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只为户口狂

作者: 悠然云 | 来源:发表于2018-09-29 22:42 被阅读303次

    【原创短篇小说】

    一生只为户口狂

    黄伟义

    一生只为户口狂

    1

    彭小飞要把户口迁回乡下老爸的户口本上,却被要求证明老爸是他的老爸,他是他老爸的儿子。他一下子被气晕了。他本来就是他老爸的儿子,而且是亲生的,他出生就在乡下,他跟他老爸本来就同一个户口本,他只不过是因为鬼迷心窍,把户口迁到城里转了一圈,回头怎么老爸就不是老爸、乡下不是乡下了呢?派出所的美女说,那你把原来的户口本拿来看看?彭小飞说,迁出时那旧户口本不是给你们注销收走了吗?美女说,那就没办法了,收回的户口本早销毁了,那时也还没录电脑,查不到了。你自已想办法吧。

    彭小飞这一次真的给气蒙了,气得胸口嘭嘭嘭的鼓风机一样。他干嘛要把户口迁城里去呢?为了这徒有虚名的东西,他这是何苦来呢?想起来也怪老爸不对,小时候老是跟他讲什么鲤鱼跳龙门的故事啊,什么头悬梁锥刺股的故事啊,朱买臣的故事啊,等等,然后就对他说,做农民怎么怎么样的苦,怎么面朝黄土背朝天,怎么被人看不起,等等。这样,自小他就满脑子的想法,浑身的不安分。

    是的,他想起来了,为了这农民的身份,他都不知受了多少气,恐怕真的是罄竹难书呀。小时候,有一次他从镇上玩耍回来,经过路边的一段水渠,他情不自禁地伸脚要洗洗他的脏脚丫,不料突然听得一声怒喝:“你这小乡巴佬,找死呀你!你没看见我在洗衣服吗?你这臭脚丫再洗也是个泥腿子。”原来是镇上一个洗衣服的大妈,正用那鄙夷的眼光怒视着他。那大妈的意思是彭小飞这小乡巴竟敢在渠里洗脚,想把水弄脏?她朝彭小飞举了举锤衣棒,吓得那小乡巴佬拔腿狂跑。

    彭小飞当然害怕。因为老爸说镇上的人都是居民,不用种田每个月都有好几十斤白花花的大米分配,还有面条、面粉,粮票、油票、肉票、糖票、布票、香皂票、草纸票等等,吃喝拉撒,按需分配,应有尽有,像共产主义一样,都是些上等人啊,得罪不得。因此,彭小飞被吓得没命地往村里狂奔,直至跑回村里的地界,才感觉到了安全。

    后来上学后,老师见他穿得邋邋遢遢的,衣服长一件短一件,裤管高一边低一边,穿一双破拖鞋噼噼啪啪乱响,有时还光着个脚板来上学,心里就很看他不顺眼,只要他一迟到,就罚他站黑板角,或站教室门口,使他无法好好听课。镇上的居民同学也欺负他,上课时,坐他后面的踢他屁股,在他背上画他乌龟;坐他前面的故意扭来扭去,用身体遮挡他的视线,使他看不到黑板。下课后,还有人揪他的头发,在他身上擦脏手,把他的破拖鞋当球踢。他就像一个逗人发笑的小丑,是大家的开心果。

    再后来,他去城里打工,城里人都叫他“捞头”,意思是专做苦工干脏活的农民工。有一天他们在街道边挖路沟,弄得满街道泥土,一个美女路过时差点摔了一跤,惹得他们哈哈大笑,谁知那美女瞬间变了颜色,对着他们破口大骂,说:“你们这些死捞头,乡巴佬,没见过这么没教养的。”还有一次,他们去逛商场,看见一件很不错的衣服,伸手想去摸一摸,还没摸着就被老板的呵斥吓住了:“死捞头,别乱摸!搞脏了你赔得起吗?”哎呀呀,真是狗眼看人低呀。还有一家宾馆更离谱,他们走累了想进那大堂坐一坐,还没在那宽大的沙发坐下,就被大堂保安赶了出来。那保安指着门口竖着的一个牌子说:“你们看看,没见这里写着吗:衣冠不整,恕不接待。你们认不认识字?啊!”

