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女】

作者: 奋斗的小小小鸟 | 来源:发表于2019-01-11 00:24 被阅读36次

【一】

透着薄雾,太阳的光束渐渐强烈,新的一天开始了。

陈桥庄的集市上也逐渐显出热闹。起初只有一两家店铺开门迎客,不免冷冷清清,当太阳升到很高,散懒的人们便陆续进了集会。陈桥庄的集会是四乡八里的村民自发组织起来的,据组织者说是为了适应日新月异的商业潮流,方圆几十里就只有这么一处“风水宝地”。卖东西的人多,买东西的人也多,来来往往,但总少不了买家的争吵卖方的大吼。时不时地还会从人群中挤出一辆马车,车上的人对这热闹不理不视,安然自得,一副高傲在上的神情很是令人憎恶。便在这热闹中,突然从陈记肉铺的门前传出了一声犬吠,听闻多有凄凉,人们争眼凑去,只见陈屠户的伙计周三正举着一根木棒抡向一只白犬,这犬儿很漂亮,只是恐怕有几日未吃东西了,甚是瘦弱。周三一棍子稳稳打在了这白犬的脊背上,惊恐万分的白犬便夹着尾巴苍苍狼狈地钻进人群逃去了。于是,周围观战的人自以为看了好戏,纷纷拍手叫妙,周三像一位打了胜仗的将军,凯旋而立,双手甩下木棍,忿忿骂了一句“杂毛狗”,便转身潇洒地进了肉铺……嘈嘈杂杂,集会上的热闹,依旧非凡。

于这集市的尽头,罕有地反留了几分清净,清净处端立着一座酒馆,酒馆右旁的酒旗上赫然书的是“刘氏酒舍”。这小酒馆是主人家特意要远了热闹的集市的,行路饥渴了的人便可以在此歇歇脚,缓缓劲儿,呷上一壶清酒,赛活过神仙,颇为惬意。这家酒馆的主人,大名刘德善,年四十八,因族里排行局四,外人尊称刘四公,妻杨氏,无男,有一女唤刘慧儿,慧儿天生智障,年十九矣。

这刘氏酒舍虽偏安一方,生意却出奇地好,人们大都乐意来此小歇,三三两两,清茶淡酒,谈天论地。刘四公日久打出了名气,无论来客结识与否,酒钱可以赊,却从未有人拖欠逾半周。正当刘四公热情地招待客人时,门外踏进一中年妇女,体臃肿,穿着绯艳,扮妆浓重。但见她大大咧咧地步入酒馆,目不斜视,引了在座的客人们眼光,难知目神里是羡慕亦或反感。这女人大抵是叫郇婆吧,应不是真名,只是人们习惯了这个称呼的。郇婆以给人家妁媒为计,当地人管这职业为红娘,说的是“月老结缘,牵桥引线”。姑娘们待字闺中,心诚则灵,天真地祈祷着红娘们任以为己任。但在郇婆的手中不知丧掉了多少美好姻缘,只是因为这郇婆用了暗地手段,给省上的道尹大人提了一个很中意的小妾,欢喜了县知事大人,便亲自赐匾了一个“神媒人”的称号,钱币奖励是绝不曾有的,但对于这小小陈桥庄,郇婆便是自此名声大噪起来。

人一出名,身价自然陡升,刘四公这次花重金请郇婆来,就是为了爱女慧儿的婚事。且说杨氏引了郇婆入厅内,尚未落座,早端了好茶上来,刘四公未有迟延,便开口道:四公这次诚请郇姑娘来是为小女,外人知小女天生脑疾,但人是不错的,心也还算明净,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们二老总无法照她一辈子,劳望郇姑娘费心。这郇婆哪里听得上心,只静静地吮着那思茅地区的上好普洱,嘴里喃喃道:如此小事,何难何难,婚有郇婆,无嫁不成!吃了茶,郇婆便要起身回返,临行时又转身对刘四公夸下海口:不多日,可成,四公莫急。刘四公方才安了心,复去招呼客人。

