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向南巢
在遥远的夏商周或者更早的时期,有一个远离中原地区的国家叫做庸,那里曾经是巫的国度。
庸国历经漫长的历史,一直到春秋战国,最后陷入风雨飘摇中。
01。松石手串
月圆之夜。
大地一片白茫茫,宛若雪境。
在寂静无人的官道上,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走来的是一个高大魁梧的中年男子,一脸络腮胡子,穿着夜行衣,腰间挎一把弯刀。
他双腿很长,脚步迈得很大,但落地却轻,似是走惯夜路的样子。
山风吹过,树林中飒飒响动。
忽然,男子停住脚步,猛盯住一个方向:
“谁?出来!”
只见前方树丛一阵抖动,一个年青人跳了出来,同样是夜行衣,腰挎长剑。
但他头上裹着头巾,衣服之下明显能见棱角,里面是牛皮甲胄。
显然,这是一个行伍之人。
年青人上来便拱手行礼,嘴里喊着“大侠停步!大侠停步!”。
中年男子正愣怔间,忽见那年青人利用行礼的瞬间,早已欺身到中年男子身前,手中剑光一闪,一招直取中年男子心窝。
此时二人相距甚近,眼见那剑如一道闪电袭来,剑气直袭男子胸口,马上便是血溅当场的节奏,中年男子性命休矣。
却不料那男子身手非一般敏捷,不可以常眼观之。只见他高大魁梧的身子竟如风摆杨柳一般,堪堪往后一翻,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避过剑尖锋芒,在此期间顺手抽出了腰际弯刀。然后长身一挺,弯刀出手,如电光极影,刀刃划破风声,天上月色为之暗淡。
只听“叮”的一声,月光下,弯刀和长剑抵在了一起,激起一道冷火花。
中年男子稳稳站定,而袭击他的年青人则踉跄后退四五步方才稳住身形。
“得罪了!”那年青人并无反击,只是站在原地,深揖一礼,道:
“在下管麟,乃庸王府天师护卫统领,受归离大天师的派遣,在此恭候楚天弃楚大侠多日了,还请楚大侠务必到天师楼一趟。”
“你怎知我便是楚天弃?”中年男子收刀重新挂于腰侧,脸色平静如寂寂山霭,但手腕却并未离开,仍然按于刀柄之上。
“吾等虽未见过楚侠,但众所周知,能使弯刀霸月的,唯有楚侠。”
“我确实是楚天弃,但不知归离大天师有何事?”
“天师说楚侠三日内必从此路过,令管某候于此,只说是有一事相求,请楚侠务必帮忙。”
“你家天师怎知我必会从此路过?”中年男子明显不信。
“说来不怪楚侠不信,我家天师乃一代大巫长,极善占卜,能断过去未来。此次差遣我等在此相候,果然便在此见到楚侠了。”那个叫管麟的年青人说到此处,脸上有些荣耀之色。
“我与你家天师并无交情,与庸王府更是井水不犯河水,我若是不去,尔等又待怎样?”中年男子显得有些不耐烦。
这个管麟却似乎早已料到他会有此一说,他不紧不慢地伸手入怀,掏出一样东西呈上前来:
“天师与我说过,若是楚侠不愿意来,就请楚侠看看这个。”
递上来的是一个短短的绳结手串,上面串着几颗绿色的松石。
庸地盛产绿色的松石,故此庸人多半随身配有此物。
这个手串,松石成色并不太好,倒像是哪家大人哄小孩或者哪户贫家少女用的一件饰物,用来佩在手腕上的,且被原主人带着多年,看起来显得很陈旧。
再仔细一看,其中的一段,坠着的不是松石,却是一颗狼牙。
那颗狼牙已被人摩挲至光滑洁白,但在月光下看去,仍有些许狰狞。
如此简单而粗陋的一件饰物,卖相实在不佳,不知何故被庸王府天师交给了这个年青人。
但中年男子一看到这个手串,却顿时神色一变。
他上前一步一把抓过,仔细摩挲,尤其是那颗狼牙,确认无误,方才问道:
“她在哪里?”
