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水清发疯似地冲进了那片芦苇丛，趴在芦苇丛冰凉的地面上放声大哭，哭声在透着寒意的夜风中穿梭回荡，被芦苇摇曳的花穗撕成了飘飞的碎片，在浓如墨汁、死一般寂静的夜幕中凄凉地呜咽。
她还是一个学生，很快就要高考了，很快就可以脱离那片“馒头房”，奔向令人向往的大学生活，拥有自己所希望和规划的生活。当她很次想逃离时，就是因为还有这样一个希望，让她一次次地留在了这片“馒头房”。当然，过早地品尝了生活种种现实的水清并不是一个十分爱做梦的女孩，她曾经对自己的未来提出过很多种不太理想的设想，但做别人亡妻的替代品，做一个和她父亲一般大的老男人的老婆，和一个没有感情的男人别扭地过一辈子，这样一个失去自尊和自主的角色是她万万没想到过的，万万不能接受的。更让她没有想到的是，50万元钱外加一间高楼商品房就是她的成交价格，就是她的父母与那个郝建雄之间的一笔交易，她就是那个还算值钱的交易品。难道，父母真的是穷怕了，不，是穷疯了，疯到卖掉自己亲生女儿的一生“幸福”，去获取所谓的做有钱人的“幸福”，难道这就是穷人无力改变的宿命？
“清儿啊，心再大，大不过命啊！这人啊，逃过啥，也逃不过命的！”水清的耳边似乎响起了她已过世多年的奶奶声音。记得小的时候，奶奶对她说：“咱啊，丫鬟命是不能有小姐心哪，命和心不对配，那一辈子就苦到家啦！”。奶奶，这个原本是地主小姐的优雅女人是水清从小亲、从小敬的。但是至于为什么身为地主小姐的奶奶到头来却成了跛脚爷爷的女人，似乎谁都三缄其口，水清无也从知道。但水清却知道，奶奶十四岁嫁给了老实巴交的破脚爷爷，未过三十岁就守了寡，独身一人踮着三寸小脚，愣把父亲五个兄弟姐妹拉扯长大，糙米饭、白菜汤、一杆老烟枪、二两烧白酒、几只老猫陪伴走完了七十多个年头。奶奶，这个深藏着故事的不同寻常的女人似乎在很早以前就看出了水清的不寻常，只是奶奶的话水清从没认真听进去过。
水清抬起头，望着芦苇丛里、芦苇丛外无边无际的黑暗，夜的黑暗淹没了芦苇花穗纯静的雪白，让芦苇花穗和夜同样浓如墨汁般黑暗，在夜风中如一个个幽灵摇曳得张牙舞爪。然而，水清心中的可怕和恐惧并不是因为这些，不是这黑暗，不是这寂静，更不是夜鸟和溪边夜行动物近乎哀嚎的啼鸣，是父母、郝建雄、幸灾乐祸的看客，还是高楼和“馒头房”、南方城市的灯红酒绿和大西北黄沙飘扬的差距，还是这就是她的生活和命运，让她苦苦挣扎、无从逃脱，水清自己也无法确知。
那一夜，她似乎听到了父母和弟弟沿着溪边焦虑的呼唤，她没有回答，不想回答，也无力回答。那一夜，她只想痛快地哭、淋漓地流泪。那一夜，她希望就这样一直黑夜下去，不要天明……
水清自己也不知道那一夜她有没有睡着过，她是怎样挨到天明的。当黎明的天色渐渐清晰时，一切又仿佛回到了从前，那片“馒头房”还是那样固执地存在，她犹豫再三，还是朝那个方向走了过去。
她看见这时候原本应该去上学的弟弟，正从房檐下朝她欣喜若狂地挥手奔来，急切地拉着她的手，连声道“姐，出什么事了？快告诉我出什么事了？是不是爸妈又骂你了？姐，你可千万别想不开，无论什么事我都和你站一道！”
水清轻轻刮了一下弟弟的鼻子，故作轻松地笑道：“傻样，能有什么事啊，啥事也没有。还不赶快上学去！”
