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史公生了一个一身侠义的外孙】衣赐履按:文、景朝被诛杀的大臣很少;到了武帝刘彻时期,给我的感觉是大臣们想要顺利老死,是件很困难的事;宣帝刘病已,虽然不及刘彻那般出刀频繁,但省部级以上高官被干掉的也颇不少诶。前面我们已经讲过几个了,今天讲杨恽,是太史公的亲外孙,被判腰斩。
杨恽(读如运)的老爹是宰相安平侯杨敞,老娘是太史公司马迁的亲闺女,可谓出身名门。杨敞去世之后,爵位传给大儿子杨忠,杨忠通过关系,让小弟杨恽当上了郎官,补为常侍骑(光禄勋下属骑郎),后来做到尚书左曹(宫廷秘书署东厢主管)。杨恽从小聪明好学,读外祖父《太史公记》(即《史记》),认为很像《春秋》。杨恽以才能著称,喜欢结交英雄豪杰和儒生。
衣赐履说:我们以前讲过,杨敞虽然官拜宰相,但是胆小谨慎,这种性格在官场中颇为安全。而杨恽显然深受外祖父司马迁的影响,身上有一种“诗和远方”之类的东西,这种东西,对于文艺青年而言,则为幸事;对于官场中人而言,则非常危险,容易搞出“书生意气”来,为其悲剧的命运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前66年,霍光家族打算谋反,杨恽得知情况后,通过侍中(宫廷随从)金安上报告宣帝刘病已,霍氏被诛灭后,杨恽因功封为平通侯,升为中郎将(皇家警卫指挥官,霍氏被灭可参详拙文《大司马大将军霍光终于被汉宣帝诛族》)。
郎官们有个传统,就是谁出钱为公家办事就能外出,外出的郎官,称为“山郎”。而生病请假,则要抵扣正常的年休假。因此,家境不好的郎官,可能终年无法休假,而家里有钱的,则可以每天出外游玩,有的还靠送钱行贿谋得好差事。杨恽担任中郎将后,每年把开支计划报给大司农(农林部长),办公事,都用公款,废除了“山郎”惯例。郎官们生病、请假、休假都按规定来,犯了过错的,就上奏免职,考核成绩好的就向上推荐,有的后来官至郡守、九卿。因此,郎官们风气为之一振,大家都努力上进,那些托人情、走门子、请客送礼的勾当一扫而空,令行禁止,上下协调。杨恽也因此被提拔为光禄勋(宫廷禁卫官司令),很受刘病已宠爱。
衣赐履说:山郎们私人出钱办公事,怎么想都觉得怪异。
杨恽仗义疏财,老爹杨敞去世,分给他遗产五百万,杨恽封侯之后,就把这些钱都分给宗族。杨恽生母去世早,后母没有儿子,死后也给杨恽留下几百万钱,杨恽又全部分给了后母的兄弟。后来又得到一千多万钱,也全都分了出去。
【廉洁无私,性情刻薄】杨恽廉洁无私,待人公平。但杨恽也有毛病,对自己的德行才能极为自负,性情刻薄,喜欢揭人隐私,同僚们谁要得罪了他,杨恽一定会想办法报复。这种个性使他得罪很多人,特别是与太仆(交通部长)戴长乐失和,最终因此身败名裂。
这个戴长乐可了不得,他跟刘病已是发小儿,俩人一块跑马赌狗把妹,交情不是一般的深。刘病已当了皇帝后,当然要用自己人,戴长乐几经升迁,做到太仆高位。有一次,有人上书控告戴长乐,交由廷尉(司法部长)处理。戴长乐怀疑是杨恽教唆主使,立即反击,控告杨恽一大堆罪状:
第一条,高昌侯董忠的马车狂奔冲进北掖门,杨恽就对富平侯张延寿(大司马车骑将军张安世之子)说,听说以前曾有马车撞到殿门,把门闩撞断了,马也死了,结果昭帝(刘弗陵)驾崩了。现在又出现这种情况,这是天意啊,非人力所为。
