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第一

“师父你为什么总是迷迷糊糊睡不醒的样子。”

“因为师父我的功夫很养生。”

“师父啊，为什么别人的功夫都是什么开山裂石，一剑寒光照九州，再不济也是更快更高更强，而您……这养生？”

“这样才能活得久，活得久了，其他人就都死了，你就是天下第一了。”师父的眼睛藏在袅袅的烟后，似乎是回忆着什么。

一

牛老实跟在一个俏丽的小寡妇身后已经走了五条街了，走了七个拐角，三个胡同，一座桥，两座牌坊。

“一共两千一百三十七步。”牛老实跟在寡妇后面心里默默的想。

“我到家了，你还想跟着我到什么时候。”小寡妇挎着篮子，站在一扇破落门前，回头对牛老实嗔怒道。

“一共两千一百三十八步。”牛老实心里默默数完最后一步，抬头看着小寡妇涨红的脸，沉默了一会，低垂着眼皮：“我想吃碗面。”

小寡妇歪着头，盯着牛老实：“那你得多给我十文钱。”

“好。”

“那你进来吧。”

面很好吃，葱花飘在汤里，散落着油花。牛老实蹲在院子里，埋头吃的很香。

小寡妇也蹲着，蹲在台阶上，比牛老实高一些，居高临下的看着淅沥呼噜吃的正香的牛老实，没由来的轻笑出来。

小寡妇在城里的角落里开着一个汤面摊子，五文钱一碗汤面糊糊，加些葱花。

“你笑什么？”牛老实吃的没有顾上抬头。

“我曾经也有个男人，每天也是这样，他蹲在院子里吃面，我蹲在他旁边看着他，他常夸我的面很好吃……”

“后来呢？”

“后来就被江湖上的游侠儿一剑捅死了。”

淅沥呼噜吃面的声音一下子就停了，筷子上的面片儿泛着油光。

黄昏的阳光不刺眼，散落着金色的光，小寡妇蹲在台阶上，屋顶的大青瓦落下巨大的阴影，小寡妇蹲在阴影里，阴影里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面很好吃。”牛老实低声安慰了一句，继续淅沥呼噜的吃着。

小寡妇的脸从阴影里探了出来，上面带着莫名的笑容：“我知道你想在想什么。”

“我以前很漂亮的，现在皮肤都糙了。”小寡妇痴痴地笑着，手扶着青砖地面，跪伏着从阴影里爬了出来，雪白的身躯暴露在秋日的黄昏里，清冽的风里，吃面的人的目光里。

她竟然不知什么时候把衣服脱去了。

牛老实的面吃完了，他淅沥呼噜的吃完面，将碗里的面汤一饮而尽。

尽管女人已经像一只白羊一样跪在面前，骄傲的挺着胸前的柔软，牛老实的眼神里却依然没有什么波澜。

小寡妇认真的看着牛老实：“一碗面十五文，但我需要五十两。”

“我是个女人，我没有钱，我知道楼子里最红的倌人是什么价钱，所以我只要五十两……”

牛老实摆摆手，打断了她的解释，从怀里掏出一包粗布裹着的银子，很大一包，丢了过去：“面钱。”

……

“另外，面很好吃。”

小寡妇看着地上的那一包银子，裹的很整齐，即使是摔在地上也没有散开，所以她只是盯着，没有说话。

“拿着钱找个入赘的男人吧，起码可以帮你操持一下摊子。”

小寡妇没有笑，她抬起头，眼睛里的光有些闪烁，语气依然平静：“多了。”

牛老实长身而起：“我是江湖里的游侠儿，做什么随心意，想杀人就拔剑，想睡女人就去找，这钱我想给你多少就给多少……”转头向院子外走去的牛老实又添了一句：“你不拿着，我不仅要睡了你，然后还要杀你。”

“另外，面里有两头蒜就更好了。”

二

事实上牛老实撒谎了。

他不是什么游侠儿，也不是不眨眼就可以甩出去几十两银子的豪侠，在踏入江湖之前，兼职镇上铁拳门的唯一传人，主业是镇上财主黄有财土地事物管理所兼农业事务所的低级管理人员。

