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等一个人

我会在这里一直等他，虽然他再也不会回来。

西沙古镇内小桥流水，古意盎然。

四月的柳枝在清风的吹拂下柔柔扭着腰肢，与河水里的倒影相映成趣。

过了石桥，踏着青石板路悠然前行，置身于清末民初的古建筑中，恍然不知今夕何年。

街角的路灯静静伫立，灯杆上嵌着镂空的木板，细瞧是古体的中市街字样。

街道的尽头是古雅阁，门口两尊精致的石狮，门前两盏大红灯笼随风微荡，圆形的石槽里蓄满水，水面漂浮着片片浮萍。

透过厚重的木制大门，我看见一个淡然的女子。

她略施粉黛，嘴角噙着浅笑，正悠然地坐在茶桌后泡茶，说不出的清雅迷人，叫人忍不住亲近。

古雅阁是抚琴品茗的休闲场所，优雅古琴声伴着潺潺流水声，尽显清新雅致。

三两人伴窗而坐，在檀香的淡淡香气里，静谧而悠远。

在阁内，就那样静静坐着，看她泡茶，时间仿佛都静止了。

后来，她跟我说了一个故事。

我在等一个人，她抚着左手手腕上缠绕的念珠，轻声说。

01

我叫林雅乐。

十年前古镇才刚刚起步，游人寥寥无几，这里还叫古意禅堂。

当时我在读研三，十月八号那天拽着室友外出散心，无意间闯入古镇，在中市街的尽头被禅堂吸引。

在这里，我第一次遇见他。林雅乐边替我续茶，边说。

透过厚重的大门，我看见他坐在茶桌后泡茶，优雅迷人，不知不觉被吸引，忍不住驻足停留。

古意禅堂内布置雅致，优雅古琴声伴着潺潺流水声，我就像你这样坐在茶桌前的蒲团上，静静地听他讲他的故事，他喜欢的文化。

你看，这里所有的布置还是当初的样子，都是他亲手设计的。他用铜香炉放茶壶，将明清时代的民宅门板当茶桌，民国的古琴桌做长凳，用石制马槽、猪槽养鱼虾和水草，用车轱辘照明，我觉得这个人真有意思，任性又有诗意。

陷入回忆里的林雅乐，忍不住轻笑摇头。

他左手手腕上缠绕着一串念珠，整整一百零八颗，娴熟地给我添茶，招呼我吃酥饼，说那是专门叫人加工的。

你吃呀，很好吃的，这是我做的。这样，我陪你吃好了。林雅乐边说，边把酥饼推到我跟前。见我迟迟未动，亲自用纸巾夹起一个送到我的手上，又径自拿起一个送到自己嘴边。

我和林雅乐静静地吃。真得很好吃，脆而不碎，香酥适口，齿颊留香。

林雅乐吃完，呷了一口茶，陷入回忆里。

他当时也是这样，见我不好意思动，就陪着我吃。还体贴地给我递纸巾、添茶水。听见我问他问题，又急忙把酥饼咽下去。哈哈，好可爱。

茶桌上的铜鹤里点起檀香，烟雾缭绕间，他整个人有种说不出的魅惑迷离，我心里咯噔一下，我知道自己完了，我喜欢上眼前的这位大叔了。

那一年，我二十五岁，跟你一样年轻。他大我二十一岁，已经是一位中年大叔。林雅乐看着我，轻轻说。

02

自此以后我每逢周末都要跑到这里，跟他聊天，看他泡茶、画画，在禅堂内喝茶吃点心。

这里的中堂外采用传统的花格门，门上挂门帘，门帘上手绘古图，你来看。林雅乐边说着边领着我朝里间走去。

他跟我说，堂前的长桌案上讲究东瓶西镜，就是东边放一花瓶，西边放一面镜子，中间放一时鸣钟，象征：终（钟）生（声）平（瓶）静（镜）。

我跟在他后面学茶道、画画、古琴、闻香，你知道吗？他懂的东西太多了，太让人着迷，渐渐的我便离不开他。

无人的时候他就坐在古琴前弹琴给我听，光那样看着他，我就觉得很幸福。

我喜欢他，一开始还藏得住，渐渐就藏不住了。他其实都懂，见惯了场面的人，我的小心思他怎么会看不出来。

他没有孩子，但已经有一个结发妻子，虽说是媒妁之言，但毕竟共患难过，不能轻易离弃。他妻子住在老家，读书不多，是传统老实人，接受不了离婚。

我不能破坏他的家庭，中间躲着一个月都没再来。他还问我怎么了，你说他多会装傻。

后来忍不住再来找他时，他给我弹了一曲《凤求凰》。我们就在一起了。

那个时候我还是个半吊子，老是弹不好，他总是笑我。不过现在我已经能弹得很好了。

桌案上的古琴散发着古典气息，林雅乐端坐在桌案后，舒展手肘，悬空手腕，素手拨弦，琴声自指尖缓缓倾泻而出。

我不懂古琴，没听过这首曲子，但是我猜，林雅乐弹的是《凤求凰》。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

