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元三年,谷雨时节。
淅淅沥沥的春雨绵密的织起一张网堪堪压住长安城的波谲云诡,近年来新帝登基,大大小小的事件闹得人心惶惶,皇家也该安稳安稳了。
是日,城外十里的一处酒肆聚满了避雨歇脚的行路人,有出城的也有进城的。其中一个剑眉星目,身着象牙白外袍,腰间简单系着一个玉佩,看得出是个富家的公子哥。只是有些奇怪的是,这个公子始终和善的冲着路过的每个人微笑,还露着满嘴的大白牙,满身的贵气清冷大打折扣,寻常姑娘家也就罢了,被他惹得满面桃花还想再偷偷看上一眼,可遇上粗糙点的挑夫看见他如此,不免略带惋惜的嘀咕着:“哎,挺好一贵公子,可惜是个傻子。”
做活的人各个中气十足,嘀咕出来的声音也不比旁人说话声音小,秦少安又自幼习武,不得不说耳力是要比脑子还要灵光些,听见这话之后漏了八颗大白牙的和善笑容渐渐成了笑不露齿。
难不成在京城里待人都要凶巴巴吗?
他定了定心神神秘兮兮的靠近旁边的一个几乎比他壮两倍的大汉,那人以为他要做什么,防备的看着他,默不作声的把自己卖猪肉的刀大嗽嗽的摆在桌子上,秦少安暗暗的咽了口口水,心想京城的人果然都像那人一般没礼貌。
他只得解释说:“小哥,跟您打听个事儿?”那人一听是问事儿的就放下了心,“你问,要是京城里的事儿,还没有我倪二狗不知道的。”秦少安见如此,又神秘兮兮的靠近了一点,低声问:“听闻宁王近日大婚,这事儿可当真?”那人一听是问宁王大婚的事儿瞬间来了精神,哈哈一声笑开了,用着平日里吆喝卖猪肉的嗓门讲:“当真,当真,这种事假不了,宁王如今二十有三了,好容易开窍娶妻,自然要大办,公子赶上好时候了,到时候大婚之时,必定是满大街撒钱。”旁边众人听了他的话,也都八卦起来,秦少安被这大嗓门震的久久回不过神来,当真啊。
皇城里正被人议论着的宁王楚谌正老神在在的坐在勤政殿的椅子上品着皇兄的西湖龙井,那边皇上边批折子边抱怨:“子宸,你日日到朕这来,话也不说,坐这便跟朕要茶喝,这龙井不是送你府上不少了吗,还有何事啊?”楚谌头也不抬,懒洋洋的回道:“臣弟有何事,皇兄自然明白。”
皇上无奈的放下朱笔:“朕知道你是恼朕私自定下你的婚事,可谁也没想到你大婚的消息会引起如此轩然大波,再说你皇嫂确实还没有给你物色好王妃的人选,若是你不同意,可以再拖一拖,今年完婚便可,外面那些传言你不必理会。”楚谌这才看向满是折子的桌子背后的皇上,轻轻叹了一口气:“皇兄,国家近两年才刚刚安定下来,还有不少隐在暗处的隐患臣弟没给您挖出来,暂时着实没有要成家的心思。”皇上面上有些局促:“子宸,这两年你陪着朕清君侧、稳江山、定社稷废了不少的心思,朕也想着让你早早安稳下来,你没这心思便罢了,若哪日有了心上人,但凡是你喜欢的,也带来给朕瞧瞧。”楚谌看着皇上暗暗松了一口气,亲自斟了一杯茶递过去:“臣弟有分寸,皇兄不必为着这事烦恼,明日臣弟便不来了,还得跟皇兄讨些茶回去。”“罢,罢,你既爱喝,都讨了去吧。”
他们二人一个皇上一个王爷是前朝皇后留下的两个皇子,先帝本就子嗣单薄,挨到最后便只剩下偏爱的两个儿子,这两人之间倒是省去了争储的麻烦,本就是一母同胞,又是兄友弟恭,楚谌不爱皇家束缚,治国的担子就都落到了当今皇上身上,楚谌自请封了宁王。虽说没有其他皇子的威胁,但朝中臣子也有不安分的,新帝登基之时边境也稍有动荡,好在兄弟两人治国有方,三年内便平了这些内忧外患,如今若说最值得忧心的事,那便是宁王的婚事了。
这边宁王出宫回府的路上,还时不时的听到路上有百姓对他的婚事议论纷纷,他也懒得理会,闭目揉搓着手里精致的玉质小老虎,今日在宫中耗的时间久了些,想着回到家还要应付勋贵们不找边际的贺词,他便头疼了起来,楚谌用力按了按眉心才缓解了不少。
果然还没进府就看到林管家一脸焦急的等在门口,若不是宁王府门前是一条直来直去的大街,楚谌真想趁着转眼之际到哪个客栈躲躲这些人。
“王爷,您可回来了。”“先把那些茶叶料理好再来说事。”“哎呦王爷啊,制茶的人都来了还管什么茶叶呐。”楚谌不可思议的看了林管家一眼,他这一脸笑意盈盈是怎么回事,是本王眼花了吗?