弟弟抬起头，看到水清肿得像核桃一样的双眼，怔了一下，什么话都没有再说。他知道，如果不是什么严重的事，他的父母是不会连夜把他从学校叫回家，三人沿着溪边找了姐姐一整夜，他更知道，如果不是什么严重的事，姐姐是不会轻易掉泪的。只不过父母不说，姐姐也不想说，他就不能勉强再问了。弟弟的乖巧让水清的心隐隐作痛，她一直都想做点什么，让弟弟不要再重复如她这样的生活。
当她踏进帐篷房的那一刻，父母黯淡的眼睛猛得闪亮起来，就像看到救星一样看着她。他们两个，一个蹲在地上，地上扔了一堆劣质烟蒂；一个耷拉着脑袋，靠在床头。被水清掀翻的酒菜、碗筷草草地扫在一旁屋角，被扔掉的名酒、名烟和名贵衣服已经被捡了回来，整齐地摆放在地上。其中的一瓶酒被打破了，破瓶子和里面仅存的不到三分之一的酒被单独摆在饭桌上。从父母浮肿的眼睛看出，他们俩一夜未睡，毕竟血浓于水，他们终归还是担心她的。那么，是什么促使他们做出那个决定呢？是贫穷，父母和所有穷怕了的人一样，拉着郝建雄就像拉住一根救命稻草，想就此摆脱贫穷，过富裕日子，这是穷人的无奈和无力啊。想到这里，她似乎对父母的怨恨已经消了一大半。但桌上那破瓶子和里面残留的酒是那么醒目地提醒水清，让她怒不可遏地想到郝建雄。是的，一切皆因郝建雄，他凭什么让富有成为一种诱饵，成为一种无形的压迫，成为一种权力和控制力，让贫穷的父母低头屈服；他凭什么把金钱当作筹码、把幸福用来交易来买断别人的终身，水清突然对郝建雄产生了一种难以抑制的憎恨。在爱和恨之间该如何抉择，水清的眼神越来越凝重、越来越坚决：唯有牺牲，才能让爱和恨两全！
水清拎起郝建雄送的一件衣服，在父母满是疑惑的表情前晃了晃，“这些衣服我留下了。去跟郝建雄回话吧，三天，就三天，三天后让他过来娶我”，语气冷静而淡定。
“不，姐，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弟弟迅速跑到水清面前，摇头水清的肩膀，“姐，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好吗？”
“清、清、清儿……这、这是真的吗？”父母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同时挺直了身子、瞪大了眼睛。
“都是他们给逼的，是吗？姐？”弟弟愤怒地转向父母。
“不，是我自愿的。”水清迅速拉住了弟弟，态度坚定。
“告诉郝建雄，我是有条件的”，水清摆弄着手里的衣服“第一，让我弟弟上全城最好的贵族学校，负责他的所有上学费用直到参加工作；第二，我要住全城，不，就对面高楼最好的房子；第三，接下来的三天时间要完完全全属于我，任何人不许过问，不许打扰。”
“不，姐，我不要，我可以不读书的，姐，求你别这样，好吗？”弟弟带着哭腔央求道，“姐，你马上要考大学了，就要考大学了呀，姐！”他自知一切终将事实，无力改变，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姐姐的个性，她一旦作出决定是不会轻意改变的。
“这、这……你看……”父亲怯怯地来回看着他们姐弟俩，面露难色。
“三个条件缺一不可，否则免谈”水清依旧摆弄着手里的衣服，眼皮也不抬一下，“趁我没改变主意之前……”
“额，好，好，我马上去，马上去……”父亲一扭头便没了终影，似乎有点迫不及待。
水清把头埋进那堆衣服，直至印出一片深深的泪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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