天渐渐昏暗,集会也早稀稀散去,失去了白日时的勃勃生机,整个街道飞扬着塑料袋子和废菜叶以及各色杂物,如同激战场后的马革裹尸一般,孤楚清寂。眼见日头偏黑,杨氏手持红丝掸子,匆匆着了急,在厅房里哪有心思整理打扫:“这女儿一早便出去耍,缘何至此不归”,心里思念着,突然门外有了喊声:“奶妈子,姐姐我回来了,快点开窗户”,这来人便是刘慧儿,疯疯癫癫,语无伦次,只知一味跑出玩耍,且一玩就会忘了时间。慧儿最喜欢这庄上的集市,在这集会上,她的感官每次都不够用,一会儿看看张家的花绣,一会儿摸摸曹家的纸鸢,一会儿听听“评书元老”汪老汉的曹操败走华容道,各东家们对慧儿倒全是客气的,虽常常用些言语辱她,以此来愉快,但慧儿是不理解的,也便跟着笑,得以大家皆乐哉乐哉。慧儿从小到大在这陈桥庄荒唐了十几年,便混出了一个名号——“傻儿”。不仅孩子们这么叫,邻舍们也这般开口叫,慧儿也不气,也不恼,你称她傻儿,她便冲你点头,有趣的是这点头的频率非常快,一停一顿几乎没有间隔。孩子们最开心了,整日围着傻儿团团转,追逐嬉闹,每日必要至很晚,待到各家的母亲揪着孩子回家时,傻儿也便蹦跳着独自归家。各自的孩子到了家,便又免不了娘亲的责育,言语大多是:那个疯子,你不可与她玩的。……她可是个傻子,你最好离她远远的……。母亲们这样说着,孩子们也这样答应着,第二天一早出了门,仍旧与傻儿一起开心地打闹。孩子们都这样说,傻儿不傻,她有让人开心的魔法。

【二】

杨氏慌忙开了门,首先大惊了一下,这哪里还像个姑娘家,全身脏兮兮的,脸上像挂了泥花一般。最惹杨氏注意的倒不是傻儿的脏,杨氏更惊讶的是傻儿的怀里竟抱了一只白犬,同傻儿一样脏兮兮,只见犬儿两眼滴溜溜地转,可怜巴巴地瞅着杨氏,目光里好像在请求但更多的是哀求。傻儿吵嚷道:今个天儿姐姐我在大街上捡了一个宝宝,以后你就唤它作哥哥,给我好生照顾,不然我开出一车火烧了你这大院子!杨氏哪敢怠慢,心疼着女儿,便领着闺女进了房。杨氏亲自为傻儿和白犬梳洗一番,忙乎了一阵,整理好饭菜,自待傻儿来吃食,自己便先歇了去。

梳洗后的傻儿的确很漂亮,清水出芙蓉。她穿着绣了荷花的绸缎青衫,额上缀了梅花妆,细柳眉下长睫毛弯弯,眼神水亮清澈,倘慧儿不是个痴傻之人,定会招引来许多达官显贵的公子的。梳洗后的白犬便是今日里周三“战胜”了的那只流浪犬,好在身体无大碍,单是受了惊恐逃进了一堆干草下,适逢傻儿路过,听到呜呜咽咽声,便抱起它来,叫它做宝宝。宝宝也不畏她,大有相见恨晚之感,对着傻儿直摇尾巴,似是很亲切。

