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杏子落

风吹杏子落

1，

我家的菜园子里，有一棵遮阴巨大的老杏树。

杏树成熟的时节，园子里的香气会传得很远。

对于村子里的孩子们来说，我家的菜园子就是诱惑他们想做贼的地方。

可是，树枝和秫秸密密相间结成园帐子，挡住了他们。

还有我奶奶，总是拿着她的拐杖，坐在菜园子外面，老槐树下。

菜园子外面，是我家的厕所。

刮风的日子，我一天要去厕所四五次。

蹲在厕所里，等待一阵风吹过。

看着杏子从枝头上分离，然后落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

2，

奶奶好像有火眼金睛似的。

每一次，我从厕所里出来，她都能准确的说出我一共捡到了几颗杏子。

我总是否认。

把手里的、兜里的都拿出来，给她验证。

“把嘴张开。”

我就蔫了。

家里人都一直说我有点傻。

长大后，这是家里人嘲笑我傻的最有力的例证。

我即使有一千张嘴，每一张嘴里有一千个舌头，也无法说出一句辩驳的话。

可是，哪怕人人说我傻，蹲在厕所里等待着杏从枝头上掉落，仍然是我童年时代无法言说的巨大幸福。

3，

那么，坐在老槐树下看着我，审问我，不厌其烦的每次都让我张开嘴巴，看着我乖乖的承认错误，然后交出藏在衣服后面的杏子，是不是奶奶那时候的巨大幸福呢？

长大以后的我，不止一次这么私心里揣测过。

我以自己的经验推测，我的想法是对的。

甚至为自己这么悄悄猜对了奶奶的心思而高兴。

凭空里对奶奶多了许多亲切感。

好像一个怀有巨大秘密的人忽然间明白另一个人和自己一样怀揣着同样的秘密。

既亲近又兴奋。

而且暗自得意：我不是你眼中的傻子吗？其实这个傻子早就明白了你的想法的。

4，

终于，为了验证自己的聪明，我忍不住问奶奶：

你为什么非要那么火眼金睛？

为什么不能有一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我蒙混过关呢？

何况，我们家的杏树每年都要成熟几千颗杏子，最后都要分给全村人吃。

为什么那么在意风吹下来被我捡起的那几颗呢？

奶奶说：是啊，我们家的杏树每年都会收几百上千斤的杏，被风吹下的那几颗根本不算什么。

我愤愤地说：你既然这么明白，为什么那时候还这么苦苦相逼，以至于这件事成为我被家人取笑一生的笑柄呢？

如果放任你一个人去捡拾，被风吹下来的成熟香甜的杏子，而我坐在那里不理不睬，最终，全村的孩子都会来效仿的，那样的话，我家菜园子里的其他东西都不能幸免。

所以，我不能允许你，随意捡那些看起来是被风无意吹落的杏子。

我奶奶说这话的时候，手里抱着我两岁的儿子。

她九十二岁。

她和我儿子之间相差九十年的岁月。

她的脸上满是深深的皱纹。

我儿子的脸粉嘟嘟的。

我奶奶粗糙的手摸着我儿子红润白嫩的脸庞。

你也要记住，将来也不能让这小子随意捡拾别人家园子外面的果子，哪怕是被风吹下来的。

那样，别人看起来是傻了一点。

但是，他永远不会成为小偷的。

我想：我不止是别人看起来那样，有点儿傻。我就是个傻子。

5，

九十二岁的我奶奶，耳不聋，眼不花，牙齿还能咬碎油炸的花生米。

还能把拐杖扛在肩上，自己走三十里山路回娘家。

虽然她娘家里爹妈哥嫂都去世很多年了，她也分不清哪个是爹娘的坟，哪个是哥嫂的坟。可清明的时候，她还是回去。

我们都认为她能活到一百岁，甚至更久。

可是，世事难料。

谁能想到，就在那一年，一九九三年，那个并不特别炎热的夏天，会无常的带走我的奶奶呢。

这样算算，我奶奶坐在槐树下，让我张开嘴巴，看看我已经吃下了几颗杏子的时候，已经七十多岁了。

6，

窗外，小区园子里，一棵并不高大的杏树，刚刚开始挂果。

风吹过，杏树叶子哗哗响起来。

春日的阳光温暖而灿烂。

离杏树成熟的季节还早着呢。

可是，这看起来温暖的阳光，掠过树梢发出哗哗声响的风，让我想起了那些等待杏从枝头掉落的日子。

想起了我的奶奶。

我也是做了奶奶的人了。

我想：等我的孙女长大了，我也应该告诉她，即使是被风吹落的杏子，也不要随意去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