……说白了就是田埂上扛锄头的佃户。

穷的发慌的牛老实，结果在踏上江湖的第一天为了耍豪气，就把银子甩给了面摊老板娘。

那银子是他准备买刀的钱，连刀的名字都想好了，就叫风波——江湖风波恶。

人人都说江湖风波恶。所以风波会是一把让江湖闻风丧胆的刀。

可惜现在的风波已经被淅沥呼噜的吃进了肚子。然后第二天早上，野地里的牛老实提起裤子的时候或许还能的心疼的捏着鼻子回头看看，遗憾的叹口气。

所以牛老实是真心疼，既心疼自己的刀子，也心疼自己的银子。

牛老实知道江湖是个好地方，这个地方的人有三种，第一种讲道义，讲侠气，讲拳脚，及时雨来呼保义，摔杯为号从者如云，顺他者昌。

第二种人讲银子，你早上想成为天下第一剑客，傍晚就会有无敌的剑客与你挑战，然后惨败，而且告诉全天下他输得心服口服；喝西域的美酒，江南的鱼鲜，漠北的皮草，钱能通神使磨推鬼；哪怕你兴致来了想睡皇帝老儿的贵妃娘娘，掏出银子，就会有人告诉你皇宫东墙，左起三百步的一个地洞，钻过去，绕过七道门，翻过两面墙就是贵妃娘娘的寝宫……

而现在的牛老实无疑在江湖里的第三类人，蹲在街上的茶摊里，听着说书人讲述江湖里的豪侠美女，发出哦哦哦的惊叹，然后啐一口饱含羡慕和嫉妒的浓痰。

好在江湖还有一句话：“多条朋友多条路。”

牛老实很庆幸自己还有一个很帅，剑法很好的朋友。

当然，那个朋友也很有钱。

单单是他肩膀上顶着的那颗脑袋，在江湖里就被悬赏万两黄金。

这个朋友喜穿一身祭祀用的玄衣，而名字也叫玄衣——天下第一快剑玄衣。

江湖里有无数的天下第一。

天下第一快剑，天下第一神刀，天下第一轻功，天下第一和天下第一之间总是不一样的，这样就可以保证江湖上的大多数人都有个天下第一的名头，哪怕是某个小镇里的二狗、麻子、长脸之流都有个天下第一长鼻毛，天下第一长指甲什么的唬人名头。

最近江湖里关于天下第一最热的话题就是天下第一快剑对战天下第一神刀的决斗——“月圆之夜，决战君山之巅。”

当然牛老实觉得这个决斗傻透了。

在夜里，山顶上，大风呼呼的吹着，两个人各自穿着自己最显眼、最干净、最白的衣服，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在黑夜里互相看到对方，然后你砍我一刀，我捅你一剑，周围是一圈江湖闲汉磕着瓜子，吃着花生，就着美酒呼喝“这一招使快了，那一招用老了。”

可惜牛老实不能把这话说出来。

因为他的朋友叫玄衣，就是那场傻透了的决斗主角之一。

天下第一快剑玄衣。

冷漠的剑客，无情的剑法，有情的剑，剑就是他情人。

比剑就是这个男人唯一的生活乐趣。

三

牛老实走在大街上，裹着自己的衣服，肚子里热乎乎的面汤在风中变冷：“一碗面似乎不太够啊。”

比剑决斗是在明日午夜，牛老实走的越来越慢，也越发的后悔刚才没多要一碗面。

“我是回去吃碗面呢，还是回去吃碗面呢？”

可惜有人哪里都不想让他去。

于是夜黑风高，暗处有杀手来。

“怕死么？”杀手问牛老实。

“怕。”牛老实说：“我怕疼，怕黑，怕冷，怕流血，自然特别怕死。”

月色如水，照的大地一片亮堂，这让牛老实显得有些开心。

这不是个杀人的好天气，自己大概不会死了。

“那就不要去君山。”杀手提着剑，在月光的阴影里，黑暗里的剑幽幽的闪着冷光。

“我也不想去，可是不得不去。”

“那你就死吧。”