“天师说,若楚侠有所疑问,只要楚侠走这一趟,便知。”
管麟仍然保持着恭敬的姿势,不紧不慢地说。
中年男子将那手绳郑重收入怀中,似是对待一件失而复得的宝贝:
“走吧,你在头前带路。”
02。心盲目盲
凌晨时分。
一处不起眼的院子。
围墙低矮破损,内里遍植药草,晨风里飘着淡淡地草叶香。
既似药圃,又似农家的菜园子。
唯余西北角一座小小的木楼,与当地的建筑大为不同,在这暗淡的晨光中显得有些突兀。
但,却也并不怪异。
楼下一扇小小的木门微开着,有一豆灯火在闪烁。
一名灰袍侍者恭恭敬敬地站在门侧,向来人行礼。
晨光黯淡,却宁静而祥和,楚天弃用直觉感知,院中并无危险的杀机,他坦然踏入。
屋内比外面更暗,屋子正中设一张长几,一具豆型熏炉,一套杯碟。
长几之后,一位灰袍人微微低头坐着,正在细心沏茶。
灯光摇晃,侧低着头的灰袍人一张脸半明半灭。
“客人请坐。”这是一个苍老无比的声音,低沉而沧桑,似在岁月里沉浸过漫长的时间,兜兜转转,已失去了大部分的生气。
他没有抬头,就这样边沏茶边招呼来者。
楚天弃施施然盘腿坐下:“天师有请,不敢不来。她在何处?”
灰袍人抬起头来,低垂着眼将沏好的茶推到楚天弃面前,微笑道:“头前是管麟冒犯了,喝杯茶水,算是老朽替他赔罪的。”
却并没有回答楚天弃的问题。
说这话时,他的脸完全地展现在了灯光之下,脸色苍白,看不出年龄,脸上也并无多少皱纹,一眼看去,就是一个略显病态的中年人而已,唯有一开口,才显示出这是一个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老者。
但当这位老者双目一抬直视过来时,楚天弃方才大吃一惊。
那是一双没有瞳仁的眼睛,整个都是眼白,浅浅的白,却似有微弱的宝光在其中流转。衬在那张苍白的脸上,如同两丸月光石,显得很是诡异和神秘。
“你的眼睛?”
天师似是知道他会有此一问,只是轻扣手中的杯盏:
“这世上,有人目盲,有人心盲。老朽得上苍眷顾,有幸占得前者。”
他放下杯子从几案一侧随手拈起一根香茅,准确无误地置入熏炉之中,拇指和食指轻轻一摩挲,一缕火花燃起,香茅开始燃烧。
“肉身燃火,天师好手段!”楚天弃赞。
天师却仍是微微一笑,笑容稍显无奈,那双空洞而苍白的眼睛里似有缅怀之意:
“我巫之一族,先祖手段通神,有改天换地之术,有知过去未来之术,有兴邦安民之术,有起死回生之术,但到老朽这一代,仅能摆弄这些微末伎俩,聊以提醒自己,老朽仍是巫族之传人。”
“老朽之后,恐怕已无人可续了。巫之一族,窥测天机,能力逆天,也必将为天所灭。”
“今日请楚侠前来,便是因为老朽无力回天,有些事,还需楚侠施以援手。”
“老朽已通过占卜得知,楚人和秦人不日将相邀而来,大军三十万众,力压庸境,一意屠城。到那时,庸地大祸临头,生灵涂炭,之后数百年之内,战乱频仍。我大庸乃祝融氏后代,高阳颛顼嫡系,不能在这样的境况中血脉断尽。故老朽恳请楚侠,提前助我庸地子民逃出一片生天。”
楚天弃沉默,良久方问道:“我信天师预言,但天师如何知道楚某愿帮,又如何知道楚某能帮?”
