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假日,年少的我搭着木梯子爬上家里的小阁楼玩。无任何修饰的土墙,宽厚的梧桐树楼板,屋顶的四片大明瓦终年接受风霜雪雨的洗刷,很透澈地照进自然光,浅黄色调的阁楼透出静谧和温馨。
阁楼有些零乱,一角堆放着几个褐色白色的坛坛罐罐,有的放干辣椒干豆角,有的盛着茶籽油。另一角,墨绿色的渔网抛在头年夏天木匠来做家具用剩的刨得溜光的几块木板上,淡淡的木香里掺入淡淡的鱼腥味。阁楼另一角放着一只木箱,黑色油漆好几处斑驳裂纹,四个角上的包角和正面的锁搭拉手被时光氧化掉铜器应有的光泽,暗哑泛绿。里面装的到底是什么宝贝?
锁搭并未上锁,但进了箱子的东西无疑是重要的东西了,我觉得神秘又神圣,想偷偷打开,但没得到大人的允许还是不敢。手在伸出缩回间犹豫着,最后好奇心战胜了胆怯。
有了年月的旧木箱打开来,一个A4纸大的土黄色纸袋盖在最上面,我掏看,是信!谁的?我怯怯地从贴着八分邮票的十几封信中随取一封打开,是妈妈的字,蓝色钢笔字,像才发蒙的小学生字体,不好看却工整地写在白底带红双条线的材料纸上。抬头直呼爸爸的名,前面并没有缀以亲切的定语。下一行开始写:
家里都好,娘的天麻吃完了,昨天托我爹带了一包来,孩子都没生病,还没考试,学习情况也没敢问老师,总盼她能认真读,比我有出息。栏里的猪又长大了不少,就是总不见天晴,菜秧子都长不出来。上个月借的上屋里的三块钱已经还去,好客气的人家,还给我们端炒冻米吃。天还冷,你不要松衣服……
中学生的我已能看出老小牲畜,庄稼天气混合着写,有多杂乱无章。我更清楚,信,相当于自己上锁的日记,我觉得偷窥相当于偷窃,心怦怦跳,生怕大人发现。没敢看完,就折放回信封,纸袋,关上木箱,匆匆爬下了楼梯。
这信,是在我几岁时写的,爸爸在镇上粮站上班,管基建,常被外派工作或学习。七八十年代,三五十里就算遥远,二三个月不回家很正常,但邮路畅通,想联系只能写信也作兴写信。
记得事起,爸爸每天以一串自行车铃声的渐远和逐近,早出晚归。家里的一亩三分地,两个菜园子,一口鱼塘,两头猪,一群鸡鸭,分去了妈妈所有的脚步。印象中,瘦小的妈妈总是戴着草帽,肩挑手提地进进出出,行色匆匆而又有条不紊。
后来爸爸工作很上进,局领导看我妈妈拖着仨孩子不容易,给办了农转非,妈妈也去了粮站的劳动服务公司上班。没多久,公司改革裁员,妈妈不想给当粮站主任的爸爸添麻烦,决定在镇上自己干。她隔几天就租着拖拉机去城里进货,装货,卸货,理货,全是自己干,粮油饲料又重又琐碎,现在想想,单薄的妈妈除了吃苦还吃了多少几十里坑坑洼洼的滚滚灰尘呀。但从未听见她喊累,从未看到她愠怒。笑容和淡定,给顾客给家人。
有两年,爸爸被粮食局派往云南贸易公司当经理,妈妈独挡一面,生意做得红红火火,家里收拾得妥妥贴贴。
那段时间,爸妈之间的交流仅限于鸿雁传书。我相信,妈妈的字里行间,依然会洋洒着家里店里所有的好,唯独不会提及自己的苦和累。生意被骗,孩子生病,鱼塘翻塘……妈妈都默默顶过去了。家的河床,需要一个女人日复一日各种渺小的坚持,才不会被突来的风雨拦腰截断。
随着爸爸工作的调动,我们的家,从乡下移到黄獭嘴镇上,九十年代初再搬进醴陵城里。妈妈无惧从头开始,凭着积累的经验和没日没夜的操持,在竞争激烈的粮油批发一条街将家里的万盛米行做成了名店。
读书少的妈妈极少口头教育我们姐妹,她用自己的行动带给我们潜移默化的影响。我们明白,做脚踏实地,勤奋自律自信的女孩,就会拥有生活的富足内心的丰盈。
如今,年近七旬的爸妈,开心地看着我们姐妹都在一座城,平凡而努力地经营着收获着生活的美好。
几度搬家,乡下老家的旧物基本上破烂了丢弃了。那口黑漆木箱辗转随行,那些起了毛边的信封装着泛黄的信笺,安然无恙。而夜深人静敞露心扉在灯下执笔书写致远方,早已成为一个时代的记忆。
我却一直喜欢灯下漫读,写字,这种时刻,年少时在老家阁楼上未读完的那封信又浮现在脑海……
爸爸妈妈八十年代在爱晚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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