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衬衫

作者: JacquelineYao | 来源:发表于2017-03-19 20:42 被阅读0次

    “我走啦!”

    “好!路上小心!”

    “砰!”

    她收拾完餐桌,走到浴室收脏衣服。

    丈夫的白衬衫放入洗衣机前要把领子搓一下,她把衬衣挑出来。

    一股淡淡的香水味似有还无地荡进鼻子里。

    这不是她的香水味,她已经很久不用香水了,一个整天除了家就是商店菜市场的主妇不需要香水。

    她把衬衣举起来,放在鼻子底下仔细地嗅着。什么香水呢?她不懂。她从来都不懂这些化妆品。刚和丈夫谈恋爱的时候,他跟她说过,他喜欢她的素面朝天。那些浓妆艳抹的女孩他最看不起了。“她们会弄脏我的白衬衫。”他笑着说。那时候他很年轻,早早地抽上了烟。靠着栏杆,一口接一口,脸上是梦游一样的神情。她有点怕又有点沉醉。有时候他轻轻地晃着腿,像一首打着节拍的歌,旋律从她心里唱出来,是流浪者落寞的调子。

    是什么香水呢?她心里模糊地把自己知道的香水牌子过一遍:香奈儿,香奈儿,还有什么呢?没有了,这是她唯一知道的香水品牌。

    她不想了,仔细地闻着香水味。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味道呢?甜丝丝的,让人想起有精致花蕊的一种什么花,散发出甜而腻的香气,还混杂着她丈夫的烟草味。裹着糖衣的毒药。

    是……?不可能吧?她学着电视上,翻出衬衣的领口。啊!是了!就在那儿!那女人的口,望着她。小小的,很清晰,可以看出唇的形状,或者说,画出来的唇的形状。说不出来什么颜色,她不懂这些东西。

    故意的?!她脑海里浮现出一双娇滴滴的水眼睛,笑得眯起来,黑黑的眼线和重沉沉的眼睫毛,天真的,无辜的,俯下去给她的白衬衫一个吻,滴溜溜转的水眼睛又抬起来,狡猾的,阴冷的,得意忘形的!

    她忽然心头火起,一把将她的白衬衫“哗”地甩在地上。那个女人,她知道这是她的白衬衫么?她不知道,他难道不知道么?

    我为你洗衣,做饭,操持家务,照顾父母,你呢?你在外面抽着烟,搂着野女人,糟蹋我的白衬衫?

    她知道他的事业这几年做得风生水起,见的世面广了,饭局应酬多了,身边的莺莺燕燕也有了。可她一直很放心,因为她知道,他不喜欢那些涂脂抹粉的女人,他喜欢朴素的,素面朝天的,会帮他料理家务的,她这样的女人。可是他,现在喜欢那样的女人了?他不是以前的那个他了?他什么时候变的,她不得而知。反正我没变。她愤怒又委屈地想。

    这个女人出现多久了?她心里绑着一块沉重的大石头,在往冰凉的海里坠。他竟这样禁不住诱惑!要知道,她常去的那个商店里,收银台那个漂亮的小伙子总忍不住朝她多看几眼,她可从没把眼光迎上去。每次她把东西往收银台一放,他慢吞吞地把东西的价钱打进电脑里去。长长的眼睫毛垂下来,高高的鼻梁,唇红齿白。付完了钱,他帮她把东西一样一样收进购物袋。她与他之间隔着收银台,隔着新鲜蔬菜、水果、鸡蛋,隔着保鲜纸、饭盒、锅铲,隔着毛巾、肥皂、白衬衫。他在这些家庭琐碎的间隙溜她一眼,乌黑的眼珠子灵活地一转,眼睫毛又匆匆垂下来。她提着东西走了,玻璃门上映出他的身影,侧着头巴巴地望着,以为她不知道呢。她掌不住扑哧一笑:还是个孩子哩!

    以后她便不再一次性买那么多东西了,食物作食物买,洗漱用具作洗漱用具买,没什么事也去商店溜一圈儿。走走路,就当锻炼身体嘛。她心里想着,脸上笑容却绽开了,肌肉拉紧了,久久收不回来,她却没注意。神游的笑容。

    这做梦一般的笑容此时又出现在她脸上,她觉察到了,赶紧正了正脸色,却发现心里的石头不知什么时候落进了海里,心还在。凭空伸出了一只手,把绳子剪断了。

    难道……?不可能!我可从来没敢把眼光迎上去!她心慌意乱的,没敢?没有胆子?也就是说,如果有胆子,她就会……?