天师只用一双空洞的白目直视楚天弃,却不说话,似在等待他继续。
楚天弃低头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叹了口气,道:“我只需将她带走即可。其他人,楚某无暇他顾。”
天师依然直视楚天弃,正当楚天弃再待拒绝时,忽然他开口了。
“老朽自然知道的。”天师微微侧头,那双白目转而看向一侧的空缈之处,声音不紧不慢,飘飘忽忽,似要与香茅燃烧出的一缕白烟纠缠在一起,令人心生恍惚。
又是良久的停顿,忽然他话锋一转:
“你姓楚,名天弃,老朽猜得,之所以取这样一个名字,必是取为楚人所弃、亦为天所弃之意吧?”
不等楚天弃回答,天师继续道:“老朽肉眼虽盲,心目却开,观之楚侠面相,虬髯之下,命里本至高至贵。故老朽猜想,你本不应姓楚,你应姓芈,是芈熊氏后人吧!”
天师话音方落,几案抖动,茶盏滚落一地。楚天弃轰然而起,弯刀出鞘,直指天师眉间,杀气毕露:
“你到底是何人?诱我来此有何目的?”
03。血海深仇
木楼中一片寂静,灯火因着杀气,颤抖了几下,显得更加暗淡了。
那一缕茅香因着杀气,袅袅白烟亦攒作一团,不复飘逸之态。
天师未动,只是轻微的一声咳嗽。
咳嗽之后,他伸出两指,轻轻搭在了弯刀之上。
那是一柄极好的弯刀,精钢打造,刀锋如纸帛般纤薄,饮人血无数。
在天师苍白两指的映衬之下,锋利的刀刃越发湛湛。
明如月、亮如星。
好刀。
天师暗赞。
他开口了,语调更加缓慢和低沉:
“老朽名唤归离,是最后一位巫族传人,亦是庸地第九十三代天师。”
“老朽现年已一百三十六岁,身体如这屋中灯火,行将熄灭,唯强撑而已,并无意于王室纷争。”
“老朽请楚侠来此地的目的,不为老朽自身,乃是为我大庸泱泱子民。楚侠不必多虑。”
“战乱即将兴起,庸国即将消亡。吾庸地从兴盛走向末路,盖因王室不振,天自灭之,吾庸地子民何其无辜!”
大概因为一口气说话太长,又或者是到最后一句时,说出来费的力气甚重,天师停了一下,微微的喘息。
楚天弃手中弯刀嗡地一声收回,抛置于几案之上,他坐回原位。
随着弯刀的收回,屋中杀气亦尽数敛去,横梁上斜挂的灯火又是一抖,回归了常态。
天师喘息毕,娓娓道来:
“你与楚王室有仇。你本是芈熊氏后人,幼年早熟,天赋过于突出,深受乃父关注,但因是庶子,明珠未免蒙尘。你虽对那方位置并无觊觎之心,却仍引起同宗嫉恨。”
“彼时王室诸子皆幼,储君未定,主母膝下并无男丁,一切皆有可能。故在众人合力之下,你与你母亲被陷害,遭乃父所弃,母亲沦为人彘,至死未曾瞑目。”
“你逃亡世外,于隐苍谷中习得高人刀法,于十年前潜入楚宫,将参与陷害的相关人等一一屠戮。”
屋中灯火又转为暗淡,楚天弃回想起往事,双拳渐渐握紧,双目之中戾气迸发,额上青筋突起。
天师咳嗽一声,又继续道:
“你与秦王室亦有仇。因你原本还有……”老天师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似是在揣摩楚天弃的神情,良久,方才道:
“你还有一位亲妹,早年随楚王室一位嫡公主远嫁秦国,秦宫之中遭遇宗室之子调戏,后被人告发,该子反诬其身,遂羞愤自尽。”
“十年之前,你在楚宫复仇之后,只身奔袭千里,远赴秦国,亦将逼死妹妹的凶手诸人尽数腰斩。从此之后,你改名楚天弃,隐迹于遥远南方的莽林之中,躲过了楚宫和秦室两方人马的合力追杀。直到……直到老朽窥测天机,算到你最近一段时日必来庸地。”
“而你来庸地,必是与她有关。因为当年逃亡之初,是她舍身救你。为了救你,她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她的族人亦付出了极大的代价!”