    唉,算了算了不说啦,这些事再怎么说也说不完。农民朋友们,相信你们也有不少这样的遭遇,如果有兴趣,请你们续下去说吧。

    话说彭小飞从小吃了这许多苦,又在老爸的教唆下,下定决心要跳出农门,洗掉这身农民的皮子,而最能代表这身份转换的,当然是户口的改变了。因此,他做梦都想着如何把农民户口转变成居民户口,如何把户口从农村迁往城市,哪怕就迁到镇里、县里也好啊,怎么说也是城镇居民呀,也算城里人了。

    不过想要转户口,那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啊。自古以来农民与居民、农村与城市的界线就像一道天壑,谁也没那么容易跨越。长久以来就只有读书一条路,所以古人才有“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的训导。就是说,古时要通过科考,如今就得考上大学,才有可能实现身份的转换。可是,彭小飞连高中都没读完,怎么可能走这条路呢?显然此路不通。那还有其他路吗?也有。曾经在某年某月某年代,有政策规定国家工作人员可以子承父业,在农村的儿子可以进城顶替父亲的工作,户口自然转为居民了。可是彭小飞的父亲不是国家工作人员,无职可顶。因此,此路也不通。怎么办呢?

    为了寻找办法,彭小飞根本无心在家务农,长期在外面转,镇里、县里、城市里四处浪荡,在人们看来就像个“二流子”。村里德亮叔常调侃他:“小飞,你那户口搞得怎样了?就快成城里人了哟。”比他高半头的小毛更是讽刺他:“城里人,哦不,居民小子,什么时候带我们进城里逛逛?哈哈哈……”这让小飞很是气恼,但小飞也有一样本事可以气气他们。“二流子”原本是指不务正业、没有本事的人,但彭小飞却有一样本事让全村人佩服得五体投地,那就是农村人靠此吃饭的主要技巧——插秧。有人说了,插秧谁不会呀?呵呵,你可不要下巴轻轻说得轻巧。插秧有诸多讲究,首先要确保秧苗插得不深不浅恰到好处,秧苗才长得快;其次要插得横、竖、对角都能对齐,如天安门广场的阅兵方队,前后左右斜角对面都像打了墨斗线那样整齐划一,这样可便于日后田间管理,又通风又透光利于禾苗生长,确保增产丰收。这是一个窍门呐,一般人都不外传。但要把秧插得像阅兵方队那般整齐,更是一个大窍门,一般人掌握不了,很多人一辈子都做不到。偏偏彭小飞这不务正业的“二流子”却做到了,你说让人佩服不佩服。每当插秧时节,一些狡猾的村民都想占他便宜,见他从田边经过就会趁机逮住他,故意逗他,要他下田来露两手,顺便为自已完成一点插秧任务。他们先给他戴两顶高帽忽悠忽悠,说他是“全村最快最好的插秧手,恐怕全镇也难找第二个”;说他“人又聪明又长得靓仔,生来就该是城里人”。小飞明知这些刁民用心险恶,但也按捺不住手痒和虚荣的心,甩掉拖鞋、扎起裤管就下了田,看着平整得镜面似的水田说:“就插12株的玩玩吧。”但那刁民嫌少,希望能插面积大点,就鼓动他说:“插24株吧,24株好看,四四方方的简直就是一个阅兵方队!这才更能显示你的本领呢。”狗娘养的刁民,谁不知道插24株好看呢,但那要花成倍的精力而且难度大得很。每株按间距6寸计算,12株才7尺多宽,而24株则一丈五了,整成四方形,一丈五乘以一丈五那得几厘田了?无端端就免费帮这刁民插了好大一块秧田了,彭小飞当然也会算这笔账啊。那刁民又鼓动他老婆儿女起哄,不断吹捧彭小飞,周围的人见有热闹可看,也纷纷围拢来跟着起哄,小飞眼看就要被这帮刁民“绑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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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小飞之所以能练出这手绝活,全都有赖于他父亲的折磨。他的父亲彭德民是个很刻板的种田人,对农活苛刻认真,一丝不苟,但骨子里却万般痛恨农民这份职业,只是无奈于这份世代遗传的“国家地理保护标志”。他对种田的每一道工序都十分讲究,比如春耕整田,他整天泡在刚翻犁好、田水依然冰冷“咬脚”的水田里,一锄一锄把四周田埂的杂草铲得寸草不留,然后再搭上一层泡软的新土,把它打理成一条条光溜溜的土长城,他要求真的像长城一样棱角分明,蜿蜒规整,一旦发现哪里线条不流畅,他一定要很仔细地去整理一番,直到满意为止。他要求他家的每一块水田都是光溜规整的,哪个地方出了瑕疵他晚上都睡不安稳,假如有不听话的小牛或者贪好玩的小孩,故意在修整得光溜明亮的田埂上留下得意的小脚印,那他必定要冲着田野里骂一通娘。别说在水田上,就是在旱地里,只要是他整的菜地、红薯地、芋头地,也是一垄垄整齐划一,棱角分明,线条流畅,连垄面的土颗粒都大小均匀,平整可敬。村里人说他整的田地,都像是用木工的墨斗打过线、用刨子刨过土、出过平水的。

