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听说,无花果会在寂静的深夜开出细碎 清丽的小白花,然后等天亮的时候会把花蕊一粒一粒一粒长进果实里。
梅子去世的那一年,林中不过35岁。
一个儿子,一个女儿,梅子离开的时候他们才不过七八岁的年纪,看着妈妈躺在地板上一动也不动,他们还说没有过年妈妈怎么穿着新衣服,身边的大人立马冲出来抱起孩子捂着他们的嘴巴走出那间房子。
林中盘着双腿坐在女人的身旁,安安静静地看着她脚底亮着的灯火,时不时躬着背伸出手往灯里面添些油,然后再回过身子继续整理手中的冥币,一张,一张,他整整齐齐地叠放在一起,每过一会有人进来会交给他,示意让他烧了。
林中他,始终没有说话,他也没有笑,他更没有哭,他一直很安静。
四天过去,那是一个飘着细雨的清晨,林中送女人真正离开这个世界。他挥手一巴掌一巴掌打怀中的孩子,孩子大哭,他也哭,他打得更狠了,孩子撕心裂肺的哭,他们害怕,于是从林中的怀里挣脱,冲出人群。
死去的人,已经入土为安,活着的人还要吃饭,睡觉,度过一个一个漫长的黑夜。
林中,他没有再娶任何女人进门。孩子饿了,他围起围裙钻进厨房里烧菜,孩子衣服破了,他也会翻出细小的绣花针一针一线把衣服缝好。母亲总嫌他没本事,一天尽干些女人干的事情,为什么不再找一个老婆,给孩子们找个妈妈,林中总是表情淡然地说他不喜欢,他自己还能应付。
孩子们上初中的时候,林中每天一下班就会冲到家里给两个孩子做饭,那时候他早就已经会做各种饭食。女儿最喜欢他做的红烧肉,儿子喜欢吃他做的肉丸子。
孩子们上高中的时候,他们各自住校,偶尔回家,林中总会做各种好吃的给孩子们吃,返校的时候,包里鼓鼓囊囊的,也都是林中一个一个用心做的馅饼,甜味的,咸味的,都有,拿到学校里,同宿舍的都爱吃的不得了,不停地夸他们的妈妈能干,他们姐弟俩总是笑而不语。
林中一个人在他的小镇,没有人和他说话,于是,他总是自己一个人喝酒,把自己喝醉。
所有人都觉得林中这个人,除了在旧社会念的书多会说话以外,再没有一丁点的优势,或许他念书念傻了。所有人都很讨厌林中,尤其当林中说那句 “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时候,那些人尤其讨厌,那些人,真恨不得再回到那个斗争的年代,给这个男人再带上高高的纸糊的帽子,使劲在他的脸上扇耳光,只可惜,现在已经是新社会,没有人给他们权力这样干,他们,似乎很失望。
镇子上,有一个女孩,她总是很好奇,她好奇身边的一切发生。有一次,她问母亲,
“妈妈,林中爷爷是一个坏人吗?”
“不,他是一个好人。”母亲回答。
“那他为什么总是醉醺醺的?”小女孩一脸茫然。
“或许,他是最清醒的吧,孩子,其实他懂很多东西,他什么都知道。”母亲又耐心地说。
有一天,林中像发现了新大陆般,兴奋地,举着酒瓶逢人就说,
“我告诉你啊,我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无花果,你知道无花果吧,我们都认为她不开花,其实不是哎,根本不是,其实她总是在夜晚开花,是那种细碎的小白花,很清秀,很小很小,如果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林中兴奋地自言自语。听的人里面,有人想要为难他,故意给他难堪,
“不相信,那怎么从来没有人见她的花呢?”一个年轻人的声音。
“白天啊,她的花蕊会长进果实里面,化作果肉。我们白天看到的只有果实。怎么,你不相信啊,是真的,真的,我亲眼所见,那个花真的很小很小,很好看的。”林中说着伸出右手用指头比划。完了又从衣服兜里掏出来一小瓶酒拧盖子喝了一小口。
“呵,这个酒鬼。简直胡说八道,无花果还能开花。”有人说。
“估计这个老汉也快了吧,这些天就是他老婆的忌日,他是不是已经产生幻觉了呢?”几个人附和着说。有人说原谅他的胡说八道,有人咒骂像他这种酒鬼怎么不早早去死。
只有女孩仔细听林中说的每一句话,注意他说话的表情,他似乎只是希望有人能相信他。但是,大家都一直认为一个酒鬼的话鬼才信。
那天女孩看着林中离开。他穿一件灰白色的衬衫,一条浅色的长裤,一双干净的老布鞋,头戴一顶白色的帽子,一步一步在大太阳底下走,他似乎一点也不热。
回到家,女孩立马打开网络查询林中说的那些事情,输入关键词,无花果,立马出现许多条热搜,其中一条就是无花果一般会在夜间开花,花朵呈白色细碎状,不过很少有人能见到这种花。
女孩想起林中说无花果时的神情,她仿佛已经看到,在寂静的深夜,月光静静流淌进每一个角落,星星在夜空沉默,一切都那么静。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辗转反侧,难以入眠,起身离开卧室,赴约似的在他的花园里踱步,他在每一株花面前驻留,静静地等一朵花盛开。
有时候,女孩也想,莫非是因为太想念,无花果才开出清丽的花朵,慰藉那颗孤寂的清冷的心。到了白天,一切比黑夜还黑的想念都像无花果的花蕊般一粒一粒,一丝一丝长进果实里,黑暗就此隐藏,他的世界里只有看得见的阳光和绿色。
他们都说林中早就一无所有,林中说他还有一瓶酒,和一个关于无花果也会开花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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