傻儿抱着宝宝来到大厅的饭桌旁,坐定,自己不先吃,直接用手抓了些鸡肉烤块送向了宝宝,宝宝晃着屁股狼吞虎咽般嚼了下去。宝宝吃后,用温润的舌头抚着傻儿的手心,傻儿感到手心痒痒的,便看着宝宝呵呵傻乐。来了兴致,傻儿便把宝宝直截捧到饭桌上,让宝宝自己随便吃,尽管挑拣自己喜欢的。傻儿也吃,和宝宝抢着吃,宝宝要吃肉,傻儿便把宝宝余下的骨头自顾自拿来啃着回味。只道刘四公突然推门而至,见眼前景,大懵,四公严肃地怒吼:这成何体统,如何有人犬同桌相食之理!四公说着,便跑到桌子近前,把宝宝一掌推了下去,犬儿受了惊,啊呜一声躲身到傻儿后面,傻儿蹲下去捋着白犬的背安慰道:宝宝不怕,妈妈在!傻儿怒目圆睁地转身对着刘四公大叫:你个小老头,休何伤我小宝宝,难道我岂惧你不成!四公言曰:女儿,你便也不小了,怎可如此造次,这几日你在家好好待着,郇婆子要给你说相公,到时,万不可说错了话。傻儿哪里顾得四公的苦口婆心,只是抱着宝宝快步进了自己的小绣房去。

四公独望着一片狼藉的饭桌,摇头哀叹着,便转身离去,唤了杨氏收拾。杨氏打扫了一番,也便哀叹了很久。二人夜里皆辗转难寝,思想到自己的傻女儿,都落了泪,只是摇着头,双双对视,默默不语。唯有傻儿的房里,很是热闹了,自己突然多了一个小宝宝,便开心到许久才睡去。宝宝依偎在傻儿怀里,嘟着嘴做着甜梦也安详地入了睡。

旦日,孩子们复拥入了傻儿家,傻儿很是欢喜,徒有杨氏着了火,轰着孩子们,言道:恁些泼皮子,不许再教慧儿耍了,她马上就要有婆家,你们自行玩去吧!孩子们也识趣,只是不走远,在傻儿家的大门外高声叫耍,傻儿怎可抵得过这诱惑,便嚷着杨氏也要出门去。杨氏不语,傻儿便要仆在地下哭闹,终于无奈,只得唉声叹气允了傻儿,傻儿便高兴地向门外跑去。刚跨出门槛便又立住了,复转身奔回房内,抱起了宝宝一同出门去。

孩子们望到了傻儿,便纷纷围上去,大家见傻儿怀里抱了一只白犬,很是好奇,互相你望望我我看看你,陆续摇着脑袋,指指点点。傻儿笑了,自豪地语道:这是我的宝宝,我是他妈妈,你们也叫他宝宝好了。孩子们睁大了眼张大了嘴,其中有一个大耳垂的孩子叫京京,他认真地问道:傻儿,这宝宝可咬人么?傻儿着急道:才不嘞,才不嘞,宝宝很可爱,不信,你抱它。京京警惕地伸手过去,宝宝果然乖巧,用鼻子在京京的小手上乱蹭,痒痒的,京京便笑了。孩子们于是都开心起来,蹦蹦跳跳,与傻儿、宝宝一起直玩到天黑。孩子们高兴极了,他们又多了一个好朋友——宝宝。待到各自要回家时,傻儿用手提了宝宝的小爪子,左右摇晃着和伙伴们告别,孩子们也挥着小手不依不舍地远去了。傻儿站立着,直到踮着脚尖都看不见了朋友们,她才抱着宝宝独自转身归家了。

【三】

透着薄雾,太阳的光束渐渐强烈,新的一天开始了。

这日早晨的刘氏酒舍,郇婆来啦,笑逐颜开。刘四公正在煮酒,见了郇婆,郇婆乐呵呵道:如意了,如意了,慧儿的亲事有了着落,四公你可要好好感谢我才是。刘四公陪笑道:那是自然,您劳苦功高。郇婆说:男方叫马堆,人不错,老实忠厚,家里只有一老母,年岁且大,只是家境有些拮据,住在户李村,与你家只隔了两条街,多少你们也会放心的。刘四公应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郇婆没料到竟能一拍即合,紧忙说:日子我已选定,明日,天属阳坤,财运四面来,地冲邪魔,必是大吉大利,应早些筹措呀。刘四公犹豫道:怎如此仓促,我二老还不曾绸缪啊。郇婆说:莫托迟,人家是个好伙子,不嫌咱慧儿,万不可失此良机!刘四公着了慌:好,我这就去准备,明日午时,你随队伍来,我给你好处。郇婆嘴里客气着,心里却非常欣喜。