    彭小飞最怕的就是跟父亲去田里干农活。还在幼小的时候,父亲就开始带着小飞到田里练腿脚,让他踩踏得泥一身水一身的;到了上学期间,彭小飞就已经学会了大多数农活,特别是插田插秧插得好,好像他有特别的禀赋一样。其实他是吃了很多的苦,每逢插秧,都是要赶农时的,有一定的时间节点限制。比如,早造一定要在五一节前插完;晚造就要在立秋前完成。赶农时,就是跟天斗跟地斗,不管刮风下雨,还是烈日如焚,都得出工,都得在田里摸爬打滚,历尽冰火两重天的煎熬。这一年的暑假,彭小飞丢下书包就被父亲逼上了酷热难耐、水汽蒸腾的水田间,帮忙割稻插秧、抢收抢种,心里无限害怕、叫苦连天。偏偏这一年他家秧苗长得慢,开插迟,眼看立秋就到了,他家却还没插完田。那正是七月流火烈日熏天的季节,田野一片焦躁的蛙虫聒噪声,小飞父亲每天都心急如焚,死赶烂赶要赶在立秋前插完田。那一天,时间已近中午12点,正午的阳光兜头射下,把人的影子照成了一个圆点,小飞感觉头发和脊背都要燃烧起来了,汗已几乎流尽,背心和裤裆已经湿透,里面似有万千条小虫在爬,说不尽的难受。小飞只盼着快点收工,可是父亲却没有半点要收工的迹象。不仅如此,父亲在插完一垄后,抽空瞅了一眼小飞插的秧,发现中间有一行列并不很直,像蚯蚓一样拐了弯,他立刻责成小飞马上更正并提请高度注意。小飞早已累得半死不活的,被父亲一说,更为委屈,于是顺势提出要求父亲收工。可父亲却下了死命令,说一定要插完这块田再收工,估计到一点多就能插完了。小飞彻底绝望了,就像痛恨老师拖堂一样,于烈日中眼睛一黑差点就晕倒了。直到以后想起这一日的正午,眼睛依然会感觉瞬间一黑,一股滚烫的田间蒸汽裹上身来,日光的晕点,辣眼的汗渍,疼痛钻心的腰脊,百种痛苦一齐袭上心头。这一刻的痛苦,后来屡屡被父亲拿来教导小飞,证明农村的艰苦,说明为什么要跳出农门的必要。

    在父亲的苛刻要求和磨练下,小飞不知不觉练就了不少本领。特别这插秧,小飞就不用像别人那样一行行一列列地拉好线画好格,只需随意在这边田头横插一排秧,或9株或12株一行,埋下头弯下腰,左手拿秧右手插田,把秧插得像鸡啄米一样快;两腿只管往后退,如果不是很宽的田块,一会就能插到对面田埂,头不用抬腰也不用直一下,一气呵成。插完后,只见两条腿后退的痕迹像两条笔直的轨道,所插的秧苗横竖左右整齐划一,像一卷生意盎然的绿色画卷。正像汪曾祺老先生曾经说过的一首插秧民歌描述的那样:

