,洞穿了侠累的胸膛。诸多甲士立即涌上去围攻,刺客仗长剑击杀数十人后,眼见难逃重围,遂倒转剑柄,以剑尖划破面颊,剜出双眼,剖腹而死。
众人粉粉猜测这位壮烈无匹、侠义无双的刺客身份,奈何其面目已毁,全身溃烂,无一处可供辨认,除非有知道真相的家人前来。
有人反驳道:那不可能!震怒中的韩王正在四处张贴告示,重金悬赏捉拿刺客的族人。刺杀朝臣是诛九族的大罪,谁会来自投罗网?
韩府大门外,刺客被曝尸在空地上,武士们多次驱赶,也赶不走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观者。
一位蒙面女子披头散发从人群里挤出来。大家错愕地看着她一步一步走向那具尸体。鼎沸的人群顿时安静下来。
她俯下身去,看着这个没有眼珠,肠子四散在地的尸体。没有泪。没有伏尸恸哭。
右腹部有个大口子,必须先处理好,她趴到地上,双手在灰土里一点一点抠捡着他破碎的器官,仔仔细细填回去。又从衣服里掏出绣花针,把伤口缝合起来。
面部是重中之重,这项工作需得极为精细,她从兜里掏出来两颗黑漆漆的珠子,比对着放进血早已干涸的眼眶内,修复完成。但是显然又没有完成,因为他左侧脸颊还缺了一块皮肤。她想了想,从衣服里掏出一把剪子,沿着手臂往下划拉,整条手臂立时鲜血喷洒。
守株待兔的武士们眼见着猎物上钩,提着刀剑便要来拿人,四周的民众自发围拢成包围圈,把他们堵在里面,有人被武士的刀砍伤了,冲突开始激烈。
她从容地把从手臂上割下来的皮肤贴到尸体的脸颊上。拖着血淋淋的手臂站起身,向着人群深深鞠了一躬。
“这个刺客是我的弟弟聂政。我是姐姐聂荣。他蒙受屈辱隐迹于市贩之中,是因老母在堂,我尚未嫁。严仲子认识吾弟聂政于屠贩之中,屈身结交,知遇之恩怎可不报!他自毁身体,是怕给我带来杀身之祸,可是阿政……”女子剧烈颤抖起来,“我要让你的名字青山长河,万世流芳!”
几名守卫眼见着要冲过来,她倒转剪刀扎进咽喉,立时血流如注,气绝身亡。人群哗然!
聂政之名自此传遍韩都的大街小巷。
次日,清音观外,一名杂耍者问左手持着看相算命的布招、右手握着一把折扇的中年男人。
“为什么聂政的妻子不报自己的名字,而报姐姐聂荣的名字?”
“聂嫈,嗯,这是个奇女子!这样做既可以让自己的丈夫留下生前身后名,又能让聂政的姐姐平安顺遂地活下去。
中年男人一声叹息,“正应了那句天地合,乃敢与君绝!我也该去履行我的承诺了。”
感伤,要经年累月之后,才达到足够的强度。
从聂政祠回来,范骞选择了在简书平台写文。她把与阿政的生活点滴记录下来,每天发一篇。她的连载文集取名《大刺客》,她说她是一个古代男人阿政的妻。男人深情、坚忍、百折不挠,让她短暂而美丽的一生璀璨燃烧。
她穿越到春秋末年,却并没有自带金手指。她降生到一户农人家里,父母唤她嫈儿。病弱的她自小备受欺凌,而有一副侠义心肠的邻家少年阿政成为她的保护神。
点滴细流在少男少女心中慢慢长成参天大树。在阿政十八岁时,发生了最狗血的剧情,当地某豪绅觊觎她的姿色,带着一帮人到家里强抢。阿政怒不可歇,冲出来仗剑刺杀了这伙人。为避仇,他连夜带着母亲与阿姐逃离了家乡。后来流落到齐国,隐姓埋名,以屠宰为业养活家人。
她悄悄跟随着他们,也来到了齐都。
聂母被她的坚韧打动,同意她替代出嫁的阿姐照顾家里的起居,她有了正式的名分。
她是21世纪的范骞,当然知道聂政的结局。而她受了“成全才是爱情的最高境界”的毒,因为那位守墓老人说:被百姓立庙祭拜,享四季香火,刺客里只有聂政一人……她选择了成全历史,也成全他的使命。
她终究还是放他离开了。
那段烈火焚心的浓情岁月,留给她如今支离破碎的心。人潮人海中,再没有那个人了,这份无尽的惆怅和忧伤伴随着她在简书度过730天。
那把剑,她记得那把剑!那是阿政斩杀侠累的剑。后来她凭着记忆把剑格上的篆体字描摹出来找专家辨认,由此她得到了“印龙麒”这个名字。
她开始踏上追星之路。也许这三个字和那位如日中天的明星没半毛钱关系,但范骞还是选择不放弃。毕竟,这是她唯一的线索了。万一呢?
