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的婚姻触礁时,我才理解了父亲,并在心底原谅了他,只是父亲已经不在。
我出生在江南的一个小镇上,父亲是镇上的公务员,不过我小的时候,还没有公务员这个称呼,大家更习惯叫做“铁饭碗”,“铁饭碗”就预示着未来有保证,国家会管一辈子,我父亲就是一个手捧“铁饭碗”的人,照理,捧着“铁饭碗”的父亲应该找一个同样捧着“铁饭碗”的妻子才般配,只是我父亲的家中特别贫穷,爷爷奶奶为了供父亲读书,砸锅卖铁,家里已经“家徒四壁”。
父亲到三十岁才结的婚,在三十多年前的小镇,三十岁才结婚,在大多数人看来,这意味着父亲不光身体有病,精神也有病,这当然都是后来母亲和父亲吵架,母亲在盛怒之下说的。
母亲在镇上一个小饭店里做厨师——一个“临时工”。
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当“铁饭碗”的父亲被介绍给做“临时工”的母亲时,母亲没有多加考虑,就同意了两个人的婚事。
母亲的家里也是特别的贫穷,两个贫穷的家庭结合在一起,每个贫穷的家庭后面都是年迈多病的父母,一大堆贫穷的兄弟姐妹,这种婚姻注定了“贫贱夫妻百事哀”,自我记事起,父母几乎天天吵架,大到家里的花销,小到针头线脑,任何事都能让他们大吵一架。
也许正因为认识到了贫穷是一切的根源,父亲和母亲在供我读书的这件事上倒是难得的一致,他们都发誓不要让我重复他们的命运。我在同龄的孩子中是唯一在县城高中读书的。
高二下半学期,一天中午我正躺在宿舍里休息,忽然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我抬头一看是母亲,吓一大跳,不知道很少出门的母亲是怎么找到这儿的,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大事。
我第一次以一个陌生人的眼光审视母亲,注意到常年受烟熏火燎母亲,面色黧黑,头发干枯,显出与年纪不相匹配的苍老,生活的重压,让母亲看起来呆滞、笨拙。
接下来母亲的话对我来说如五雷轰顶。
母亲告诉我,父亲这多半年都不怎么回家,说是住在办公室里,母亲预感到不对,深更半夜去找过父亲几次,在办公室里却没看到父亲,母亲听到些风言风语,说是父亲和镇上中学的某个女老师好上了。
父亲说,他要来县城采购文具。按照时间计算,原本可以当天返回的,可是父亲却说要住在县城里,女人敏锐的第六感让母亲觉得事情不对,她要来县城捉奸。
可是偌大的县城,母亲不知道去哪儿找父亲,她就想到了我。
我当时十七岁,读了几本琼瑶的书,满脑子都是爱情美好的样子,一听要捉奸,只觉得又羞又愤,不知道该怎么办,扭捏着不想去。
你想让你爹娘离婚吗?你想让那个狐狸精破坏咱的家庭吗?母亲恶狠狠的问我,我从来没有见过母亲那种绝望样子。
我不敢违拗母亲的意思,想来想去,父亲说要去买文具,那只有县城里面的新文化书店最大,文具最多,父亲可能会去那儿。
快到新华书店时,我拦下母亲,对她说,我先进去看看。我怕父亲和母亲又像在家里那样打起来,实在太丢人了。
没想到,父亲果真在新华书店里面挑选文具,不过不是一个人,还有一个女人,那个女人穿着当时很少见的连衣裙,我只觉得一股热血涌到我的脸上,脸上好像被烫着一样火辣辣的疼,我站在那里不知道该前进还是该后退。
父亲一回头看见了我,他的脸上闪过一丝尴尬的神情。
我这才注意到父亲穿的干净利索,胡子也刮得干干净净,头发明显是刚刚理过的,说句公道话,父亲长得还算挺帅的,只是常年生活重压,父亲蓬头垢面的时候多。
我第一次看到父亲收拾的这么干净利索,我忽然想到门外的母亲,母亲那绝望的神情,那一刻,我觉得父亲背叛了母亲,父亲在这一刻简直十恶不赦。
我下狠劲死死盯住父亲,大约我的眼睛都能冒出火来,足足有十几秒钟,我转身走出书店,在那样极端愤怒的情况下,我竟然还能保持冷静,对等在街角的母亲说,父亲确实来过这里,不过这儿货不全,父亲去市里了,估计今晚回不了家了。
母亲半信半疑回家去了。
从那以后,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离开这个家。
大学毕业后,我如愿以偿,离家足有一千公里。
我偶尔回家一次,家里又恢复了我小时候父母吵架的情景,不过现在是母亲在吵,父亲很少还嘴。我再也没见过父亲干干净净的样子。
母亲告诉我,自从那次她去过县城之后,父亲几乎天天回家住,不过两人是东面房间一个,西面房间一个,其实父母早在我四五岁的时候就已经分居了,两个人常年无话,母亲再也没听到过那个女人的消息,好像是那个女人调到别的学校去了。