    赤脚双双来插田,

    低头看见水中天。

    行行插得齐齐整,

    退步原来是向前。

    这种本事,没人敢不服气,很多人还以围观他插秧为一种享受。

    此刻,彭小飞就要表演他的绝技了,他已经把秧拿在左手里,拆掉了捆秧的稻草,泥水顺着秧苗的根系正滴溜溜地往田水里流,他刚要弯腰插下第一株秧苗,忽然远处响起了他父亲急切的呼叫:“小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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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小飞要把户口重新迁回农村,也是父亲的主意。因为村里正在搞开发,到年终有分红;而最重要的是,农村户口可以多生一个小孩。小飞已经到了结婚的年龄。父亲彭德民说:“这么些年来,我们千辛万苦地把户口迁到了城里,可是却没有得到半毫的好处。既没有粮食分,也没有房子分,更没有工作安排。图的什么呢?贪好听吗?好听有个屁用呀,在城里上无片瓦遮身下无立锥之地,三餐都难以为继,别说娶老婆了。”这正是此一时也彼一时也,没想到父亲思想这么会转弯。因此,父亲坚持要小飞把户口迁回农村去。可是,要迁回去有那么容易吗?正如迁出来的时候一样,哪能说想迁就迁成了呢?当初,为了小飞的户口,父子俩真是想尽了一切办法,作出了多少牺牲啊。那绝对是一部大戏,一波三折。闹的是夫妻反目,兄妹成仇。首先是小飞的母亲最看不惯父子俩的行为,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天天教儿子如何跳出农门,老不正经,不务正业。那小不正经更令人气愤,大热天的天天穿着那破皮鞋破丝袜四处游荡,穿街过巷的到处显摆,俨俨已成了城里人一样;更可恨的是整天频频地洗手,把两个妹妹辛辛苦苦从半公里外水井挑回来的水浪费殆尽。两个妹妹更是对他侧目而视,因为她们是为了哥哥买户口而被责令退学的,她们把对父亲的恨堆积在哥哥身上,偷偷地在他身后吐口水。

    为了小飞的户口,父子俩到底做了什么勾当如此遭家人嫉恨呢?上面说过要小飞靠读书改变身份那是无望了,但当时确实还有其他途径。不管国家政策的壁垒如何坚实,民间的智慧却也是无穷的。那时小飞有个姑姑,也是老大不安分,一定要嫁个城里人,结果错过了最好的青春年华,眼看就成为老姑娘了,才好歹嫁了个城里的半衰老头,但多年来没有生养,按政策可以收养一个。小飞父亲获得这重大信息,好说歹说,软磨硬磨加发火胁迫,才做通了妹妹跟那所谓妹夫的工作,把小飞送到了他们家里去,只等大家磨合融洽相互接受了就把户口迁过去。这原本是皆大欢喜的事,既解决了妹妹、妹夫无后养老的忧患,又帮助彭德民解决了小飞户口的大问题,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但是,未过得半月,那半死不活的老妹夫居然说不喜欢小飞,把满怀希望就要当上城里人的小飞退了回来。真是岂有此理!哥哥彭德民气得当即与妹妹断绝了关系,从此后不允许这对所谓城里的高贵夫妇踏进彭家半步——虽然这只是屈居农村里的一个糟糕狗窝。

    经历了这重大的失落和打击后,彭德民在农田干起活来更加地苛刻,一点没做好就要重做,该收工时偏偏不收工,太阳大时偏要与太阳斗,风雨来时要与风雨斗,把个小飞折磨得宁愿钻到地狱去受罪也不愿跟他做事了。每天早饭时候,彭小飞匆匆忙忙胡乱吃点就急着往外溜,眼光绝不与父亲对碰一下,以免给他逮着个眼神就要派工给他。那段时间,小飞往往一溜出去就一整天,晚上才敢回家,中午饿死也不会回来,害怕让父亲逮着又得跟他去田里受折磨。后来,他干脆逃到外面四处打工去了。