似是受到一股莫名力量的支撑,天师的声音渐渐高扬。而楚天弃额侧的那根青筋开始乱蹦,咔的一声,脚下一只滚落的茶盏破碎成片。
忽然天师又坐直了身子,伸出手来,抖擞着摸上楚天弃搁在几案上的弯刀,话锋一转,语调转为了低沉轻柔:
“这柄弯刀,名唤霸月,出自隐苍谷中。”
“江湖传言,此刀有六“非而不杀”,即非仇者不杀、非罪者不杀、非恶者不杀、非奸者不杀、非凶者不杀、非盗者不杀。”
“亦又有六“遇而帮之”,即遇善者帮之、遇忠者帮之、遇正者帮之、遇信者帮之、遇诚者帮之、遇弱者帮之。”
天师的手,似对待一个婴儿般小心翼翼地在刀锋上来回拂拭,双目空洞,脸上却浮着一股诡异的赞叹的笑容,好像他的眼睛确实能看到这柄弯刀一般。
而他的声音亦如他的拂拭般柔和。
“好刀啊,这刀饮尽仇人之血,一腔仇恨之气却尽数散去,唯有对敌时煞气方显,实在是柄有灵气的刀!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有这样一柄刀的主人,怎么会拒绝老朽并非不近人情的请求呢?”
04。民贵君轻
楚天弃斜靠几案坐着,慢慢地将他刚才震落于的茶盏碎片拾起,又慢慢地抬起袖子将轻洒于地的茶渍一一擦干净。
他把这一系列动作都做得慢吞吞的。
额头一侧那根猛烈跳动的青筋亦随着他的动作而慢慢缓和下来。
等他再抬头坐定时,脸色已经平静,神情已经恢复了常态。
只听到一个干涩低沉的声音缓缓地从他嘴里吐出来:
“我的仇人们,已经尽数在我刀下死去;逝去的亲人,如何也不会再重新活过来。唯有活着的人,应该珍惜眼前。”
“天师一双心目洞察世情,身居庸地却可知这世上诸事,且深谙人心人性,楚某佩服。但刚才天师所言,已回答了楚某是否愿帮的问题,却没有回答楚某是否能帮的问题。”
“楚某一介武夫,且与王室权利处在对立,改名换姓苟活于世,而大庸子民如此之众,楚某有心无力。”
“不,你能!”天师一掌撑于几案之上,身子前倾,一双白目中闪烁着莫名的光彩。
他另一只手竖起一个指头,指着头顶,道:
“你看这木楼,可有熟悉之处?”
又转而指向那熏炉,道:“你闻那炉中香茅之味,可有熟悉之处?”
楚天弃不明所以地看向屋顶,又转看向那正燃烧的香茅,不解地问:
“本地并无此二物,楚某在南方流亡期间,倒曾见过类似木楼,亦曾闻过香茅之味。但这与楚某能否解救庸地子民何干?”
“有干系,有大大的干系。”天师趺坐回位,苍老的声音里竟带着几分雀跃。
“老朽年轻时曾游历天下,亦曾沿堵水之滨往南,越沔水,过巫山,到过南部丛林之中。”
“那里山莽千里,水泽广阔、路途险峻,虫蛇丛生,瘴气遍布,普通人等往返其中,必九死一生。纵使千军万马进入那片丛林,若无人带路,亦不能全身而退。”
“能在彼处与中原之间往来自如者,这若干年来,唯余老朽与楚侠二人。但,老朽如今年事已高,去日无多……”
“慢着!”楚天弃摆手示意,他一脸的不敢苟同:“你的意思是,让我带着你大庸的子民们南逃?”