郇婆走后,刘四公和杨氏便关门谢客,刘四公在家中收拾陪嫁物什,杨氏冲出家外呼唤慧儿。杨氏转过了几条街,终于远远望见了慧儿,慧儿正抱着宝宝和孩子们捉迷藏,杨氏来到慧儿身旁,拽着慧儿疾步冲向家中。孩子们呆驻了,见傻儿远了,也便快快地跟了去。到了家,杨氏把傻儿关在房内,走到大门外,冲着孩子们说:你们休要搅闹了,慧儿长大了,她要出嫁的,出嫁后就是别家的人了。孩子们不知话里的意思,但惊愕,似乎听出来傻儿要走远了的,皆垂头丧气地各自分散了。驱了孩子们,杨氏便安心进了房,她仔细地好生打扮傻儿,傻儿起初不合作,杨氏哄道:慧儿乖,这是新衣服,穿了新衣服,就能买好多好多糖葫芦的。傻儿便当真以为了,很是配合。

一切完毕,杨氏坐到傻儿身旁,语重心长地说:慧儿,明日你就要出嫁了,离开爹和娘,你一定要乖,到了那儿不比家里,一定要孝敬夫家和婆婆,万不能像在家里一般无大无小……。说着说着,杨氏哽咽了,宝宝倒是很安静,似乎知道在这种场合下不应调皮,傻儿见杨氏哭了,便心疼地用新衣袖擦干了杨氏的眼泪,说道:奶妈子不哭,姐姐一定乖,我不出什么嫁,我要一直在奶妈子身边。杨氏怒道:女大不中留,你怎可一直在家呢?你若不嫁,我就去死!傻儿哪里知道死是个什么东西,只是听出了恐怖,便道:好,我嫁,那你要常看姐姐我,而且我的宝宝也要一起嫁过去。杨氏邃才安了心。

第二天,迎亲的轿子来了,孩子们始才知道自己的朋友要走了,便都跟了去,一直追着不忍舍弃。傻儿坐在轿子里,盖着红布头,怀里抱着宝宝,心中好奇的很,她掀开盖头一会儿看左边围街的人,一会儿看右边围街的人。新郎马堆坐在一匹黑色大鬃马上,目光炯炯,但是出奇地瘦弱。待来到户李村马堆的家门前,新郎将傻儿从花轿里搀出来,左右村人多少惊奇,刚出嫁的媳妇竟怀里抱着一只白犬,不免各自心里打着疑虑。

马堆将傻儿吃力地抱起,从火盆上踏进自家的小院子里,孩子们虽全从陈桥庄跟了来,但终究是不再被允许进入院内,于是孩子们在门外大声喊:傻儿,若是旁人欺负你,告诉我们,咱们联合打到他!傻儿未听到,但宝宝听到了,它兴奋着汪汪回应孩子们。喇叭唢呐响亮地宣布着喜庆,拜天地,拜高堂,夫妻对拜,傻儿全都拜给了马堆的老娘,慧儿是个傻女的秘密于是在马堆的户李村不再是秘密。

【四】

马堆的家境实在是不如人意,几乎是吃了今天没了明天,但傻儿并不有要求,她自己虽然吃不甚饱,却从未饿过宝宝一点一丝。刘四公好歹知晓实情,也常差人来给慧儿接济,杨氏更是隔三差五亲自来探望傻儿。关爱倍加,如此如此。

荏苒岁月,傻儿与马堆虽行过房,可是一年有余肚子却不见动静,这难免愁坏了自家的婆婆,日日思想,加之生活清苦,心中郁结,不曾料屋漏又逢连夜雨,得了怪病,难以下地行走,时常腿疼难捱。这种怪病也非看不得,只是需要一种药材来长期支持——祖师麻。大夫告诉马堆,本此县毕竟远小地僻,而祖师麻大多产于陕甘、川蜀地区,此地并非常见,实在是愈治有困难。马堆向是孝敬之人,听大夫一番说辞,早打定了只身前往陕西的盘算。