    就在大家都沉浸于绝望的时光里度日的时候,小飞忽然听一个工友说,县城里正在大肆贩卖户口,只要5000元就可以买到一个县城里的城镇户口。这可是一个重磅消息!彭小飞急忙赶回家里,把这消息告诉了父亲。父子俩连夜赶进县城,四处打听,第二天终于在县国土局打听到了确切消息,证实了儿子所说的信息是真的。原来这是县里面要推进城镇化建设,进行城市扩容,农村人只要交5000元城市增容费,就可以落户进城转为城市户口。我的妈,这真是天上掉馅饼啊!喜煞人了。父子俩禁不住惊呼起来。

    不过,那时要凑足这5000元,也实在不容易。当时,小飞每日打临工的工钱才10块8块钱,县城里单位上班的月工资也只不过三五百元,小飞家里种一年田累死累活也赚不到1000元钱。但,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父亲下了死决心,就算倾家荡产也要帮小飞把这个户口买下来。

    那天晚上,父亲彭德民从来没有这么决绝。晚饭时,他特地在住屋厅堂和大门各烧了一炷香,召集全家在饭桌上作了宣布,就像诸葛亮遣兵派将一样:明天一早着彭小飞火速赶去县城国土局排队,先领取入户批条和表格;第二,他本人则把那老耕牛、猪栏里的猪,还有那十几个老母鸡,统统弄到集市里去卖掉,筹备钱款,不足部分想办法去亲戚朋友处筹借;第三,两个妹妹今年开始就不要读书了,一来可以省点学费,二来可以回家帮帮家里。这些重大事项一宣布,立刻就招来小飞母亲的反对。母亲说,你们可要考虑清楚啊!难道这户口真的这么重要吗?这样一来,这个家可就彻底地一穷二白了,而且还毁了两个妹妹的前程啊。你们怎么这么狠心哪。父亲哪里容得人反对,黑着脸骂道,你知道个屁呀,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你什么时候见过政府这样来卖户口的?你难道要我们彭家永远就这样当农民下去吗?人家国土局的人都说了,这名额可是有限的,再不抓紧,过了这个村可没有那个店了。不要再啰嗦了,就这样定了!两个妹妹看看母亲,又看看父亲,再瞄瞄哥哥,眼泪禁不住哗啦啦的流了下来。

    彭小飞与父亲看到这情形,心里也有点不忍,但为了彭家的出路,从长远计,也只能如此了。父亲说,忍得一时之痛,才能换来出头之日,这是自古以来做大事的人所要谨记的。

    话虽这样说,可那一夜,谁也没能吃下饭,在昏暗的灯光下,不仅仅两个妹妹难过抹泪,事实上全家人都暗含酸泪,谁也不敢确定这个家以后的命运将会如何走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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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现在看来,转个户口似乎是很简单的事,好像都已经没有了“农转非”的说法了,全世界都统称为居民了。其实,那也是骗鬼。在百姓心目中,居民还是居民,农民还是农民,只是农民转为居民的途径多了,比如只要在城镇里有固定的工作、有固定的居所、有交社保基金、有直系亲属在城里、还有积分入户等等,最快捷的就是在城里买套房就可以一家人都迁城里去了。但是,那也是有条件的啊,也要付出相当的代价才行的呀,也还不是人人都可以办得到的,不是说想来就来想去就去的。

    出去有条件,回来还有更多的关卡啊,“非转农”还卡得更死。首先要证明你与户主的关系,然后还要村里的、镇里的、县里的各级政府的证明,还有从镇到县里各级公安部门的审批,之后还要镇长的亲自签名、公安局长的亲自签名,最后到县长的签名批准,这样才可以办理迁回农村的手续。父亲打听到这些情况后,吓得腿发软手发抖,顿足捶胸唉声叹气,一筹莫展。只得急喊小飞回来“紧急磋商”。