“因为我不知道我是去给玄衣庆祝，还是给他收尸，所以......”牛老实从路边捡起一截木棍，咬着牙，一脸挣扎的说：“所以我一定要去，所以我不能死，所以你能不能放过我……”

牛老实带着哭腔的求饶没有让杀手内心波动半分，他只是充满戒备的提着剑，靠了上来。

“我还是想吃碗面。”牛老实最后想着，然后去见见那个卖面的女人，看看自己还未闯荡江湖就已经被肠胃消化了的宝刀风波。

在那个落日下，破落院子中，蹲着的半裸女人，手上一碗油呼呼的汤面，还能美滋滋地就着蒜。

牛老实突然就明白了师父常说的活着，活到最后就是天下第一是什么意思。

“师父，你他娘的原来是个思想家啊。”

…………

几个时辰后的街面上，早起的小摊贩见到了一具的血肉模糊尸体，只勉强能看得出是一个长相普通的男人。

四

君山上的决斗已经过去大半年了，但是那一夜本该惊天动地的决斗结果如何，却没有人说的清楚。

即使是当时在场的人有很多，但是那一夜在场的死人同样也有很多。

江湖里有人说决斗持续了一夜，在最后的关头，天下第一快剑和天下第一神刀作为江湖的超一流高手，第一快剑大喝一声万剑归宗，出剑如云，神刀也曾大喝一句开天辟地，刀光如瀑，一刀挡下了万剑，又一刀砍死了天下第一快剑。

江湖里还有人反驳说是天下第一快剑一剑砍死了神刀，天下第一快剑已经是天下第一了，因为有人曾在快活楼里见过那个玄衣长剑身影。玄衣还活着，而神刀却死了就是明证。

江湖里也有人说所谓的天下第一快剑和天下第一神刀就是俩骗子，功夫稀松，靠银子买的名声，神刀砍死了快剑，转头却被求名心切的江湖新秀一剑刺中了心口。

江湖里当然也有人说君山决斗是一场大阴谋，不然没办法解释为什么当夜君山上的众人为什么要自相残杀，最后一山不留几人。

江湖就在传言里一天一天的过，无数的新秀名震一时，也有无数人黯然退场。

就在这人来人往的江湖里，一件不起眼的小面摊上，穿着玄衣的英俊剑客皱着好看的眉头盯着眼前满满一碗油泼面里的大蒜，盯着坐对面吃的热火朝天的男人，表情严肃。

“这家面摊的面你都吃半年了，如果你喜欢，为什么不干脆娶了她。”

“我不喜欢她，我也不喜欢吃面。”那男人脸上带着愁苦：“我一次给了她七十九两八钱的银子，那是我买宝刀的钱。”

“所以你准备吃回来？”

“嗯，不吃回来我心里亏的慌。”

“那你为什么要放这么多蒜。还是我的碗里。”

“吃面不就蒜，不如吃白饭。”

“那你不吃。”

“吃多了，臭。”

半年的时间显然不够把面钱吃回来，所以那个男人只是在咽下碗里最后一口面之后，只是有些怅然的擦擦嘴，强撑解释：“我是后悔当时充豪气，我是心疼自己的银子，我是委屈我的宝刀风波，那么多钱足可以排进我人生最心疼的事情第二名了。”

“那第一名呢？”

“花了一百两银子把你从牢里保释出来。”

……

五

事实上，那一夜的牛老实无论如何没有想到在他再见到玄衣的时候会是这样的情况。

锈迹斑斑的铁笼子，地上厚厚的有些腐败的草席，墙上血迹斑斑的刑具，空气中弥漫的腐臭气息，玄衣安静的坐在牢房正中，一块打扫的很干净的地方。

“你这是……”

“被抓了。”

牛老实看着风轻云淡的玄衣，有些苦恼的捏着下巴：“理由呢？”

“江湖传言京城里有一位剑客，剑法颇有几分独到，所以前来请教。”玄衣将眼前飞过的苍蝇赶开，脸上不显一丝表情。

“那为何你请教到大牢里来了？“

“那老者剑法之名是花了五千两银子买下的，连我一招也挡不住，倒地之后就放声大呼打死人了，打死人了……

“那你这是当街殴打老人啊。”牛老实握拳捶在另一手掌心，幸灾乐祸：“应该的啊！”