    不会的!我知道我的责任,我不是这样容易变心的人!我既然是你的妻,我就有责任拒绝外面的诱惑,守着我们的家,守着我们的婚姻。你在外面奔波,我就在家里给你洗床单,挂窗帘,抹去桌椅上的灰尘。你回到家,不是倒头就睡,就是翘着腿,一根又一根地抽烟。她想起他抽烟的样子,翘着腿,贪婪地,一口接一口。有时候他抖腿,一条腿有节奏,有规律地抖着,身体也跟着动,她的心也跟着他在抖、抖、抖,抖得心头火起,她生平最恨别人抖腿,跟她总是喝得烂醉的父亲一个样!小市民!暴发户!可他全然不知,仍旧抖得怡然自得,乐在其中。而且,他抽的烟,把她雪白的墙壁都熏黄了。她总是恨不得把家里的烟统统丢掉,恨不得把他拎起来,抖法,抖法,把他一身的老男人气息统统抖干净!还有,她的布沙发上的洞,也是他的香烟烫的。她的布沙发,她的墙壁,她的白衬衫,当然都是她的,她悉心照料的东西,为什么不是她的?这些都是她的责任,她的义务,证明她是一个好妻子的证据。

    可是,证明给谁看?这个家料理给谁看?给他?他的眼睛都留着看那个女人了,而且,他还在糟蹋这一切属于她的东西。给外面那些人看?他们的眼睛可看不了这么许多东西,他们只看得到发亮的木地板,桔红色的沙发,他们看不到白衬衣上的口红印,看不到收银小伙的黑眼睛。他们可不知道她付出了多少!放弃了多少!

    那我做这一切是给谁看?守着这个家来装谁的心、装谁的眼睛?这一切有什么意义?眼前的脏衣服、白衬衫、乱糟糟的家,通通都没意义!

    她不想管了,她想离开,想喝一杯蜂蜜绿茶。

    她走出房间,走进厨房,从碗柜里取出一个杯子,忽然,她像想起来什么似的,又把杯子放下了。她走到餐厅,要搬椅子垫脚,有一些东西放在上边的橱柜里,她想拿。

    在那儿,很多年前,他们刚结婚的时候,她买的一套茶杯。

    她喜欢喝茶,尤其是蜂蜜绿茶。她时常幻想一个午后,坐在自己家阳台的藤条椅上,用精致的茶杯泡一杯蜂蜜绿茶。午后的阳光照在身上,暖暖的,眯起眼睛,长睫毛的影子投射在脸上。那是她十几岁时的梦。刚结婚那会儿,她又要上班又要做家务,后来辞职做全职太太,有了时间却没了闲情。

    但是,今天不一样,今天,她需要一杯蜂蜜绿茶,来告诉她接下去的路。

    “啪。”水开了,水壶的开关自动关闭。茶壶里放一点绿茶,倒水,热气腾腾升起来,盖上壶盖,倒茶,浅绿的茶水咕噜噜落到杯里,青涩的香气晃进了鼻子,小茶匙舀一点蜂蜜,在茶杯里搅拌均匀。她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茶水浓淡刚好,入口温润,她满意地咂咂嘴,放下茶杯。茶香袅袅,与茶杯上勾勒的粉色花纹相映成趣。

    下一步怎么走?离婚?一拍两散?从此他过他的,我过我的?可别人会怎么想?以前他们可是旁人艳羡的一对呵!他们要是散了,那些眼红的人会说出多难听的话来!她仿佛已经听到外面人把他们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了:

    “那男的发了,又找了个年轻漂亮的!”

    “那女的也是,自己的男人都看不住!”

    不!她不要她圣洁的爱情受到这样的侮辱!她以前一直相信,他们的爱情最纯白无暇,否则,她也不会嫁给他。

    那时候他们还很年轻,她很平凡,他也是。不知怎么的就相爱了,双方父母都不同意,可他们偏偏爱得死去活来,地动山摇,就差打个小包裹私奔了。他们自比罗密欧朱丽叶,发誓要爱到生命尽头。

    那时候觉得容易得很,彼此之间爱得那么深,万一一个不在了,另一个相随而去是再自然不过了,殉情是古老而美丽的誓言。爱到了极点,怎么办呢?只好结婚了。许下承诺,把自己的一生交到对方手里。有多难呢?既然彼此都知道自己会爱着对方直到永远,那去打一个证明又有多难呢?不过一张纸而已。从此她要成为他的妻,为他生儿育女,照料家庭,愿意吗?和这样一个风度翩翩的男子相伴一生?当然愿意啦!有什么不愿意的?