    母亲与两个妹妹倒是有点不明白:当初如此急迫要跳出去,现在为何又要急着跳回来呢?父亲还是很不耐烦地说:“你们知道个屁呀!当初跳出去是以为为祖宗增了光,终于跳出了农门,可是谁知道那个户口只是放在派出所的一个集体户口,没地名没门牌号,要真正成为城市户口,必须要有自已的房子,或者有正规的单位有公家的工作,而要拥有这些,那个路可就长着呐。我们家有这个本事么?”母亲说:“那不会叫小飞再努力一下呀。”小飞说:“我还不够努力呀。唉,你们不知道啊!”

    对城里的生活,小飞其实还是蛮留恋的。当初,买下户口,走在城里长长的街道上,迎着秋日的朝阳,看着繁忙流动的车流、人流,节次鳞比的店铺、商场,心里面也曾经滋生起诸多的梦想。父亲说,虽然这只是个县城,但你看人气却是很旺的,不说这里遍地是黄金,你就随便做点什么也好过农村呀。奋斗几年,争取在这里站稳脚跟,不说提携家人,你自已能混下去有个自已的家,也算是对得住祖上的荫庇了。于是,彭小飞临时租了间小房,开始找工作。彭小飞在寻求“跳农门”前原本就四处打过工,算是“老江湖”了,因此很快就在建筑工地找到工作,尽管辛苦但来钱快工钱高,是最能应急的工种。晚上没事,工地上有几个工友喜欢去河边宵夜档喝酒,拉上了小飞。那时,县城的河提上摆满了大排档,一张张简易的木桌胶椅沿河边摆成长龙,华灯初上月上高楼时,整条河堤便开始吵吵嚷嚷地热闹起来。小飞酒量不好,每每被工友灌醉,深更半夜踉踉跄跄地走回租房;有时喝到凌晨,独自走在明亮安静的大街上,沐浴着清晨凉爽的风,让人有一种十分安详的感觉。小飞很喜欢这种生活。白天欢快地干活,晚上迷迷瞪瞪地喝点小酒,日子便不觉得苦。当然,这并不是长久之计,因为工地经常停工,也经常换人换地,有时包工头还跑路,连辛辛苦苦的血汗钱都不见了。这样一来,小飞常常要不断地换工作,有时没事做的时候就得吃老本,甚至连交房租都令人担忧,这样下去是很难立足的。小飞琢磨着应该找个固定点的工作或者做点小生意,这样才可以延续自已的梦想。有一天,他路过县城的一条十字街道,在十字街口见到一个水果档,挂了一张硬纸皮写着“出让”字样,小飞不由心里一动,心想不如盘个水果档来做?总比打零工强吧?这样想着,他就上前向挡主打探起来。

    “老板,你这档口要转让吗?”

    “是呀,你想要?这档口很不错的。你看这十字路口人来人往的,生意很旺的,我要不是有其他发展我还舍不得卖呢。”

    老板向他推心置腹地分析,态度很诚恳,甚至连一天能卖多少货赚多少钱的商业秘密都向他说了,最后还很体谅地对他说:“就是辛苦点,从早到晚都不能脱身。不过等你赚到钱就转行了,像我这样,你看,不怕的。”这让小飞觉得很实在,急急地就想把它盘下来。这种生意投资不大,关键看地段,位置好确实能赚钱。小飞来不及与父亲商量,就把定金交了,然后再向父亲报告,要他帮助筹钱,加上自已打工的一点积蓄,没多想就快速地把这水果档盘了下来。

    当上了小老板的小飞,每天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想象着自已一天天积攒的财富,说不定不久的将来,哪栋高楼上便可有他一席之地,心中禁不住有点得意。然而,没过多久,档口前忽然来了一队城管,责令他马上拆除清理档口,以后不得再在这里摆卖。原来,县城要创建文明城市,一个月前就已经通知挡主,明确了清理时限,十字街头两旁包括全城大部分街道都不准再摆卖。上当了!受骗了!彭小飞整个人都蒙了,这就是无知的代价啊!