一个清晨,她去了花市,看到有黄绿色钟状开放的皂角花出售。她买下了所有,在房间里摆满了它们。夜里,她关掉灯,让淡淡的清香弥漫在房间。那是在齐都的家里她常常做的事。没有泪,而她的肩,开始抽痛起来。
毕业后,范骞选择到山东淄博工作。这里是千年前的齐都临淄。在细雨中,她走过他走过的路,不急不躁,因为笃定,雨落之后一定会天晴,相逢的人一定会再相逢。
今天又是二月二,范骞到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她想再去看看那把剑,给阿政的墓上添添土。
她围着聂政祠和坟冢走了两圈,没找到那位带黑框眼镜的驼背守墓老人。接连问了几个祭拜的人,都说没见过。旁边一个卖香蜡的摊贩搭话,“你问的是严老师吧,啊,对,他退休以后常常到这里来义务做点事,可惜两年前突然去世了。”
范骞呆了呆,心里空落落的,说不出这种感觉是悲伤还是失望。她再次来到聂政祠,回想当年老人指的方向,可那里是一整面墙,并没有门。她断定自己记错了,推开的一定是后门。她三步并做两步,站在聂政祠的后门边,用力一推,木门吱呀一声开了。心脏咚咚咚的跳动频率让她感到恐惧,她没看到院子,没看到飞檐翘角的正房,更没看到写着五道轮回、展示着青铜剑的陈列室。后门的后面,是一条清冷的背街小巷。
她打了个寒颤,令人毛骨悚然的现实就摆在面前,无解。要怎么说服自己,接受这两年她不过是得了妄想症?难道那些生死相依、意夺神秘的时刻,那种腐心蚀骨、痛彻心扉的感觉,都是假的?
就在她发懵这当口,手机发出“叮”的一声,打开微信,是闺蜜推送给她的新闻——当红巨星印龙麒在拍摄现场发生意外,从三米高台上坠落致重伤昏迷。
她意识到自己必须要见到他。如果这条最后的线索也断了的话,她就再也走不出这个莫比乌斯环。孤寂与恐惧必将将伴随她的一生。
她搭乘夜间的班机赶到事发地点,医院却因为疫情原因谢绝探视。已经晚上十点了,还有好几百粉丝在医院门口静坐,横幅上打着:龙丝粉为你加油!我们爱你!
医院楼下有棵挂牌的古树名木——那是一棵和千年前家门口一样高的皂角树。乘着月黑风高,穿着运动服的范骞手脚并用爬上了这棵树。它的一根枝丫伸展在三楼特护病房的窗前。
满身插着管子的印龙麒静静地躺在白色的床单上。里面两个医生正在例行查房。
“多发骨折.......胸腹部有联合损伤.......失血性休克......脑积水......不一定能醒过来.....”
凌晨两点,医生和护士早已离开,连陪护都进入梦乡了,她才翻窗遛进来。
她的拇指一点一点抚过这个男人的脸。他和海报上的照片一模一样。高挺的鼻子,薄薄的嘴唇,棱角分明的脸,面部轮廓完美得无可挑剔。这个男人和千年前遇到的阿政并没有半点相似之处。
既使昏迷中,他的嘴角也似乎带着的笑意,弯弯的,像是夜空里皎洁的上弦月,这倒是和他的阿政一样。
看到这个笑容,尖锐的刺痛扎到心尖上。胸中的窒息感瞬间涌上来,堵在嗓子眼,她捂住嘴,泪却沿着眼角滑下来。旁边的心电监护仪正滴滴发出声响,她不敢看,怕它会被拉成一条直线。
她坐到床头,快速打开手机简书APP,趴在在他耳边读:时间穿越了我,洪荒的过往渗透进心脏,每一条罅隙都是你;时间寄走了逆流的悲伤,而我,空荡荡的一吹就散,阿政,还记得五岁那年的夏天……
清晨,趴在病床边的范骞被一个挤满赘肉的胖护士三连冠的高声诘问给惊醒:“你是谁?怎么进来的?在干什么?”
同时被惊醒的还有床上躺着的昏迷病人。胖护士高八度的声音再次响起:“啊!快看,他的手在动!”
一个月后,各大娱乐周刊和网媒收到了印龙麒的息影申明:
“感谢上苍,令我在无数个漫漫长夜的垂危挣扎中重获新生,也让我努力拼凑完整了属于我和我们的记忆,找到了人生的归宿。
这次意外让我脱离了原本的轨道,但也让我得以窥见最真实的自己。自即日起,我将退出影坛,但不会离开爱我的龙丝粉们!我的工作重心会转移到幕后制作或投资。总之,我作为演员的身份已经成为过去式,而作为一个丈夫和一个有责任感的电影人的身份,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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