这日早饭后,马堆将想法诉于母亲,母亲只得依了儿子心意,并从白丝发上取下一枚金簪交附儿子:我儿好生一去,且先当了这马家世代信物,慧儿终是痴傻,这簪子予她也是无益的。马堆潸然泪下地接了在手。此时傻儿正和宝宝在院子里追撵家里的老母鸡,马堆出来唤住她:慧儿,你且先停,我有些话与你商讨。傻儿依旧不停:瘦杆子,叫姐姐做甚,不如你也来帮姐姐捉住这只老母鸡,我帮你烤了它!马堆便摇头叹气自顾收拾包袱,又写了一封信道明原委托人交付刘氏酒舍。临行时,马堆泪眼婆娑,走到傻儿面前先往傻儿头上拂去,然后深情地望着:慧儿,代我照顾好娘和你自己,夫家就此一别,数月后再见罢。说完,三步一回头地远去了,宝宝汪汪叫着依依不舍,傻儿也安静下来不知所措,太阳的光芒仍旧热烈非常,它毫不吝惜地照耀着傻儿头上那只簪子。那只穷苦马家世代传承的金簪,此刻,它发出的光辉无比温馨。

马堆此去的数日后,马母的腿疾又复,躺在床上痛苦不堪,傻儿急得挠头抓耳团团转,却道宝宝真是灵性至微,它早嗅出马堆煎药时祖师麻的气味,有了记忆,它便冲着傻儿狂吠,飞奔出门,傻儿只喊“宝宝,宝宝”地追将出去。来到户李村第一大财主李员外的鎏金大门口,傻儿看到宝宝直接从篱笆的小隙里钻进了李员外家门口的侧花园,宝宝对着一株花一口咬下去又钻出来,引着傻儿赶快回家。这确实是祖师麻,恶霸李员外的钟爱之药材,仅有三株。傻儿不知所以地拿出宝宝口里的花赶快起火煎了药,端与老婆婆,果真一喝见效。傻儿高兴地抱起宝宝亲了又亲,宝宝跳到地上,也似幸福地摇着尾巴直转圈儿。

又是一日,傻儿正躺在院子里的凉席上眯着眼睛数天上飞来飞去的小娥虫,忽然门外传来了狗的哀鸣声,声音听来可怜忧怨,令人顿生悲悯之感。傻儿惊慌地想到自己的宝宝,她立马爬起来去开门,眼前景多少惊得傻儿目光晕眩,但见宝宝的小白尾巴断了半截,血一直不停地往地上滴淌,嘴里同样流着黑血,但犬牙里又紧紧地钳着一株花,傻儿不知道它就是李员外家的祖师麻,但傻儿知道这个花可以救婆婆的苦痛。傻儿看到自己的宝宝如此伤痕,心里如同被火烧了天翻地覆,她抱着宝宝,泪水扑扑地流到宝宝的断尾巴上。傻儿用自己晾在麻绳上的新嫁衣轻轻擦拭了宝宝身上的血,然后撕下一片来缠裹住宝宝的断尾巴。傻儿啜泣着,嘴里囔囔着:我的宝宝呀,你可是杂了,心疼死妈妈啊,你来咬断我的胳臂接上你的尾巴好不好啊?宝宝静静地躺在傻儿的怀里,眼睛无力地迷糊着,似闭非闭,似乎忘记了所有的痛苦和所有的记忆,天上的小娥虫此时飞了下来,围在宝宝的短尾巴旁嗡嗡叫着,阳光还是那样灿烂。

【五】

却说宝宝为寻那祖师麻,竟被李员外家的仆人下了狠心,活活打断半截尾巴,而且此后又森严了警备。然而,杯水车薪的祖师麻毕竟只能缓一时之苦,马母的腿疾仍旧还是常常疼痛不已。