    于是一过过了十五年。十五年的空房间不去打扫,桌椅的灰尘也积了厚厚的一层,这些灰尘落下来,就成了他身上她所痛恨的老男人气息。他老了吗?似乎也没有多老,身手还矫健,他才三十几岁,三十几岁怎么能算老?顶多算成熟。他不老,一点儿都不老。可她爱上他的时候,他二十岁,还是个少年,如今那个少年三十五了,不再是个少年了,一晃眼老了十五岁。她的少年老了,她的爱情也变质了。

    既然时间可以带走她的少年,自然也可以带走闲言碎语。等他回来就要他摊牌吧,他都已经不爱她了,这样的婚姻守着也没意思。

    可是,离了婚以后呢?她该怎么办?和收银小伙约会一段时间自然没问题,可他会娶她吗?他这么年轻,而她是一个离了婚的老女人,就算他愿意,就算他们一起熬过了别人嚼舌根的那段日子,下一个十五年也会到来,那时候他会变成什么样子?会不会也是一个抽烟抖腿打呼噜的“他”?她想起他的腿一抖一抖,贪婪地吸着烟,吃饭时吧唧嘴的声音,睡觉呼噜打得震天响。她呢?十五年以后,她会有多老?她不敢想,一个女人能有多少年的美貌!可是无论他变成怎样,她又变成怎样,她始终还是要为他做同样的事:洗衣,做饭,操持家务,直到老去,直到世界尽头。生活像一个无穷无尽的黑洞,张着大口要把她吸进去,叫人窒息。

    既然不甘心,那就一个人过吧。找工作没问题,怎么样也能养活自己,孤独寂寞熬一熬,也会过去的,毕竟年轻。可是现在年轻,早晚也会有老的一天。他们没有孩子,即使有了孩子,早晚也要远走高飞,离她而去。那么,会怎样呢?她可以想象得出,到了那个时候,她成了个老太太的时候,白天一个人买菜做饭打扫卫生,和猫说说话,晚上一个人躺在床上,旁边的位置是空的,房间是空的,整个屋子都是空的,长夜漫漫,是幽幽的一声叹息。生病了怎么办?发生意外了怎么办?恐怕到了生命的尽头,还要一个人面对吧?那时候,她会不会埋怨此时此刻的自己,怎么就不能忍气吞声,退一步海阔天空,起码还有个老来伴?

    可是,这一口气叫她怎么能忍?从前,他们给彼此的爱一样多,现在他把一部分的爱给了别人,而她还要付出一样多的感情,一开始似乎还能做到,可日子久了,怨恨就会堆积。她会恨他的,换作是谁都会的,爱情可不是不计回报的呵!

    无爱的婚姻会渐渐淡得跟开水一样,还可以勉强维持,而一旦仇恨落入婚姻的土壤,植根,生长,开始枝繁叶茂,结出果实,垂下长长的藤蔓,粗壮柔韧,是能掐断过路人的脖子的。

    怎么办?只能把她的一部分爱也分给别人。

    日光烈了,射进屋里来。地上有一小块金色的阳光,她赤裸的双脚就放在那里,暖暖的,痒酥酥的。

    她站起身,回到房间,捡起地上他的白衬衫。口红印不容易搓,加点洗洁精会好一点吧,那我得去一趟商店,家里的洗洁精快用完了。

    她打开衣柜,翻出许久不穿的白色衬衫裙,穿上。把头发散下来,以前她总嫌这样碍事,但偶尔试试新发型也不错。镜子里,她还是和以前一样美,多了点风韵。

    拉开抽屉,拿出一瓶香水。那还是他好久之前去出差回来送给她的礼物呢。她仔细地抹了一点在耳后。香奈儿,味道真好闻。

    路上,她想着那男孩儿黑黑的眼睛,笑起来像弯月似的,天真又调皮。她脸上的肌肉拉紧了,她觉察到了,可没有再收回来。

    我们会白头偕老的。她想,眼睛里闪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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