旁人可能不知,但这林管家本身是个宫里的太监,打楚谌还是皇子的时候就跟在身边,楚谌也信任他,几乎事事都跟他说,鸡毛蒜皮的小事也都交给他去处理,林管家了解自家王爷比了解自己还深刻。
“说什么呢,老糊涂了不成?”楚谌还当林管家被勋贵家的人闹迷糊了,不甚在意的向自己院子里走去,林管家紧赶慢赶跟在后头也没个说话的空,“来福呢?今日怎不见那么欢脱来接本王?”“来福?来福在厅里,王爷您听老奴说句话。”“不听,不用跟本王报备又收了什么,他们要是再送什么贺礼来,一概退回去,宁王府最近不办......”楚谌寻着来福的叫声找到厅里来,一把推开门看到抱着来福那人硬生生的失了声。
坐在那里的人正是秦少安,两人怔怔的看着对方,气氛尴尬之间,秦少安好死不死问了一句:“不...不娶妻了吗?”楚谌这才回过神来,也不回答,转身就走了出去,来福“喵”的一声跳下来追了上去,秦少安看着空落落的怀里只剩几撮猫毛,心里也凉了一半,撇了撇嘴抬头道:“林管家,他怎么只记仇不记恩呐。”
林管家也急忙安抚着:“秦少爷先坐着,王爷兴许是一时有事,过会指不定就回来了,不瞒少爷说,自打从江南回来,我们王爷就爱上了江南的各色吃食,不管是茶还是酒,哪一个不是具有江南特色的,少爷您亲手雕的那个小玩意,王爷可是天天拿在手里呢,都这样了,还能是记少爷的仇吗?”
秦少安听着林管家半安慰半奉承的话,笑嘻嘻的说:“林管家去忙吧,我就在这等等,好不容易来一趟,哪里就能轻易走了。”
这边楚谌转身离开之后,一个人楞楞的坐到书房里出神,思绪又回到了五年前随先帝南巡的时候。
那时秦少安不过十六岁,他是江南秦家最小也最讨喜的儿子,当年他父亲是负责接待先帝南巡的一个地方官员,他玩心重,便随着父亲做事,东窜西跑的惹了不少乱,先帝看他机灵可爱,便命他跟着,向皇子们介绍介绍江南的风土人情,他跟着皇家的人倒也不忌惮,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都处理的妥妥当当,还跟皇子们打成了一片,要说在那段时间里最要好的就数楚谌了,两人不仅聊的投机,还互相欣赏,若不是顾着身份,可真要处处在一起了,当时先帝看了还打趣说:“少安若是个女子,可当真能成就一段好姻缘了。”两人听了都不甚在意,只是偷偷的红了耳尖。
若一直这样下去倒也罢了,可巧临行前几日,楚谌不甚掉到了湖里,了解他的人都知道,虽说这个皇子平日里功夫了得,但若是遇了水,那是一点法子都使不出来,秦少安远远的看见了,瞬间急了起来,几个猛子扎下水就去救人,待把人捞上岸,也不顾旁边的皇上还是太医,放下人便用了民间治溺水的吹气疗法,几个来回之后,楚谌不安的皱了皱眉睁开眼睛楞楞的看着秦少安的脸在自己面前,猛的咳出一口水来,秦少安看他醒了想装作没事人的样子离开,可皇上偏偏拦住说要赏赐,周围人还滔滔不绝地描述着他救人的细节,他难得抽空偷瞟了眼楚谌,看他的样子不像是难受的,倒像是气的,秦少安简直想找个地缝钻下去,怎么就冲动做了这样的事,要旁边太医有何用,怎么也不见有人拦着自己,恨恨的又气上了自己,但是之后每每想起来这事,心里某个地方却软了一下。
