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语：十七岁的陈君瑜宁愿掩盖起自己年少的欢喜，也不愿意给他们的武侠一个完美的结局。
不复当年
作者|陈九平
1
“你还记得当年的那个故事吗？”
“什么故事？”
“我记了十三年的故事。”
2
长风吹了一夜，月白惨惨地挂了一宿，微微的亮光照了林子里的露珠，摇摇晃晃，他只觉得耳畔躁动不安，也许是寒蝉，还有止不住的风声，长乱的树枝偶尔会牵绊住他的衣袖，而他似乎在跑，没命地跑着，似乎要从沉寂的暗夜逃到晓光熹微。
突然眼前闪现一个纤细的身影，墨色的水袖绽出一朵睡莲，比他的步伐要快，柔而刚，还没看清一柄长剑便抵住他的喉，轻盈而迅速。
“我不会饶你。”长剑的主人冷冷地说道。
3
君瑜惊醒，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晚秋，夜里的凉风吹起了窗边的纱帘，床边的风扇呜呜作响，他却大汗淋漓，如同经历了一场追杀。
二十八岁的君瑜是证券交易所一名普通的职员，就像大多数平凡的人一样，波澜不惊，柴米油盐，锅碗瓢盆，盼望着升职加薪却不屑于阿谀奉承，想增加业绩却提不起热情。“也许一辈子也就这样碌碌无为了。”
但是，似乎与其他平凡的人不同，君瑜的心底埋藏着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偶尔在他卸下倦意，开始神思的空隙，钻进来，捎带着……一种期待。
就像这些梦一样。
它们与普通的梦不同，一帧帧鲜明地刻印在君瑜的脑海，若不是每一个深夜都恍然惊醒，隐约看着床头的闹钟散发微弱的夜光，君瑜会以为是亲眼所见，亲耳所听，毕竟那惊人的一幕幕画面不断闪回，在一个月里时而持续时而间断，就像是另一个君瑜在亲身经历着一般。而且那些情境似曾相识，让君瑜疑惑又不知所措。
“你应该是压力过大，回去好好休息，多出门走走散散心。”耐不住半夜的惊醒和惊醒过后的失眠，君瑜去看了医生，没想到寥寥数语就给打发。“或许确实压力过大了，”君瑜也安慰着自己，“不必过于担心。”
他开始害怕黄昏，夜晚。时间的分秒消逝都暗喻着梦如潮水般的席卷而来，在那深深的海底，暗流涌动，水波荡漾，伸手不见五指的帐幕里宛如溺水，睁着眼无法呼吸，大水，灌进身躯的细孔，冷冷刺穿，从脚到头的彻骨冰寒，都是他所恐惧的。
4
满月之时，薄薄的月色笼络了全身，“嘎……”几声乌鸦凄厉的惨叫拉长了午夜。她懒懒地斜倚着，眉毛挑了挑略带丝不屑。青色的长衫偶或被风拂起，光影里看见她清晰的轮廓。“我是被派来杀你的，”她平静地说出这句话，倒像是讲述一则故事，尾音清淡无痕，音调也被风打得七零八落，淡淡传入君瑜的耳边，“不过……雇主说限于三日之内，若你逃得过我三次，便可饶你不死。”
猛然一惊，酒意全无，失手摔破了酒壶，轻舟在湖面上荡了一荡，水面也散开层层波纹，船头的灯忽的应了此景黯淡了许多，倒影里更显瘆人。君瑜干咳笑了几声：“姑娘莫说笑，杀我作甚？”心中却是惴惴不安。深知自家道中落以来有多少仇人想置他于死地。
“我从不拿人命说笑。”语罢，瓦砖屋顶上已不见人影，唯有月色深沉。
5
君瑜猜想自己是武侠小说看多了，便会有此番梦境，家中的大书柜里摆放着金庸古龙的武侠小说，只不过是早已过世的父亲留给他的。他记起幼时的自己不喜爱出门玩耍，院子里的男孩们总是嚣张跋扈，那时他便躲在房间里偷偷地哭。父亲见了便会一言不发，默默递给他几本书。这种方式似乎是他与父亲交流的唯一纽带，母亲的绝情似乎给这对父子留下不可磨灭的伤痛，不过如果谁也不说话，那伤痛好像从未存在，一道道割痕被新生的肉掩盖，完好如初。
父亲在世的时候，喜欢呆在书房里打理他那些“老伙计们”，他们和他一样缄默无言，依赖着彼此的陪伴，有时候秋天的日间，父亲会难得地叫他帮忙晒书，君瑜的记忆里存着温存而不过于浓烈的日光，一本本摊开在竹床上的旧书，翻开几页里头蕴藏的老旧、温暖肆意散开，灰尘飘动在金色的阳光里，仍旧的，是不浓烈而温存的味道。
此刻推开书房的木门，吱吱呀呀，拉起厚重的窗帘，君瑜又看见久违的阳光，落满封闭的书柜，不过那灰尘跳动得更剧烈了，有些呛人，又有些陌生，费了好些劲儿，君瑜将书柜里的武侠小说都搬了出来，堆在地上。
