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雪纷飞,连绵不断已是整整下了三天三夜。
她瑟缩着身子迎着寒风脚步踉跄着向前连滚带爬,刺骨寒风夹杂着飞雪刮在女子的脸上宛如刀割,她一张清秀的小脸和一双玉手早已冻得面目全非,只是一双眸子中的坚定和倔强却始终如一。
她复又紧了紧白裘披风,终于在一声如释重负的长叹中推开了那座竹楼的门。
冷风一时呼啸着灌了进去,屋内的桌椅陈设顿时颤抖不已,惊动了帘幕之后的青衫女子。
“姑娘瞧着面生,还是第一次来吧?”青衫女子快步上前,一面掩唇轻声笑了笑,一面递上刚沏好的热茶,倒是热情得很。
“嗯,我是来做交易的。”女子一双冻坏了的手颤颤巍巍地从白裘里取出一个包袱,推到了小如面前。
复又摊开了一张画轴,盯着画像上的男子,神色淡淡,再次开口时声音似乎都比飞雪还冷了三分,“让他消失罢,彻彻底底……”
吩咐女子在外等候小如便推开了阁楼里一间终年不见日光的屋子,只见一桃色衣裙女子眼睑微阖,正斜斜倚在床榻之上。姿容虽是绝美,却毫无血色,像是久病之人,神态厌厌。
“主人,这大雪寒风的日子里甚少人来,只今日来了一位锦衣华服的姑娘,所求倒是不小,但所予的报酬却是一堆金银俗物,怕是入不了主人的眼。”
身着桃色衣裙的女子不动声色,轻轻勾了勾指尖小如手中的画轴便稳稳落到了她的手里。展开一看,她素来深邃幽暗的眸子一时竟暗潮汹涌,甚至不可抑制地咳嗽起来。
许久,她再次开口时声音仍是隐隐带着颤抖,她一字一顿道:“这笔生意,接了。”
许是太过激动的缘故,女子思绪竟一阵恍惚,她忽然有些诧异,这才不过一晃眼的功夫居然已经过去了三年之久。
三年了,前尘往事也终于到了可以了断的这一日了。
二
正值春日,满树桃花灼灼,临风绽放,十四岁的少女粉衫罗裙稳稳坐在了树杈间,也不知是日头太过毒辣还是少女笑靥如花太过明媚,竟生生晃花了人的眼睛。
只见少年一袭白袍风中猎猎,他眉眼清俊,神色淡淡,仿若九天嫡仙般出尘超然,翩然欲仙。
他缓缓迈开步子,竟踏着风中的桃色花瓣一步一步凌空走到了少女身前,居高临下道:“前几日教你的术法,可学会了?”
云絮一惊,随即小脸挤满笑容,结结巴巴地开口:“学,学会了……”
“那正好演示一番。”九陌抬手便捏在了云絮后颈,将她给拎了下去。
双脚才触及地面,少女忽然吃痛地喊了一声,捂着脚踝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瞧着九陌可怜兮兮地道:“师父,我的脚好像扭伤了。”
少年分明不过十八九岁的模样,可一张俊美的脸上始终没有添上一丝一毫的情绪,他如同世外高人一般,清心寡欲,不为凡尘俗世所扰。
只见他的眉目微不可察地蹙了蹙,蹲下身去,仔细着去查看云絮的伤势。他伸手还未碰到少女的脚踝,便听到她倒吸了一口冷气,连连叫疼。
九陌一时心下了然,伸出的手也在半空收了回来。他望着她,不急不缓地开口:“阿絮不必害怕,将前几日教你的心法口诀好生抄上一百遍,脚自然就不痛了。”
云絮眼见着小心思被看穿,立即从地上跳了起来,胡乱地从怀里摸出一只纸鹤献宝一般递上了前,她笑道:“这是阿絮昨日才学会折的纸鹤,送给师父了,能不能……”
云絮没有一双巧手,心思也不够细腻,那只纸鹤歪歪扭扭,难看得很。
九陌淡淡瞥了一眼,竟也不曾嫌弃,镇定自若地塞进了自己袖中。云絮还来不及开心,便听见眼前好看的少年幽幽道:“抄写心法时字迹定要工整,若是有半分潦草,那便再重抄两百遍。”
云絮的小脸顿时耷拉了下来,她胆子出奇的大,却是对九陌怕得紧,更别说是违抗他的命令了。
那个名唤九陌的少年,分明那样年轻,却已是梧寒国的大司命,他能占星望月,趋吉避凶,一身修为更是登峰造极。她还从未听说,这世间会有他无法办成的事。
她将自己关在书房整整一个下午,她性子本就急躁,读书又不用功,于是写砸了便撕,撕了又写。屋子里早已凌乱不堪,她白皙的小脸上也墨迹点点,肚子更是咕咕直叫,饿得厉害。
夜半三更时,一道身影蹑手蹑脚推开了书房的门。
小如连忙上前,唤道:“小姐!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说着便从衣袖中取出两个白面馒头,云絮倒也不挑剔,立刻狼吞虎咽起来。
抄了好几个时辰才那么薄薄一叠,小如心疼地望了眼云絮,她犹豫了一番,还是忍不住道:“小姐,要不小如也帮您抄写一些吧,不然明日的晚饭小姐也别想吃了。”