“哼。”玄衣看着牛老实嬉皮笑脸的样子，眉头一挑：“你很得意。”

“难得见你如此狼狈。”

玄衣手一摆，道：“你来是为了为了保释我还是嘲笑我的。”

“保释。”

“交银子一百两，刑狱典吏在衙门东院。”

“可是我没银子，所以不能保释你。”

“……”

“所以只好嘲笑你了。”牛老实果然像他名字一样老实。

……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这份银子，本公子可以替你出。”一个不阴不阳的尖细嗓音自牢房的阴暗角落传来，牛老实看过去，一个穿着绸衫的公子哥摇着折扇从暗处走出来，眯着眼睛打量着监牢内外的两人。

“什么人？”

“有钱人，有钱的好人。”

“一百两，你全出了？”牛老实打量着公子哥的衣衫，有些怀疑。

“不过是区区一百两，能得到江湖第一快剑的友谊，这生意有得赚，不亏啊。”公子哥没有理睬牛老实无礼的目光，只是表情轻佻的看着监牢里的玄衣：“你们不会拒绝一个想交个朋友的有钱人的好意吧。”

“当然不会！”牛老实笑容特别真诚：“所以你是有钱的咯？”

......

牛老实闻到了阴谋的味道。

相信玄衣也是。

所以牛老实很自然的从后腰抽出一根黑黝黝的木棍，问那个锦衣的公子哥：“你知道这根棍叫什么嘛？”

公子哥表情一滞，不太理解牛老实的话。

直到牛老实笑眯眯的接着说：“他叫风波。希望你能记住他。”

公子哥晕过去前见到的最后一个场景就是一根黑乎乎的棍影。

“没想到你不仅会用刀，原来棍法也不错。”玄衣坐在牢房里，看着牛老实一棍将公子哥抽翻，眉毛轻挑。

玄衣的生活里只有精妙的功夫和更精妙的功夫。

牛老实从公子哥身上摸出银票，笑地咬牙切齿：“任谁把仅会的四招功夫练习十几年，对他来说，用刀用棍区别都不是很大吧。”

“江湖风波恶啊。”牛老实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摸着棍子，幽幽叹气。

“这些人不算恶。”

“他们是贪！”牛老实眯着眼睛：“贪财贪色，贪天下第一的名头。”

“我也贪，我贪天下第一的功夫。”

“没有用。”牛老实摇摇头，解释：“京城，江南，西北，全天下的赌坊里零零碎碎加起来买你输的钱有上百万两了，买你赢的只有三个铜板。”

玄衣闭上眼睛，没有说话。

“你赢了，皆大欢喜，赌坊可要输的倾家荡产，何况你赢了，那所谓的第一神刀能活着下山么。”牛老实轻笑着：“何况你怎么知道那神刀的名声不是花钱买的？”

“你去不去，明天都会有一个天下第一快剑输给天下第一神刀。这场决斗一开始就和你无关。”牛老实去给玄衣赎身，临出门回头：“江湖里的第一，不值钱。活着，高兴的活着才值钱。”

六

那一夜。

君山顶上看戏的豪杰们都很安静的站着。

看着神刀狂笑着一刀砍下了快剑的脑袋。

眼镜在风里变红。

“杀了他，谁能杀了他谁就是天下第一。”豪杰中不知道有谁喊了一句。

于是神刀被锤头砸扁，锤头被棍子打翻，棍子又被鞭子缠住，鞭子被长剑刺穿。人人都在胡乱的出招，人人都在胡乱的挨刀。

天亮的时候不知道还有谁会站着，没有人猜得到结局，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山顶上的人会突然的自相残杀，就像没有人知道谁是天下第一，就像没有人知道为什么要当那个所谓第一。

………

山下的牛老实则拉着玄衣：“吃面吗？油泼面，很好吃的，我带你去。”

“不吃，我要去找真正的高手比剑。”

“我请客，不要钱。”牛老实邀请的很诚恳：“而且你没钱吃别的了。”

“……远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