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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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1

“妈妈，你看他乱扔垃圾！”

“妈妈，为什么其他孩子都有爸爸陪着一起玩，爸爸去哪了？”

“妈妈，为什么树叶变黄了？”

“妈妈……”

“小孩子哪那么多为什么？不要说话，好好走路！”女儿的问询被我不耐烦的声音打断。她瞪着大眼睛望着我，瘪着小嘴，浓密的睫毛微微颤动，拉着我的小手慢慢蜷缩起来，从我手里退出去别在身后。

我的心瞬间揪起来，蹲下身抱住她小小的身子，轻拍她的后背，见她平复下来，我才拉着她的小手继续往前走。

她没有再说一句话。我也陷入沉思，我有多久没和人好好交流了。所有的委屈、烦躁都被自己压了一下，憋在心里，外界的问询与好奇让我感到愤怒。

这些是我未曾体会到的，开口的责骂与痛斥，只不过是在掩饰自己的无知罢了。看着女儿撅起的小嘴，深深的愧疚和难过快要将我淹没。

“不要说话”这四个字从小犹如魔咒，充斥在我的耳畔，侵占我的脑海，到现在都不曾散去。我沉溺在父母为我营造的生长环境里，不能自拔，无法逃脱。

随着岁月的侵蚀，我似乎变成了他们。

002

黑夜给大地笼罩一层黑布，整个村庄安静极了，不远处传来几声狗吠，刺破黑夜的宁静，片刻又归于宁静。

竖耳细听，能听见隔壁老奶奶在和老伴拌嘴，偶尔又会传来几声嘶哑的笑，像破碎铜锣发出的声音。

这无边的寂静丝毫比不上家里的阴沉。家用电灯泡在阴暗的屋子发出橘黄色光芒，我的手心被照得发黄，掌心的纹路变得有些模糊。

祖父手里拿着大烟杆，时而嘬上一口，冒出的烟呛得我难受，我却不敢发出一点反驳之声。在饭桌上，我是不允许说话的，在他们面前，我也没有说话的权利。

“吧嗒吧嗒”嘬烟的声音回荡在我耳边，让我耳膜发痒，忍不住偷偷伸手挠了几下。父亲已喝得半醉，绛红色的脸在灯光的照耀下显得有些诡异。

他向祖父说道：“今年的收成很不好！”说完喝下一大口酒，舀一勺豌豆倒进嘴里慢慢咀嚼，我能听见豌豆在它嘴里四分五裂的声音。

他嚼完又喝了一口酒，打了一个饱嗝。我坐在他的对面，刺鼻的酒气铺面而来。

我下意识地躲避，父亲的眼睛不经意向我看过来，赤红的双眼里夹杂着不耐烦和愤怒的火苗，让我硬生生地折转回来。

我不仅不能说话，连一举一动都要看他的脸色。

003

母亲在父亲旁边坐着，不发一言，看着父亲不停地喝酒，皱了皱眉头，伸手想要劝阻，话还未出口，便听见父亲斥责到：

“你懂什么，别说话，一边去。”母亲伸出的手慢慢垂下来，像凋零的落叶。

她默默收拾起碗筷往屋里走去，转身的一刹那，我看见她耳畔夹杂着几缕白发。她三十几岁的年纪，为何苍老至此，我冒出这个疑问，看着她微驼的背，我鼻头有些发酸。

我爱她的沉默，却又恨她的懦弱。

从我记事以来，母亲就如此沉默，父亲的话她从没有反抗过。父亲是严肃的，我很少在他的脸上看到笑容。

他对母亲也始终板着脸，对母亲说过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妇女家懂什么，不要说话。”

我以为母亲一直都是这样，对父亲言听计从。可姥姥告诉我，为了让父亲同意生下我，母亲以死相逼，落下再不能生育的病根，和父亲怨恨的双眼。

姥姥说，父亲想要个儿子。

他想要儿子，我是知道的。每当看见村口有小男孩经过，他会放下手中的活，拉着他们玩，脸上有我从来没有见过的笑容。我也希望他陪我玩，和我说话，可他不会和我说话，甚至不要我多说话。

他总说女孩子做好自己的事就行了，哪来那么多废话。

004

我经常一个人坐在屋前，看母亲忙上忙下，忙前忙后。我想和她说话，可她总有干不完的活。

汗水打湿衣服，冷水冻坏手指，她都从未说过一声累。她不让我帮忙，只让我看着她，偶尔抬起头来对我笑。

她笑起来真好看。

母亲似乎和其她的邻居不和，她们得闲时，总会聚在一起话家常，有说不完的话，笑声我坐在家里都能听见。

她们也会互相帮助，谁家缺东西就会到另一家去借，谁家有好吃的，也会给对方送一点。

可我几乎没有看见母亲和她们有过来往，这些事情她都看在眼里，但她从来不会或不敢和她们交流。

她只会默默地叹气和发呆。母亲虽料理家务事，却从来做不得主。之前也有邻居过来借东西，那时，她毫无波澜的脸上有了笑颜，连语气都变得轻快。可往往是没等把东西拿出来，就会在父亲严厉的斥责下止了脚步。

