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鱼人
哪里有什么骆驼傍暮,胡同口,夏天。
一一回忆起来的时间、地点,没错的,只有这时,奶奶和我才会一起带着马扎子,坐在胡同口,乘凉。
"大树底下好乘凉",但那时大街两旁魁伟的梧桐树伞,和村口坝上两排茂密的杨树林荫,都已被伐光。大家只能在日头落山后,出来闲话。
那个女人,就出现在这样的时分。
一开始,奶奶和我都以为,村头南坡上冒出的那个黑点是摩托车,就像镜头慢放里的海面日出,从一点点到三分之一,很慢很慢,接着你走神了,待到回过神看时,太阳已经完全跳出了海面。
噢,原来是个人。
从南坡到村口大坝的这条土路,在失去绿林荫庇后,已经被太阳晒得退了色。远远望去,这条路一览无余,一个长条荒漠。
她要穿过眼前的荒漠,我看不到长河落日圆,却在断断续续的视线里看到她身上的孤烟。
她匀速地移向村子,像是为此而来,一路上都停留犹豫,也没有回望顾盼。她就这样径直地走进村里的大街,走进所有人的视线,不闻不问,只是往前走。
"嚓"——"嚓"——鞋底与干燥土地的摩擦声一步一响,维持着一个频率,周围的躁动、议论,被汽车压死晒干的青蛙,和着尘土沙子,经由她脚底,被碾过,碾碎,干脆的声音越来越清晰。
近了,离我和奶奶坐着的胡同口,越来越近。
先看到的,是她干裂翕动着的嘴唇,无法相信这是一张嘴巴,唇上覆盖翻起了层层白皮。整张脸上污痕铺陈,模糊了眉毛和皮肤的原样。她的头发,被阳光炙烤得失了色泽,干枯而脆,两个稀疏散乱的麻花辫,一个伏在左耳旁,一个失落在后方。由于久旱不雨,眼睛里的水已被抽光,只剩下对前方的巴望。
她着一身碎花棉衣裤,原色已无法辨别,脏得乌黑油亮,内里的棉絮碎烂,有几绺露出来的,不安地随着步子摆动在晚风里。通身散发着一股没有季节确认的味道。
我看了看奶奶,她摇晃的蒲扇一停,说:"多半已经疯了。"说罢,继续摇蒲扇,咳了口痰,吐在脚旁,拿脚一搓,掩了。
我一时间觉得空气粘滞闷重,眼睛从经过的这个女人的破鞋上挪开,往奶奶跟前的蒲扇那儿靠了一点,瞅了一会儿地面的一星点被唾沫圈起的小土包,没有意识到自己又看向了她。
那是一双怎样的鞋?
像脚长在腿上,那双粗布鞋子也生在了脚上一样,磨裂开的鞋面与脚上溃烂的皮肤纹理,纵横交错,痛觉弥合了所有缝隙,消失在伤口里。鞋子与脚,骨肉相连,浑然一体了。
她向前移步着,在我的视线里一点点变小变轻,鞋子擦地的声音听不见了,身上的孤烟如一缕魂,在沉醉的傍晚里摇晃,远了,越来越远。
最后她终于变成了一个小小的黑点,消失在暮光的眼底。
那个傍晚后来的事,我都记不得,除了这个女人的出现与消失,没有谜底。
她像个鬼魅,似乎从未出现,也未消失。
她只是往前走,往前走。仿佛,永远不会停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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