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

中考失利那天，妈妈眼睛里饱含泪水，我清楚记得，她有一滴泪水没包住，流下脸颊划过皱纹。

这种场景我不喜欢，给我一种愧疚感和压力。但是看着妈妈的模样于心不忍，于是那天我直接拿了一百块，出门通宵上网去了，想把这一切抛得远远的。

第二天早上我八点才回家，进门看也没看妈一眼，就直接进门埋头就睡。等我醒来，已经是下午四点了，妈妈在桌子上留下了一个纸条和一点零花钱。纸条上大概写着安慰我的话。

我把纸条扔掉，拿走零花钱又去上网了。

这样持续了一周，其实我这一周也不是白白浪费的，我还是向往常一样回家，但我没回房间睡觉，而是直截了当地对妈妈说，我去学门手艺吧。

这种事没什么好商量的，就像一个没救的病人，不管是不是VIP，再好的病房也没救。至少我是这样看待自己的。

于是我跟一个做按摩的叔叔学做按摩。中考失利的伤感在离我逐渐远去，我尽量专注眼下的按摩手法去忘记其他烦恼。

因为按摩，我见过不少人的背部。有宽的，有窄的，有厚的，有薄的，而我的手划过不同人的肌肤，触感也有所不同。我也是第一次真正生物的角度见识到了人的多种多样，进而想到了万千不同的生活。

不如说，是生活给予了他们不同的皮肤。粗糙的，容易流汗的，美白细嫩的，干涩的等等，我边按也在边询问怎么样，他们这指指那指指，顺带就把自己生活的烦恼带出来了。

比如：我的颈椎痛，最近工作太忙了，没注意就把脖子弯久了。

唉，人到中年，身上不是那不舒服，就是这不舒服。

我一般只是应和一两声，不会多说什么，因为他们不需要我说什么，再说，他们说的东西对于年轻的我也无法感同身受。

就这样，晃晃悠悠半年过去了。叔叔看我手法日益熟练，于是他有事情的时候都叫我一个人看店。

有时候我在店里坐着，不时会想我的未来难道就在这里读过吗？好一点就自己开家按摩店吗？

那一天，我还是一个人守着店。叔叔不知道又有什么事。透过店的玻璃门，我看到外面下起了雨，我倚靠在门口看着这场雨越下越大。猛烈的风不断使树摇曳着，天上响起了惊雷。

这么大的雨应该不会有客人来了吧？于是我躺到按摩床上，想小憩一下。

同学们，看看这是什么？老师指了指书本上的一个动物。

马，小学生们异口同声地说道。

是的，马在以前汽车还没发明出来的时候，是人们重要的交通工具，是人类的好朋友。老师循循善诱地讲道。

有位同学问道，那老师，如果马失控了怎么办呢？

老师说，这时候你就需要紧紧握住将缰绳，一边避免自己掉下去，一边控制马的方向。

欢迎光临，按摩店的门口语音响了。

我缓缓睁开眼睛，以为是叔叔回来了。结果向门口看去是一位工人，黄色的安全帽的滴着水，外面裹了一层塑料布，我想那就是他的雨衣吧。他的模样有五十左右，佝偻着身子，有血丝的眼睛，皱纹纵横的脸庞。

他冲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外面的雨实在太大了，想来这里躲一躲。

我看到他这副模样，心生怜悯，也没说什么。

之后我们都没说话，他呆呆地站在门口，因为他浑身是水，也不好滴落在店的其他位置。我继续躺回去。

这场暴雨可以说是我们之间的独白吧。

他呆呆地望着窗外，就像木头一动不动，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或许什么也没想。

我呢，处在本梦半醒的状态。

这样持续了会儿，那位工人终于动了，不过他是朝我这边走来。

小伙子？他试探性地问道。

怎么了？我说。

你们这里按摩多少钱？

按钟头收费，普通的35,好一点的就50，看你要哪种。我说。

那就35的好了，来一钟头，他犹豫了下，便边说着边取下自己的安全帽和雨衣，里面是一件泛黄的T恤。

来，这里趴着吧。我引导道。

他缓缓地趴下，但身体依然紧绷着。

放松点，我说。

但他一时间不知道怎么放松，我轻声说道，深呼吸。一呼一吸。

这是我自己领悟的放松方式，他的背部肌肉渐渐松弛了下来，呼吸也平稳缓和了。我开始慢慢揉他的肩膀。

但我还没用力，他就喊痛。我说你这里使用过度，太疲劳了。

他叹了口气，脑袋深深地陷入到枕头里。没办法呀，在工地上干的都是体力活，身体多少都有点伤。

嗯嗯，我应道。

我又讲，下面我还会按到你可能觉得痛的地方，请别介意，我会注意力度的。

好，他答道。

我挺喜欢这样的客人的，话不多，按你说的去做，省心。

我能感受他的疼痛，因为虽然他没发出声音，但肌肉的不时紧绷不会撒谎。在这里，我想把他比作一个战士形容会更好一点，那么他已经是伤痕累累的战士了。

他背上有些许汗水，我替他擦了擦。

有那么一会儿，我们又回归沉默，外面依旧是大雨倾盆。

我一点点按压着他的背部，想象着他背负的东西，钢筋，工具包，家庭的责任，孩子的期待，还有什么，我不知道。但一个中年男人背负的东西可不轻。

一想到这里，我觉得应该更加尽心地为他按摩。因为此刻是他为数不多的，让自己背部休息的时刻，一个钟头后，他会再次出发，再次背上他人生的行囊。

可是这个背，也曾是婴儿的背呀。新生的婴儿背部是多么的白嫩，父母不忍心他受到任何风吹雨打。而事到如今，这背部已经伤痕累累了。

你知道吗？他突然开口了。

嗯？

看到你的样子，我就回想起我读初中的样子了。我只有初中学历，呵呵。

嗯嗯，我应道。

那时候，初中班主任总是爱问我们梦想是什么？有一天他把我们一个个叫到办公室去。轮到我的时候，他问我，你的梦想是什么？有没有想过以后想成为什么样的人？但那时候我还小，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从来没想过以后要做什么。

那时候的班主任跟我现在年龄差不多大了，呵呵，时间真快。当时我只说了句，不知道。但我觉得那时候我什么事都可以做到。

你的意思是，你觉得你能决定自己的生活？就好像随意驾驭一匹野马一样？我试图理解到。

对，至少那时候我是这样认为的。他的声音变得很小声。

我看向窗外，雨仍然比较大，但有减轻的迹象。

后来，我们没再说话，我一直按着。时间到了，我发现原来他已经睡着了。他整个人好像都要陷进按摩床里了。他实在太累了。

我没打扰他，走到窗前，雨在渐渐化小。

明天我又会去哪里？我要去的地方，是生活推着我走的，还是我掌控生活的结果？

这个问题需要经常问自己，这个问题将会伴随我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