“正是。”天师一脸正色。
“你、你、你也是一国之天师,辅国之长者,你居然想出这么个主意?这么多人,拖家带口,去过那劳什子丛林中冒险,背井离乡,流离失所,与虫蛇鸟兽为伍!这是,这是什么馊主意?!”
闻听此言,天师脸上显出悲呛之色,他呆呆地坐于几案之后,沉默不语,头顶横梁处,一豆灯火微颤,微黄的灯火更映衬得天师面如金纸。
良久,他喃喃自语,苍老的声音如从地底传来:
“归离老矣!大庸亦老矣!”
“且莫说自三皇五帝之后,天地之间沟通断绝,巫之一族的力量也渐渐消退,到吾辈一代,巫力稀薄,已经不比从前了。且就如今这世道,中原大地上百家争鸣,各方力量齐出,巫者便更显得势力单薄。老朽之后,何人能助大庸中兴?”
“自百岁之日占卜,得知吾大庸国末路不远矣,老朽自锁于这小院之中,一意筹谋庸人南迁之计划。这三十六年来,老朽无时无刻不在谋算此事。”
“在楚侠看来,这是逃难;而在老朽看来,这是南迁。”
“楚侠入这小院便可看到遍地药草,此处药草实乃老朽准备了用来对付瘴气和虫蛇的;老朽亦备有粮草和车马若干,均隐藏于堵水之滨的若干山林之中。只待战事一起,便可取出备用。老朽亦着人将天师护卫队伍加拓人数,扩充编制,南迁机会一旦来临,便可以此队伍作为护卫。随行队伍中亦备有匠人若干、粮种若干、药丸若干。”
“南边的苗人善蛊,盖因老朽当年年轻气盛,将巫族虫蛊之术传之。老朽既能传虫蛊之术,便能解虫蛊之术。虫蛊之术及解法老朽将记于简帛赠与楚侠。”
“老朽在这三十六年里,拼力打通了从堵水到沔水再到巫山的通道,在这一段路途中,可保南迁之人行路安全。巫山之后,就看楚侠的了。”
“故,楚侠在我这南迁大计里,一直就是核心所在。”
“不瞒楚侠,老朽在这最后的十年里,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多方打听确认楚侠人品和性情,并着人将她救下,养护至今,老朽要确保这场计划万无一失,所以有利用之处,还请楚侠见谅。”
说到此处,天师苦笑一声。
楚天弃闻之动容。
但他仍有一事不明,故问道:
“天师,楚某有一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天师将大庸子民尽数南迁,这对庸王府而言,意味着什么?天师一职,旨在辅王,这样做……”
天师闻言,抬起头,空洞的白目望向房梁,带着回忆的神色:
“老朽尽心了。”
“老朽曾说过,年轻时也曾周游天下,亦曾到过中原腹地。在那里,老朽遇到了一个人,天下能出此人,实乃天下人之幸。此人姓孟名轲,也就是中原人口中的孟子。老朽曾听孟子云: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天师顿了顿,道:
“孟子此言,老朽深以为然。”
05。风雨庸城
三月后的庸王方城。
大雨倾盆。
三十六年来第一次走出天师楼小院的归离大天师,正站在城头“遥望”前方。
前方的空旷地带、山谷、驿道之上,密密麻麻地站满了楚人、秦人和巴人的士兵。
白目无神,但能感觉到千军万马、腾腾杀气。
“天师!天师!”这一代的庸王连滚带爬地上得城楼,扑通一声跪倒在天师足下。
“天师!楚国、秦国的军队都来了,巴人也来了。当年、当年都是我错了!你得救我,救救我啊!”
长得胖乎乎圆鼓鼓像个黑肉丸子一般的庸王,一身王袍挂满金银美玉的庸国国君,此时涕泪交加,面无人色,扯住天师的灰袍下摆不撒手。
天师一双白目“注视”着这个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如今的庸王在他的眼里,仍然是个孩子。
任性妄为,无法无天,老子天下第一。
只是,苦了大庸这一代的子民了。
他叹了口气,摸索着伸手在庸王的头上拍拍:“伯南,你若能早点悔悟,何至于有今日。”
“不!不不!”庸王伯南抽泣着,扯住天师袍又向前膝行一步:
“天师,不论我从小犯了什么错,你都有办法替我解决后果。这一次,你一定还有办法!一定的!”