翻了几页，君瑜希望能在其中找到做梦的渊源。
6
慢悠悠地，对面温润的公子嘴角含着笑意，几近清透的水缓缓泻入杯中，顷刻间淡香溢满了幽静的小园，“怎的今日有闲情逸致，来寒舍品茶？”
君瑜哪有心情品茗，匆匆一饮而尽：“但请仁兄协力，不胜感激！”便将自身性命堪忧的事告诉徐子傲。徐子傲家父权倾朝野，而本人闲散自得，温文尔雅，君瑜与其早已结为杵臼之交。听罢，徐子傲颔首，示意近旁侍卫，耳语几句，令君瑜紧邻其后。“莫急，敝人早已有所耳闻，便早早安排好，以备公子不时之需。”君瑜自是大喜，便与其前往。
不料，路途中君瑜左思右想，那女子称杀他于昨夜，为何不过几个时辰徐子傲便知，而正一抬头，那侍卫白皙的脖颈不似男子，反倒与女子有几分相同。疑惑间，侍卫猛地一停脚步，转身，左手便抽出一柄长剑，急急地就要刺入君瑜胸膛，君瑜大叫一声，险得躲过那一击，撒腿就逃，她却紧跟不放……
7
“救命……啊”君瑜叫出声来，只觉得身上剧痛，一睁眼，却发现自己躺在地板上，不知何时从床上滚落，而手中紧紧拽着一本《鹿鼎记》。君瑜仿佛虎口脱险般松了口气，伸手去拿床头柜的闹钟。“啪！”失手打翻了一杯水，已是深秋了，清凉的液体在地板上缓缓流动，悄无声息地浸湿了君瑜掉在地上的被褥，君瑜忙拿起被褥，却在碰到那湿了的一部分时，仿佛是被烫到般忽的弹开手指。
那冰冷的触觉，让人禁不住寒战。
又是一群顽固少年的无知游戏，文弱的君瑜推开门的一刹那，那桶水就倾斜而下，几秒钟世界好像静止，只有笑声，吵闹声，喧哗声，不，君瑜听到的还有窗外的鸟鸣和除草机的轰鸣声。紧接着就是冰冷，头顶，背部，腰部，水无孔不入地进入君瑜的体内，睫毛上好像挂着几颗水珠，眨眨眼它们就会掉下来，湿透的衣服紧贴着君瑜的身躯，或许是酷夏里的清凉。君瑜默默地想。
就像在院子里被推倒在草坪上之后一样，君瑜找到自己的归属地躲了起来，“懦弱，可怜，软弱……”比水还要无孔不入地扎进他的心里，荆棘倒刺钩挂着他的血肉，冲掉了他的勇气，他小心翼翼地摸了摸：不过，抽屉里好像是安全的，至少，那里有他的书，满满当当，厚厚实实，金庸的，古龙的，父亲给的。
8
君瑜一身狼狈地从泥潭里爬了起来，许是自己走了运，或许又是女子手下留情，两次都未追杀到他，第一次混入集市，想必她不会失手误杀无辜百姓，第二次跌跌撞撞在荒郊野外，躲进泥潭，竟然相安无事，莫非这女子白痴一个？
想到这里君瑜恨不得大笑几声，若是躲过了今晚，便可安稳睡一觉了……
不如今天先去潇洒一番。君瑜自以为大难不死便大摇大摆前去饮酒作乐了。
“哎呀，陈公子，怎么几日不见消瘦了许多？”老鸨盈盈笑脸迎上，谄媚之意溢于言表，“还没忘记这儿的姑娘们呀？”
君瑜笑着摆了摆手，“怎么会怎么会，小墨今日……？”
老鸨的笑意更深了，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她在楼上呢！陈公子快请吧。”
一身淡蓝色的长裙，脚步轻盈，细柳蛮腰，一颦一笑勾人魂魄，双眸顾盼生辉。
她就是小墨。君瑜曾许诺千万金银迎入府的姑娘。
9
突然几声急促的敲门声。奇怪，从来没有人拜访呀？
“陈君瑜……这是你的邮件，请签收。”
“啊？哦！好的好的，谢谢。”
君瑜不仅苦笑了一下，也是，敲门的只有送邮件的，现在快递也是自己去领。
不过，是谁来的邮件呢？拆开EMS，白色打底，淡绿色小花点缀，精美宋体印着：陈君瑜 先生收。信封里，是同样的印刷宋体，诚恳地邀请着陈君瑜前往高中××届同学会。
居然还有人记得我啊！君瑜不知是喜还是忧，这同学会岂是他这样平庸之人参加的，去了定是炮灰路人。不过……近期心情不佳，也不如去放放松吧。
10
她的眼里看不出感情，只有深深的冰冷，同样寒意逼人的，还有叩击在月色里的字句。
“我不会饶你。”
君瑜颤栗着，勉强哆嗦着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求……求你……别杀我……”
听到这句话，她充满敌意的眸子突然黯淡了下去，像是星辰失去了光辉与色泽。
“你还记得吗？”
……
“我已经记了十三年。”
11