第二条,左冯翊(北长安市长)韩延寿有罪,被关进大狱,杨恽上书为他诉讼(韩延寿事可参详拙文《韩延寿的治理之道:一言不合就泡病号》)。郎中丘常对杨恽说,听说您为韩延寿诉讼,那他应该能活吧?杨恽回答说,谈何容易?正直的人未必能够保全,我个人都不能自保,就如人们常说的,老鼠进不了洞,是因为嘴里衔的东西太大。
【一丘之貉】第三条,杨恽从匈奴投降汉朝的人那里听说单于被杀,就对人说,愚蠢的主子,不能采用大臣的良策,这才死无葬身之地。就像秦朝时,只任用小人,诛杀忠良,最终灭亡;如果秦朝任用良臣,到今天也不一定灭亡诶。古今如一丘之貉。杨恽妄自引用灭亡的国家,诽谤当代,没有做臣子的礼节。
第四条,杨恽对戴长乐说,正月以来,天气阴沉,久不下雨,这是《春秋》中记载的,夏侯胜曾经谈论过的现象。把主上拿来随便谈论,尤其违背道理(夏侯胜说,天久阴不雨,臣下必然有犯上作乱的行动。用此暗示杨恽诅咒刘病已死在臣属之手)。
案件交付司法部,廷尉于定国上奏说,杨恽心怀怨望,用恶言诽谤,大逆不道,请求逮捕惩处。
刘病已不忍心杀杨恽,干脆下诏,将他和戴长乐都贬为庶民。
衣赐履说:戴长乐对杨恽的指控,七七八八的还有不少,都是杨恽平时发过的“高论”。总体上感觉,杨恽同志,话太多了,啥都敢说,跟谁都说,不说就会憋死!深想下去,一头冷汗!
另,这里,又给我们留下一个成语——一丘之貉(读如何)。
杨恽不差钱儿,免官之后,治产业,盖房子,大把花钱,倒也逍遥快活。他的朋友安定郡(宁夏固原县)太守孙会宗,写信劝诫他说,兄弟啊,大臣被废黜,退居家中,应当关上大门,惶惶不安,让人可怜同情才对,你这样大张旗鼓治办产业,呼朋唤友,过得比当官时还要嗨,这样做可能会带来灾祸诶。
杨恽是宰相的儿子,少年得志,如今因为说了几句话而被罢黜,憋了一肚子火,哪能听得进孙会宗的劝告?他回信说,老孙啊,谢谢你提醒哈。我呢,才能低,品行差,啥也不会,能够在宫里当差,全是靠着老爹的面子,得个爵位,也是纯属偶然。我私下想,自己罪过这么大,品行这么差,还当什么官哪!所以带着老婆娃娃,种点田,植点桑,办点产业,干脆当个老农民算了,没想到这样也被人讽刺挖苦。圣人不会禁止人之常情的事,君主、老爹,是至尊、至亲,为君主、老爹服丧,有三年也就可以了,如今我免职已经三年了,就算赎罪,这时间也够了吧。我们老农民辛苦一整年,也就是伏天、腊月才能吃点烤肉,喝杯小酒,乐呵乐呵。几杯酒一下肚,吼几声信天游(原文为“秦声”),我作了一首歌,唱给你哈:南山有田啊,一片荒芜,没有人照料;种豆一百亩啊,豆子全掉啦,就剩下豆茎;人生须行乐啊,何必非等到富贵(原文为:田彼南山,芜秽不治,种一顷豆,落而为其。人生行乐耳,须富贵何时)!我这样唱歌跳舞,可能有些荒唐,不知道这是不该做的。我是地位低下的老农民,你是高贵的士大夫,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老孙你怎么能用卿大夫的标准来责备我呢?现在,我大汉如此兴盛,希望你努力工作,别再跟我多费唇舌。
【杨恽:我要当个老农民!】衣赐履说:是不是有点书生意气?是不是心有“诗和远方”?是不是在跟皇帝较劲?