云絮一时有些欣喜,转瞬又带了些惧意,若是被师父发现又不知道该怎么罚她了。
等到第二日云絮将那厚厚一摞宣纸递到九陌面前时,她的小手紧张得不停地绞动着衣角,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那个眸光清冽的少年,淡淡翻看着她的字迹。末了,才轻轻应了声,神色如常。
云絮的眸子骤然亮了起来,激动到无以复加。她忽然想要偷笑,她的师父那般厉害的人,竟然都未曾发觉那厚厚一摞宣纸上并非一个人的字迹。
年少的云絮不曾多想,若是没有九陌的默许小如一介侍女如何会有这番胆量。
三
终于得了自由,云絮一边朝府邸之外奔去,一边施展了术法,身形顿时飘忽快速得肉眼难辩。
她兴奋得有些得意忘形了,只见前方不知是谁阵势极大,宫人之多竟把唯一的通道堵得严严实实。云絮速度太快,一时停不下来,尖叫着撞了上去。
她姿势不雅地撞倒在了地上,摸了摸红肿的额头疼得龇牙咧嘴。
“大胆!”
云絮还有些浑浑噩噩的脑袋被这一声呵斥惊醒过来,她微微抬了抬头,带着歉意的笑容道:“真是抱歉了,我控制不……”
可她话还没说完便被“啪”的一声,被一个清脆的耳光扇得怔愣在了原地,一时竟没回过神来。
面前一袭白色锦绣罗裙的少女妆容精致,容貌艳丽,只是奢华的发饰被撞得有些歪歪扭扭,滑落几缕青丝披散在肩。
她指着云絮愤怒不已:“哪里来的贱婢,竟敢冲撞本公主!梧寒国管教出来的下人难道就是这般模样?”
一旁有一位年长的梧寒国宫人见状连忙快步上前,跪在白裙女子身前劝道:“还请羽族公主息怒,公主既然都已经动手出了气还请高抬贵手。这位云絮姑娘虽无官职却是九陌大司命座下唯一的弟子……”
窃衣一怔,这才收敛了怒容,如大祭司那样的人物可不是谁都愿意招惹的。于是她顺着宫人给的台阶便下,临走之际还不忘撂下几句狠话,以免拂了自己的面子。
可她还没走出几步,身后一道隐忍怒火的声音便传了出来:“打了本姑娘居然还想就这样离开?”
云絮的眸子都冒出了火星,她自小便胆大顽劣,整个梧寒国无人敢招惹她一分,唯一带着几分惧意的便只有她师父九陌那般厉害的人。如今居然被一个外族女子大庭广众之下给扇了巴掌,她如何不气!
“怎么?打都已经打了,你难道还能拿本公主如何?”窃衣不屑地勾了勾唇。
下一秒她却捂住了左脸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刚要一巴掌拍过去却被云絮轻松地拽在了手里。
“你敢打我!本公主要将你碎尸万段!”
云絮不屑地撇了撇嘴,公主便可以随意打她了吗?除了师父,她可是谁都不怕。
“阿絮。”
她正想着身后便传来一阵熟悉的声音,她一时僵住了身子,缓缓转身结结巴巴地开口道:“师父,你、你怎么来了……”
九陌不知何时出现,明明还隔着那样远的距离却几步便走到了云絮身前。他轻轻抬了抬手,云絮以为师父又要打她,一时缩了缩脑袋,害怕得往后退了两步。
可等了半响,意料之中的巴掌却没有落到她的脑袋上,而是轻轻放在了她的右脸上——白皙的小脸,此时却红肿一片。
他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清冽的声音似乎带上了一丝愠怒:“谁动的手?”
他冷冽的目光将对面人群一一扫视而过,最后锁定在了窃衣身上,瞬间一股滔天气势席卷而来将羽族公主整个人都震得离地飞了出去,腾空而起,重重摔在了地上。
“此番羽族与梧寒国的交易就此作罢了。”他声调冷冷,目光凛然。
窃衣抬首一面惊叹这世间竟还有如此出尘卓绝的少年,一面又不肯弱了气势,结结巴巴地开口:“本公主还未面见梧寒国的皇帝呢,凭、凭什么你说了算……”
可九陌却懒得再多看她一眼,拉着一旁呆怔的云絮几步就回到了府邸。
云絮不敢看他,只是低着头道:“师父,我不是故意的……”
等了半响,九陌只是淡淡道:“抬头。”云絮这才看清师父手里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个药瓶。
他一手轻轻捏住她的下颌,一手动作轻柔地上药,却还是疼得云絮皱了皱眉,又不敢表现出来,忍得眼眶都微微泛了红。
九陌无奈地叹了口气:“叫你平日里不肯好好修炼,这不,白白被人欺负了。”
云絮有些诧异地开口:“师父,你不怪我吗?我可是打了羽族的公主。”
可九陌只是淡淡应了一声,不再多言。
公主又如何?