这一夜醒来，君瑜竟没有大汗淋漓，反倒是异常的平静祥和，气候已有些冷了，窗缝里的风吹来，夹杂着初冬的气息，看地上好像夜里是下了小雨，湿淋淋的，君瑜倒是很享受这样的天气，没有冬天的极寒，却也没有未褪去的暑气。
同学会难免意料之中，零零散散的同学们早已不是当年模样，酒桌上三两同学吆喝着喝着酒，面红耳赤地谈着过往的林林总总，哄笑中回忆起来中学的时代，而与过去毫无不同，君瑜依旧是那个旮旯里的小人物，浅笑着附和，中途借口起了身离开这繁杂的酒桌。还是不习惯吵闹的人群。
独自在走廊里抽烟，望着窗外远方的风景，满目是湿润的叶，公路，倒没有恼人的细雨打湿皮肤，唯有携带着细雨滋味的风涌入呼吸。
“君瑜……是吗？”一个悦耳的女声。君瑜回头，瞧见一个皮肤细嫩的女子站在旁边，眉目清秀，日光洒在她的脸上，衬得轮廓清晰明了。君瑜慌忙点了点头。心中却半晌也想不起她的名字来。
那女子倒也不在意，目光也朝着窗外望去，浅浅笑道，“十三年了，早已物是人非，我却记了这故事十三年，果真是‘尘世如潮人如水，只叹江湖几人回’，当年的陈君瑜，许小涵，也消逝在一场梦里了。”
“你在说些什么？”不知为何，君瑜感觉到心底那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就要被揭露出来。
十三年前，高一文弱内向的陈君瑜遇到了安静的许小涵，作为同桌的他们一同跌入武侠世界的梦里，灰暗的人生便因知己的出现而被点亮。
他们创作了本武侠小说，故事里陈君瑜是潇洒不羁的陈家公子，实际身份是江湖高手，一直以来隐姓埋名表面荒淫无度。许小涵是刺客，奉命追杀陈君瑜。
而十三年前陈君瑜在郊外救了许小涵一命，她明白过来自己奉命要杀的人是他后，决心放弃，并要报他救命之恩。
许小墨是许小涵的妹妹，可是两姐妹小时候便走散，一直没有相认。许小墨被卖进了青楼，却与陈君瑜一见钟情，私定终身，陈君瑜答应许小墨要娶她。
徐子傲则是要杀陈君瑜的幕后黑手，假惺惺与陈君瑜结为好友。
乱世中，许小涵决心要和陈君瑜协作，为陈君瑜父母报仇，并一统江湖。在朝夕的相处中，许小涵爱上了陈君瑜，而他也对她有了不一样的情愫。
这部小说他们写了三年，在结尾之际争论不休，从此一刀两断互不往来，直到时隔十三年的同学会。
“十三年前，十岁的陈君瑜在山里从悬崖上救下十岁的许小涵，不仅救了她一命，也让她倾心，更何况这一起复仇的日子里……”清秀的女子目光不离风景，“她为了陈君瑜什么都可以不顾。可是故事的结尾陈君瑜却抛下她娶了许小墨。”
“陈君瑜许诺要娶许小墨就不能失信。”君瑜接上话，“江湖之人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可是……”君瑜还未说完，那女子便打断了他的话，笑道：“我还有事，先走一步了。”
言罢，她转身离开，黑色的秀发带走一阵清香。
12
“愿公子与吾妹百年好合，白头到老。”许小涵浅浅梨涡，淡然道，“那便相忘于江湖罢。”
言罢，她转身离开，一头青丝用一支雕花木簪挽起，并无其他装饰，略显少有的柔美，青丝带走一阵幽香。
13
“可是……当年高三的君瑜文弱内向，心底有股年少的稚气，长久以来的懦弱无力让他失去了所有的勇气。若是故事的结尾陈君瑜娶了许小涵，那就意味着……十七岁的陈君瑜承认了自己喜欢十七岁的许小涵。”
十七岁的陈君瑜内向，怯弱，他怎么敢大声宣告暗恋他的同桌许小涵呢？
十七岁的陈君瑜宁愿掩盖起自己年少的欢喜，也不愿意给他们的武侠一个完美的结局。
即便他现在修改故事的末尾……
却早已不复当年。
_THE END_
作者简介:
陈九平，沉溺于幻想的哲学家，自由散漫，不甘平庸但乐意做个星空下的旅人。
写作初衷: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青春回忆，平凡的我们虽然平凡，也有属于我们自己的梦想，有着放不下的故事，青春总是充满遗憾，但我们也因此而成长，这些遗憾终将被我们放置在心里。
注：文章首发于『萌芽论坛』微信公众号
有偿投稿邮箱：writer@mengyalunta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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