母亲时不时给我打电话抱怨父亲的种种。
这时候我已经顾不上母亲,我自己的生活也是焦头烂额,我的妻子是朋友介绍的,我们两个人还算谈得来,但是也没有书上说的那种“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思念,更没有那种“山无陵,天地合,才敢与君绝”的心动。
结婚的头两年,我的生活还算美满,最起码我们没有大的吵架,比起我父母来,我非常庆幸这一点。
后来,我有了一个女儿,岳母帮忙给我们看孩子,渐渐的妻子对我的指责越来越多,妻子在商场里做销售,待遇一般,偏偏卖的是我们都买不起的奢侈品,谈论她的顾客几乎是她每天下班回来的必修课。她话里话外讥讽我挣得少,渐渐的岳母也开始批评我,论调和妻子没什么区别。
被逼无奈,我准备辞职去上海闯一闯。
可是当我准备辞职去上海时,妻子却和我大闹一通,死活不让我辞职,妻子撂下一句狠话,你要是敢辞职,咱俩就离婚。
最终,我还是辞职了,当然婚也没离成,妻子只是象征性地回娘家住了两天。
在上海,我卖过保险,卖过房,写过代码,做过销售,后来在一家公司稳定下来,收入也渐渐多了。
当第一年春节回家,我把一张银行卡交给妻子,并把上面的钱数告诉她时,她喜出望外,随后她又说自己带孩子辛苦,一个撑着家不容易。我体谅她的辛苦,只留下基本生活费,把钱全部给了她。
可是,当天晚上,我却发现我已经失去一个男人的基本功能,妻子抓着我胳膊,追问我是不是在外面有别的女人了。
天地良心,我天天忙着挣钱,哪有闲心想这些。
可是,我又不能解释我为什么突然就不行了。
回到上海,我没有去看病,我不觉得我有病,再者我也没有时间,公司有一个大项目,我是负责人,天天忙得昏天黑地,大项目结束后,我们一起庆祝,我就是在庆祝会上认识丁卉的,丁卉是我哥们的妹妹,比我小两岁,在银行里面做柜员。
不知道是不是职业习惯,丁卉总是微笑,一说话就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笑起来温婉动人。
因为工作的原因,我们互留了电话,一开始谈的都是工作,后来就谈论的就多起来,天南海北,天文地理,什么话题,我们都能聊好久。
我人生第一次知道原来那些令人断肠的相思诗词写的都是真的。
在那一刻我忽然间理解了父亲,我想起了那个穿着连衣裙的女人,想起了干干净净利利索索的帅气的父亲。
压倒我婚姻的最后一根稻草是父亲的重病。
父亲得了肝癌,晚期,可是父亲不吸烟,不喝酒,或许是抑郁所致也说不准。
我要救父亲,只有救父亲才能赎回我这些年对父亲的冷漠,才能让我懊悔的心稍微安慰一些,做手术及后期治疗要花好几十万,这几年我挣的钱都交给了妻子,当我朝妻子要钱时,妻子却不给我,妻子的理由就是,这个病已经没治了,白搭钱!坚决不能做手术!要钱没有!
我睁大眼睛望着妻子,我不能相信,这话是从与我同床共枕七八年的妻子嘴里说出来的。
在狂怒之中,我砸毁了家具,离家出走。
父亲的手术最终没有做成,是因为父亲不同意做手术,父亲自知已经病入膏肓,无药可救,他不想拖垮我。
父亲最后已经瘦得不成人形,神志不清,临终前的晚上,他忽然间神志清醒许多,抓住我的手,试图握紧我,只是他已经没有力气,一滴眼泪顺着他眼角流下,我回握住父亲的手,用力握紧,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两个男人的和解,我理解了父亲,我原谅了父亲,我为自己的无知、自私悔恨不已,只是此生我再也没有机会弥补。
料理完父亲的后事,我想做一件事,我想代替父亲去看看那位女老师,虽然父亲从来没有提到过她,但是,我想在父亲心里一定想过她,这是我唯一能为父亲做的事。
我以女老师学生的身份费了很大周折才打听到那个女老师的住址,我忐忑地敲门,开门的是一位姑娘,我说出了那位女老师的名字,那个姑娘愣怔一会儿,我妈妈过世好多年了。
算起来这个女老师是调走没多久就病逝的,乳腺癌。
在回上海的火车上,我躲在厕所里恸哭,造化弄人!
如果我当初没有去新华书店找父亲,也许父亲的人生就会有新的写法,也许父亲就不会得肝癌,更不会早早就去世,也许这位女老师也不会早早就病逝,也许……
可是,如果父亲真的和母亲离婚了,那母亲怎么办?在那个年代一个女人带着一个男孩子,生活有多艰难,简直无法想象,何况身后还有那贫穷的一大家子。
我又想起我的婚姻。
电话铃声响起,我拿起电话,爸爸,是女儿娇滴滴的声音,我的心都要被融化了,我该何去何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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