我知道，只要父亲在身边，她就一定不会反抗。她只会嗫嚅着嘴唇，看着父亲的眼神发不出一点声音，双手快把衣角揪断。最后，她会默默进屋，交由父亲处理。

邻居每次都空手而归，也不再来借东西。渐渐地，和母亲和我们家疏远了。母亲在村里没有一个说得上话的人，只有我。夜深时，她总会轻轻抚摸我的头，再紧紧地抱着我叹气。

我不知道母亲是怕父亲，还是不想忤逆他的意愿。她越来越沉默，经常一天都不曾说上一句话。我为她感到难过，却从没有为她做过一点什么。我不敢，我怕父亲严厉的眼神。

有时候，我都觉得自己是和母亲一样的人---懦弱，胆小。这样的环境越发让我变得压抑，我知道，再待下去，我一定会变成她。

我要离开，我想离开。我不想变成和她一样的人。

005

“哐当哐当”的声音将我从睡梦中摇醒，头痛欲裂。火车在急速前行，颠簸得我浑身像散了架，阳光从窗外洒进来，让我睁不开双眼。

我窝在座位角落，下巴伏在双膝处，窗外的景色飞速后退，脑子开始变得清醒，我意识到自己终于离开那个地方，远离了父亲、母亲。我终于可以过自己想要的生活了。

耳畔响起临走前母亲说的话：

“孩子，做一个勇敢的人，想说什么就说出来，不要像妈妈一样。”她说完就咳起来，她的身体越来越不好，背已完全佝偻，头上已满是白发。

原来，她能说这么长的一段话。我望向窗外，湛蓝的天空有飞鸟飞过，那么自在。我突然变得轻松起来，微微扯起嘴角，喃喃道：我终于离开了。

列车前行着，旅途的疲惫，让人们很快在夜色中进入梦乡，座位两旁挤满人，有人直接席地而坐打起瞌睡来。

我艰难地穿过人群，从洗手间往回走，突然看见一人偷偷摸摸伸向一个旅客的背包。

006

旅客睡得很死，背包被他横跨在胸前，随着他熟睡背包耷拉在一边，给了小偷很好的下手机会。他周围的人都睡着了，我甚至能听见他们的鼾声。

小偷的动作缓慢而小心，眼神左右张望，他背对着我，并没有发现他的一举一动早已暴露。他见没人发现，开始一点点将手伸进旅客的背包。他往前探索的手像是蚂蚁，啃食着我的内心。

我呼吸开始变得急促，警务员在我左手边狭小的房间里打盹。我只要喊一声就可以制止小偷，同时还能引起警卫员的注意。

我的声带在震动，可始终张不开嘴，各种声音回荡在耳畔，我的脑袋快要炸裂。

“少管闲事！闭嘴，做好自己的事！不要说话，不要说话……”

“孩子，做一个勇敢的人，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不要和我一样……”

我甩甩脑袋，让自己平复下来，鼓足勇气想要喊叫，可抬头小偷早已不见。我跌跌撞撞回到座位，撞醒地上的人，传来几声怒骂。

我什么都听不见，只觉恶心。火车“哐当哐当”的声音仿佛催眠曲，让我迷迷糊糊进入梦乡。

睡梦里，我被一群人围在中间。母亲在歇斯底里责骂我，我从没有见她如此激动过。父亲用鄙视的双眼看着我，朋友在嘲笑我。

我冲出人群，却在下一刻掉入水中，我挣扎着向前，始终找不到边界，肺里的空气在一点点被吞噬。我感觉自己的身子越来越重，越来越重……

007

“妈妈，妈妈！”我突然惊醒，伸手一摸，满头大汗。女儿趴在我的腿边，小手放在我的脚踝，瞪着大大的眼睛望着我。

她慢慢爬到我身边，搂着我的脖子，轻轻拍打，小声说道：

“没事了没事了，妈妈做噩梦了吗？给妞妞讲讲吧。”

我下意识摇摇头，女儿飞速制止我，软软的手摸着我的嘴巴。

“妈妈，不要不说话。”然后给了我一个大大的笑脸。

我望着她，和她一起笑了。我清了清嗓子，搂着她的身子，开始讲那些“不要说话”的日子。

太阳已从地平线升起，女儿在我的怀里睡着了。我想我能打破这个魔咒，从过去醒悟过来。

为了女儿，我不能变成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