杨恽的侄子平安侯杨谭担任典属国(移民区总监),对杨恽说,小叔啊,西河郡(内蒙古准格旗西南)太守杜延年,以前因罪被下放出京,现在被征为御史大夫。小叔你的罪并不重,又有大功(指揭发霍家谋反),肯定还能东山再起。
杨恽说,有功有什么用?天子不值得为他卖力。
杨恽一贯与司隶校尉(京畿总卫戍司令)盖宽饶、左冯翊韩延寿交好。杨谭说,小叔说的也是,天子的确有点过,盖司隶、韩冯翊都是尽心的官员,却都被诛杀(盖宽饶于前60年被刘病已逮捕,自杀,详见拙文《在官场中,做人千万不能太直》)。
不久,发生日蚀,驺马猥佐(管马助理员,驺读如邹)成(名不详)上书控告杨恽“骄傲奢侈,不思悔过,出现日蚀这种灾祸,就是杨恽招来的”。奏章下到廷尉审讯,找到了杨恽写给孙会宗的信,刘病已看后,极其反感,廷尉于是判处杨恽大逆无道,腰斩,妻子儿女放逐酒泉郡。杨谭因不谏阻、纠正杨恽的过错,与杨恽应和,有怨恨的话,免为庶人,那些在职的与杨恽交好的官员,未央宫卫尉韦玄成、京兆尹张敞,以及孙会宗等人,都受牵连。
那个举报的管马的家伙,提升为郎官。
【混官场,受不得委曲,怎么混?】柏杨先生评论:原版通鉴,有张宴对杨恽那首歌词的诠释。看了之后,毛骨悚然。张宴的诠释是:南山是很高的地方,象征皇帝,而一片荒芜没有人照料,显然在攻击皇帝昏乱。一顷是一百亩,比喻文武百官,豆子本是很结实的东西,代表忠贞,应该放在仓库之中,却沦落到旷野,譬喻杨恽的被罢黜放逐。豆茎下垂,曲而不直,暗示政府官员,都是谄媚之徒。
张宴是什么时候人,以及干什么的,我们不知道。仅从他对杨恽这一首歌词的诠释,便可了解文化杀手的可怖。中国封建专制政体下统治者,或以统治者自居的大小官僚,一旦触及到对文字的解释,想像力的丰富,着实惊人,就像台湾北海岸的“疯狗浪”,势不可当。阿Q因为自己是秃子,只不过对光亮敏感而已。张宴竟能从一首普通的歌词里,找出足以使作者毁灭的罪证,这种本领,如果用到科学研究上,中国该有多大的进步?却偏偏用到文字狱上,正说明有良心的知识分子的灾难,泉源何在。
衣赐履说:柏杨先生的话,十分中肯,他对“文字狱”的批判我非常赞同,但他认为张宴的诠释毫无道理,我不能苟同。我仔细看过杨恽的诗之后,感到张宴的诠释,还是比较符合当时的政治语境的,柏杨先生作为民主思想的宣扬者,当然对这种“文字狱”异常愤怒。但愤怒归愤怒,实际上,杨恽对自己的遭遇一直都是不服气的,是心存怨恨的,他不是陶渊明,写不出“草盛豆苗稀”,他的整首诗,都是怨气。
杨恽家世太好,老爹是宰相,本人位尊多金,少年得志,才华横溢,受到《史记》的熏陶,一身侠义之气,人品虽端正,但没经过打击,受不得半点委曲,这怎么在官场中混?他为什么睚眦必报,为什么眼里揉不得沙子,恐怕也是这个原因。免职后当个老农民,却当得如此高调,这不是在跟刘病已叫板?你不服软,皇上就会要你的命,就这么简单。我们看张安世就不同,他的老爹张汤,是中国历史上最有名的酷吏之一,杀人无算,本人不得善终,张安世以老爹为戒,心存畏惧,才做得到低调隐忍,官到极致,而得善终。杨恽和张安世,他们不同的结局其实遵循了某种共同的逻辑。
另,像杨恽这样曾经封侯、位列九卿的人,是不可能让你真的去当老农民的,朝廷一定有人时不时向上汇报你的动向,包括这个管马的家伙,没准就是朝廷派下来监视杨恽的。从杨恽的遭遇,我们就可以了解为什么被罢免的官员也要假装战战兢兢,假装可怜,因为,到处都是皇上的耳目,你要演给他们看啊。
又另,我以前一直迷惑,古人的书信究竟是怎么收集的?此处,似乎给出了一种答案,杨恽给孙会宗的信,照理是寄出去了,但居然在他家又搜出来了,说明,过去的人,或者说过去的文化人,对自己写东西还是很重视的,应该是一式两份,寄一份,留一份。只不过,彼时用竹简,可能还得刀子刻,拷贝信件,工作量实在是太大了。
我说太史公害死了自己的亲外孙,当然有些偏颇,还请老人家原谅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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