“老朽已经太老,没有力气再扛下去了。”
天师摇着头,扯了扯被伯南抓紧的袍子,退后一步:
“伯南,你,是一个国君,亦是一个男人,得有担当,为你的子民担当!”
他回头又“望”向雨雾中的庸王方城,白色的眼珠里有微弱的神光扫过。
那片原本恢弘而华丽的建筑经过了上千年的风雨冲刷,经过一代又一代时光的洗礼,在蒙蒙的雨幕中显得有些暗淡、颓唐。
这座城也老了。
当年的辉煌已不复存在。
大庸之国,需要一个新的开始。
天师猛地一拉衣袍,整个人踉跄了一下,但终于避到了几步开外。
他摸索着城墙站定,整个人猛烈地咳嗽起来。
咳毕,头也不回地对庸王说道:
“去吧,到先祖祭堂里去吧,去祷告。那里有你的一百四十八位先人,他们是英明雄武的开拓者,是他们披荆斩棘打下了这片江山,用你的诚心去向先祖们忏悔,看看能不能得到一点庇佑。”
雨更大了,有敌兵开始发起第一轮攻击。
庸王已经离去祭堂。
天师孤独地站在城楼之上。
他的“目光”又看向了更远的丛林之中。
那里,楚天弃带领的大庸子民,应该已经走得够远了吧。
最后撤离的那一支,会不会被秦楚巴联军赶上?
他举起手来搭在额头之上,头抬高,双目“看”向天穹深处。
天穹深处的乌云如惊涛怒浪,翻涌不息。
天穹之下,守城的庸兵一批又一批死亡。
让我来尽最后一点力气吧,天师叹息。
“阿米……古达斯……阿米几……”
天师口中念动上古巫咒,刹那间,整个人被笼罩在一层白雾之中。
他的双目射出两道红光,如两道虹柱,直插入天际。
巫咒一经念出,天空中的乌云有如接到指令一般,向城外联军的头顶翻滚而去。
有数条巨大阴影,做游龙状飞在云海之中,手执死神的镰刀,威风凛凛,气势非凡。
周边的山脉之中,万兽哀鸣,奔突而出,冲向低洼处的敌军。
天师眼中却一阵剧痛,渐渐流出两道血泪。他的灰袍被风鼓起,身子如雨中的落叶,抖动不已。但他仍坚持地直立着。
这是一位垂暮的老人,这亦是大庸的精神的领袖。
老人一头灰白的长发在风雨中被打散开,有如一面烈烈的旗帜,他口中低声喃喃:
“庸人先祖,归离无能,祈先祖显灵,在最后关头帮扶后人,让撤离的人平安撤离,让留守的人不再伤亡。”
城墙之上活着的庸国士兵见两道虹光从城楼升起,纷纷奔走喊叫:
“开天目了!天师开天目了!”
庸王城内,不愿意背井离乡,只愿死守于此、终老于此的庸人尤其是老人们,还有不少,见之流出眼泪趴伏跪拜于地,口诵“天师”二字,以此向上苍祈祷。
而祭堂之内,趴在地上抖索泣涕的末代庸王伯南猛地跳起来,抓住旁边一个侍者的脖领,状若疯狂:
“他有办法的,是不是?他终究是有办法,只是不愿意帮我!他只是不愿意帮我!”