    说起来,这屁大的县城,创建什么文明城市呢?全城不准摆摊,买点东西都不方便,感觉街上都光秃秃的了,净是车,没有了人气。小飞开始对这城市产生了怨气,他对着那些写着“创建某某某文明城市”的宣传牌,还有那街道两旁突然多起来的垃圾箱,趁着没人的时候,一顿猛踢——都是这些“家伙”把他的血汗钱吞没了。他被这个城市骗得血本无归。随着城市管理的一步步紧逼,底层的一些生计逐步被堵死,小摊小贩没了,大排档没了,连一些工场、一些工地也被赶出城去了。小飞突然觉得找工作也困难了起来,而这时楼市却莫名其妙地热了,楼价越来越高,这城里已越来越让人难于立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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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飞从镇派出所出来,慢慢往村里走,心情烦躁,一路踢着路边的小石子,心里还在骂着派出所的小美女。要自已证明自已是父亲的儿子,怎么证明呢?真是荒唐啊。他想到回去找村委会,叫村委干部来证明。他路过镇上的水陂头时,突然想起小时候在此洗脚被骂的事情,不由得恼怒地抱起路边一块石头,猛地往水里一砸,一个水柱窜起了一尺多高,像炸响了一个水雷,小飞嘴里骂道:“去你妈的居民!老子现在还是城里人呢,有个狗屁用啊!”

    当小飞回到村口时,不巧碰见了德亮叔,他想起这老杂毛以前经常调侃他,本想不理他,不料这老杂种忽然客客气气地主动上前打招呼:“哎哟是小飞呀,好多年不见了,听说你在城里搞得不错呢,有空来我家坐坐啊。”想必他还不知道小飞目前的状况呢,这老杂毛。小飞心里突然觉得好笑,于是也不再计较了,从口袋里摸了包烟弹出一支还帮他点着了,然后问他要去哪里。德亮叔抽了一口,眯着布满皱纹的眼睛说:“哎呀你不知道啊,我们村要在村前搞一个旅游观光农场呢,政府投资很大,听说要恢复一些传统农耕项目,比如说表演手工插秧呀,咳,这正是你的拿手好戏呢。现在的人都喜欢古时的东西了。”哦。小飞突然明白了,父亲说过这事。这也是父亲催促他赶紧把户口迁回来的一个因素。

    父亲在家里等着小飞。小飞家依然还住在旧砖房里,屋里光线灰暗,瓦面漏光,屋顶吊了不少蛛网。这都是因为他的户口闹的,这么些年家里全部财力都投在了他身上,哪里还有办法改造住房呢,好在两个妹妹在外面打工不断地帮补家里,不然可能锅都揭不开了。小飞望着父亲满脸苍老的皱纹,心里止不住地悲哀。他对父亲说,户口的事你就不用去操心了,我一个一个去跑,总能把手续跑完吧。父亲说:“我现在倒是担心你的婚事呢,回来赶紧找个人,趁现在政策允许,早早生两个孩子,其他的事都以后再说了。”小飞想,这也是一个大难题啊,在城里没房没工作仅剩个破身份,谁肯嫁呢?而如果回来了,面对这破房子,难道又有人肯嫁吗?唉,难哪。

    父亲对此倒是有信心,他责怪小飞说:“你怎么能这么丧气呢?你没看见村里正在大开发吗,只要你回来,机会有的是。”

    小飞说:“问题是,还能不能回来呢?”

    2018年7月1日5:45时完稿于清远

    一生只为户口狂

    作者简介:

    作者:黄伟义,笔名悠然云,广东清远人。是中国青年作家学会理事、中国小说学会会员、中国网络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评刊员。作品曾获中国青年作家学会举办的“首届中国青年作家杯”全国征文大赛短篇小说一等奖、中国小说学会举办的“文华杯”全国短篇小说征文比赛优秀奖等。有短篇小说集《铁树开花》在花城出版社“爱花城”网站上架出售。

    (作者联系方式:邮箱hwy651120@163.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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