从小到大,她闯的祸、捣的乱还少吗?上到皇子,下到宫人,被她捉弄欺负的人可还在少数?可她哪一次不是安然无恙呢,甚至无人胆敢出言责备。
在九陌的认知里,他的弟子只可以自己管教,从来都轮不到旁人动手,谁都不可以。
以至于后来三皇子在去上书房的路上看到了迎面走来的云絮顿时惊愕慌张得不成样子,连忙闪身躲进了一旁的灌木丛里。
随行的公公不解其意,三皇子看着渐行渐远的人影这才拍着胸脯长舒了口气:“吓死了我吓死我了,父皇今日一早便再三嘱咐今后谁也不得招惹这位小祖宗,否则叫我们吃不了兜着走!”
“皇上为何如此?”公公仍是不明所以。
三皇子一脚便踹向了公公的屁股,满脸愤恨吼道:“还不是那什么羽族公主不知好歹去招惹了那位小祖宗,大司命不痛快了父皇便不痛快,父皇不痛快了哪里轮得到我们痛快啊……”
四
第二日清晨九陌的府邸前便来了一个不速之客,一个白裙少女探手探脑,犹犹豫豫着不太敢进。
直到九陌目光淡淡扫了她一眼,少女这才撞着胆子走上前去。
“你很厉害,梧寒国的皇帝确实没有答应我们羽族这次的交易。”窃衣小手绞着白裙,有些怯怯的。
九陌自顾自的喝着茶水,没有半分意外,过了许久眼前的白裙少女仍旧杵在那里他才看了她一眼,言辞淡淡:“还不离开?”
窃衣犹豫着一咬牙终于说出了口:“我……我也想拜你为师,你能不能也收我为徒呢……”说完她脸颊飞红,低着头有些不敢看九陌的眼睛。
“不可以。”声音冷冽,不带一丝情绪。
“为什么!”窃衣不能理解,她哪一点比不上那个野蛮的臭丫头?
九陌终于看了她一眼,淡淡道:“这世上无人能与她相比,她是独一无二的,也是我唯一的弟子,永远都是。”
窃衣花容失色,不甘地瞪大了眼睛。终于一甩广袖,愤愤离去。
“还要看到什么时候?”九陌放下茶盏,微微侧目,淡淡道。
云絮从一旁一颗古木后闪身而出,她摸了摸脑袋,讪笑着道:“真巧啊,师父也在此处啊。”
她故作犹疑道:“方才离开的是那位羽族公主吗?师父和她谈论了些什么啊?”
“想知道?”九陌微微挑眉问道。
云絮连连点头:“嗯嗯嗯!”
“那你自己便好好猜一猜吧,若是你修炼足够勤奋扎实自己算出来倒也未尝不可。”说罢,身形一动,几个呼吸间便没了踪影,留下云絮一人敢怒不敢言。
她其实一早便躲在了古树后,本来那样近的距离她稍加使用术法便能把两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的,可她无论怎么努力却偏偏一个字也听不真切!
如九陌那般的少年,心高气傲,又怎会让她听清了?
春去秋来,眨眼的光阴两年已过。
云絮性子也沉稳内敛了不少,在九陌的严厉教导下,术法修为也是一日千里。
那一日,彩雀衔云,霞光漫天,是整个梧寒国近百年以来最为盛大的日子——册立储君。
云絮立在高墙之上,亲眼目睹那位身着明黄宫服的男子,若树临风,贵气天成,一举手一投足间不怒自威,尽显皇族之势。她的眸子顿时不可遏制地亮了亮。
那个夜晚,云絮便找到了九陌,十六岁的少女已出落得亭亭玉立,她开口唤道:“师父,阿絮已经长大,也想要入仕让自己一身本领能够物尽其用。”
九陌闻言一时不语,一双眸子却下意识地黯了黯,良久他才开口问道:“是太子?”
云絮顿时喜上眉梢,眸中再一次闪现出了明媚的光彩,她恳切无比道:“还望师父成全。”
他在袖袍中的手不可遏制地紧攥成拳,面上却是一如既往的云淡风轻。许是他自己都未曾发觉,再次开口时声音竟一阵晦涩难听。
“那你便去吧……”
如他那般骄傲的人,到底是说不出挽留的话。
灼灼其华(上)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