侍者战战兢兢,不知如何回答。
06。末路生途
大雨如注,却只在城外聚集;
电闪雷鸣,亦只向城外轰击;
山洪奔泻,用拔山填海之势,将山道上的联军纷纷掩埋;
堵水泛滥上来,倒流着,倾注入庸王城外的山谷之中。
那数条巨大阴影,依托着庸地险峻的山势地势,依托着堵水湍急的水流,做游龙状飞在云海之中,手执死神的镰刀,在收割着生命。
大庸国的归离大天师,有如一尊天神立于庸王城城楼之上,浑身云缠雾绕,一双白目,放出神光。
庸人们曾经有一则传说。他们说,归离大天师自出生之日起,便身呈异象,身周缠绕白雾,双眼异于常人。
上一代的天师,也就是上一代的大巫师,将归离天师称作“白瞳子”。
据说,“白瞳子”一双白目可沟通天地,看世人从不用眼,只用心。
如今归离大天师就凭着这双天生白目,将敌人阻于城门之外。为迁走的庸人争取更充裕的时间,为留下的庸人争取几分活下来的可能。
与此同时,在遥远的巫山山道上,楚天弃带领着一支支庸人队伍在披荆斩棘中前进。
南迁的庸人们心中苦痛,脸上悲呛,却仍在奋力开山前行。
有人于短暂的休息中向后看,在看不清的天际,乌云滚滚,电闪雷鸣,那是庸王方城的上方。
悲伤的庸人开始高声歌唱。
他们本是崇尚自由,能歌善舞,性情奔放的群体,但此时的歌声中却饱含着伤感和悲壮:
堵水奔流,奔流至沔。
鹰隼飞扬,且飞且止。
叹乎亲友,背井离乡。
嗟乎兄弟,远离父母。
沔水奔流,奔流至江。
巫山险峻,且攀且上。
仰之苍天,吾心伤悲。
俯之深谷,载渴载饥。
千里奔徙,所谋者何?
王事频仍,莫肯顾我。
誓将去矣,适彼南国。
吾乡逝矣,壮士悲歌。
…………
歌声渐渐远去,那是南迁的庸人在一批批远离险境。
庸王城的风雨却没有那么快停歇。
王城之上,天成异象,三日三夜。
大雨将战争留下的血腥和狂暴之气冲刷了个干净。
在天地动怒之异象下,联军的军队死伤亦是很重。
已经没有了屠城的勇气。
他们更愿意相信,这是老天爷要庇佑庸人,不让其绝灭。
秦楚巴与庸终于达成一致,庸降,秦与楚分而治之。
从此世上再无庸国,留下来的,只有上庸六县。
庸王伯南成为了首届县尹。
大部分的庸地子民,在大天师归离的提前安排之下,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离开了庸地。
而归离大天师,从风停雨歇的那一刻起,也从那个城楼上神秘的消失。
战争停歇的那一刻,人们只看到城楼之上一团白光,白光里的人影就像是化作了一股空气,无人知其去向。
有人说,他力量耗尽,化为了光与尘埃。
也有人说,真正的巫者是不死的,他重生在某处,追寻南迁的庸人而去。
在后来的历史时空里,上庸又被不同的军队多次占领、管辖,被不同的文化侵扰、同化。
渐渐地,庸人曾经留下来的种种,变得痕迹不明。
后来生长在这个地方的人,已经忘记了这个地方原本的面目。
他们都不记得,这里曾经有过一段辉煌的历史。
甚至,在一个风雨飘摇、国破家亡的时刻,有一个叫做归离的巫者,曾在庸国的城楼上,有若天神一般,以一己之力抗大军。
但是,曾经亲眼目睹那一场战争的庸人,还是会将那个场景讲给他的下一代听。
他的下一代再讲给下下一代听。
下下一代再往下传颂。
直到,这个故事慢慢地在时光之力里消磨、消散、消失。
其实,在前面所述的那则传说里,上一代天师还曾预言过:大庸国终将走向末路,中原腹地文明携裹着天命之力,终会将大庸吞吃入腹。
但,“白瞳子”会为庸地子民开启另一道生门。
生与死之间,庸地亡,血脉存。
看似灭亡,实未消失。
这就是,庸人的命运。
(故事完)
注:堵水,即现在的堵河;沔水,即现在的汉江;江则指长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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