自那之后几天楚谌都对他爱答不理的,再也没正眼看过他,秦少安心里惴惴不安,但还只得想着法子哄他开心,想着千万别怪上自己,也不敢提当时的事情,只拿些杂七杂八的借口来找他。
“三皇子,你瞧这是什么,我花了一天一夜才做出来的小老虎。”楚谌看也不看。
“子宸你理一理我,我给你带了个好玩的,我们家小猫叫来福,送你了好不好?”楚谌翻身继续睡。
“子宸你尝尝这茶好不好喝,我亲自晾晒的龙井。”楚谌不置一词。
回京那日,众人跪在码头恭送,秦少安借着父亲的身影挡着略微抬了下头,楚谌仍背手望着远方不曾朝他看一眼,秦少安暗自苦笑了一声垂下头,错过了楚谌回神后的轻轻一瞥。
“王爷,秦少爷...住处如何安置?”林管家在外面悄声问道。楚谌又一阵头疼,按了按眉心说:“我来安置。”不待他起身,那边秦少安就推开了门,林管家笑着悄悄退下了。
楚谌看他进来,也就顺势坐着没再起来,来福毛手毛脚的跳到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趴着。他边摸了摸来福的脊背,突然想到这到底是秦少安送的,不由的一顿,任由它趴着,“你来京城做什么?”
秦少安察言观色这么久,心下了然,自顾自的坐到旁边的凳子上似笑非笑地说:“少安少时见王爷一面,便已倾心,之后见谁都不及王爷万分之一,便对王爷日思夜想,念念不忘,听闻传言说王爷要娶妻,内心不忿,故一路北上,寻来。”秦少安越说声音越低,到了最后倒像是说悄悄话一般,虽然说的话轻浮,但不见得他多有把握,握着椅子的指尖泛白,耳尖也不自然的染上了绯色。
楚谌听了他这话,内心轻笑面上不显,待平静下来,他既如此...厚颜无耻,那自己又有什么好忌讳的。“那刚刚你也听见了,宁王府进来没有喜事,都是外面误传,秦少爷可以安心回去了。”
秦少安没料到他会如此,看着他不在意的样子不禁有些脸红,收起了调笑的意思,语气略急了些:“王爷还气吗?那时事出紧急,看王爷溺水,实在是急昏了头脑,还请王爷...唔...”秦少安瞪大了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人,长长的睫毛微微掠到他的眼睛也不觉,只呆呆的不知做何反应,楚谌轻轻停留了一会便离开,手里还托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来福。
“你叫我什么?”
秦少安艰难的吐出两个字:“子...宸。”
楚谌看着他呆呆的样子不自觉的笑了笑,用指腹轻轻的扫过他嘴角的一丝晶莹,“怎么来的如此晚?怕我还恼你?嗯?”
秦少安说不出话来,只轻轻的点了点头,还红了眼眶,倒是惹人心疼的很,楚谌轻轻捏了捏他的手,“明日随我进宫,告诉皇上宁王府的喜事照办,我的心上人,来了。”
待他说完这句话,秦少安一路上的担惊受怕顿时散到九霄云外去了,回过神来之后也不太好意思看楚谌,只激动的抱住来福一通乱揉。候在外头的林管家了然的拿了个枕头放到王爷卧房去了。
窗外又淅沥沥下起了小雨,这场雨过后,可正是嫁娶的好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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