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凰兮凰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

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

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

03

我是瞒着家里的，我父母比较传统，不可能接受他。在他们看来，他的年龄都可以做我父亲了。

本来我什么也不图，只求能跟他在一起。可是三十岁的时候身边的朋友都结婚了，家里一直在催，我没有办法，我很怕，怕到最后一无所有。

弹完琴的林雅乐呆呆坐了很久，才带着我回到茶桌边，继续未完的故事。

我就逼他，要么离婚，要么分手。如果他离婚的话，我就带他回家见家长。我明明知道他的苦衷，却还是要逼他。

你看女人多傻，其实，结婚证那张纸有什么用呢，只不过是一纸契约罢了，那张纸根本束缚不住想毁约的心。而他之于我，远比那张纸要重要得多。

他给我的爱，不比任何人少，不要那张纸也罢，名不正言不顺又怎么样呢？只要跟他在一起，怎么样都好。可是那时候，我还太年轻，看不透。

我分明看见林雅乐的眼睛里蓄着泪光，她却倔强地抬着头，不让眼泪落下。

他沉默着不说话，当晚我就收拾行李回了老家。一个月后他打电话给我，说他离婚了。

我回来找他的时候，他还是坐在这个位置泡茶，整个人很憔悴。我突然就很后悔，可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婚已经离了，我总不能让他复婚。

他妻子我没见过，但没哭也没闹，就那样同意了。后来我才知道她当时是肝癌晚期，自知时日无多，没接受治疗。

她去世的消息传来的时候，他在房里坐了一夜，第二天天不亮就赶了回去。

那天临走前他把念珠带到我手上，把店交给我管理，让我给他一个月的时间，一个月后他回来娶我。

林雅乐的手指来回抚着左手手腕上缠绕的念珠，像抚着爱人的发，恋恋不舍。

04

可是他再也没回来。暴雨之后山体滑坡，他的车子被掩埋，他再也没出来。

我看着林雅乐嘴角噙着淡笑，轻轻聊着回忆，鼻子一酸，眼泪就下来了。

小姑娘，你哭什么？

林雅乐摸着我的头，递给我一张纸巾，温和地看着我，眼波流转间尽是缠绵。

我喜欢喊他大叔，你知道他喊我什么吗？小姑娘。很多年都没听过了。

你看，我把这家店打理得很好。他以前就想着等古镇发展起来，等禅堂生意好了就开分店，把传统文化展现出来。现在我已经开了两家分店了。

林雅乐喃喃自语，拉着我的手，对我说。

他叫古逸，我叫林雅乐，所以我就把古意禅堂改名叫古雅阁了。

你想他吗？我问林雅乐。

想。五年了，每天都想。他还活着，在我心里，在这店里，在我的身上。你今天是不是被店内的布置，被我泡茶的样子吸引的？林雅乐问我。

我轻轻地点头。

当年他就是这样俘获我的。你看，他活在我的血液里，我就是他。林雅乐说。

你想不想见他？

我再次点头。

林雅乐打开钱包，指照片上的人给我看。

照片上的男人儒雅沉稳，伸手搂着怀里巧笑倩兮、古灵精怪的小女人，低眉间满是宠溺。他的左手上，缠绕着一串念珠。

妈妈，妈妈……一个年长的妇人抱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男孩从外面迈步进来。

我儿子，古念。他留给我的宝贝。林雅乐笑着从妇人手上接过小男孩，不住地亲着。

小男孩眉眼间，满是照片上那个男人的影子。

夜幕四合，古镇上灯火通明，古雅阁门外的大红灯笼在夜风下轻轻摇摆。

我会在这里一直等他，虽然他再也不会回来。

我脑海里盘旋着林雅乐最后跟我说的话，踏着青石板，悠悠迈步来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