这日清早,傻儿尚还在梦中,又隐约听到婆婆房里传来断断续续的呻吟声。傻儿急忙挺起,套上衣服便奔向婆婆这里来,只看到婆婆在床上胡乱打滚,脸上汗水直流,额头处的皱纹里青筋凸起,稀松的牙齿紧紧咬合着。傻儿以为是屋子里潮气太重,使婆婆的腿更加疼起来,于是她找到半截蜡烛,点燃立在婆婆的床头。马母拉着傻儿的手道:慧儿,不用管我,我得偿还造的孽,就让我疼死罢,你离我远远的!傻儿急得呜呜哭,正不知所以,突然又想到了宝宝曾经带自己去找的那株花,于是她二话不说就冲向李员外家的侧花园,路上傻儿虽跑掉了一只鞋,但仍忍着硌脚的痛在这突兀的石子路上没有丝毫的停顿,嘴里自语着:花,花……救人……救人……。

傻儿气喘吁吁地来到李员外家门口的侧花园旁,她哪里有偷的概念,她只知道这儿的花可以救她的婆婆。傻儿不知体面地爬过篱笆去,花园里的花万紫千红,香气扑人,招蜂引蝶,傻儿哪有闲情逸致,她从花海里找到了一株花,刚刚伸胳膊将花拔在手里,背后一阵厉喝吓得傻儿哆哆嗦嗦:嗬,哪里来的野疯子,偷花的贼人,我家老爷的祖师麻莫非也是你盗的吧!李员外家五六个仆人全都手持木棒,怒不可遏地煞瞪着傻儿。傻儿只惊恐着:不,不……救人,花……花……救人。仆人们哪管傻儿的语无伦次,打开花园门就把傻儿拎了出来,狠狠砸在地上,拳打脚踢,用棍子扔,只把傻儿打得胡乱翻滚,浑身青紫,看不到天和地,头上破了一个洞,鲜血咕嘟咕嘟往外冒,牙齿掉了三四颗,嘴唇从右面也撕裂开。李员外的下人们正义着,疯狂着,得意着,惩恶扬善着,呼呼过瘾着,打人是一种艺术,打人是一种美学,都来看看,都来望望,给你们一个模板,给你们一个标本。下人们知道傻儿不过是另一条无所谓的狗罢了,就像他们当初那样打傻儿的宝宝,打狗……狗的死活也是无所谓的。然而,无论怎样,只要傻儿的意识还在,她就决不撒开手里的花,紧紧地死死攥住。

好在下人们打累了,疲了乏了没有意思了,也就一人吐了一口唾沫向傻儿,浩浩荡荡转身回到那鎏金大门里去了。傻儿早就不痛了,痛到极致的痛就是痛的人不再能意识到痛。傻儿走是不能走了,那就只好爬,爬就爬吧,救人……花……婆婆。一步一挪,四肢运动的爬行动物,一路失血,一条血路在傻儿的身后绵延开来,血腥味在整个户李村散放出一种奇异的味道。

傻儿爬到夫家时,她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好美啊,金灿灿的火海,跳跃、照耀、飞扬,火星噼噼啪啪,火光闪得傻儿的双眼睁不开。火,将傻儿映照得满面红光。原来傻儿走后,婆婆疼得晕了过去,而傻儿点的那半截蜡烛却并未熄灭,于是,蜡烛倒下,就制造了这幅美丽的火景。此时的傻儿哪论这雄伟的火海,她被自己赐予了无穷的力量,一下子就从地上跃了起来,毫不思索地冲进地狱式的火海,别的她不知道,她只知道那里面有她的亲人。傻儿在火海里横冲直撞,像一只关在瓶子里的苍蝇找不到方向,火,是那么的疼爱傻儿,似乎要将自己全部的热情都赐予傻儿,终于傻儿看到了在火海里挣扎的婆婆,她便立马冲过去抱起婆婆就往外面冲。

就在傻儿快要跑出来的时候,她没有力气了,全身所有的疼痛在火海里急剧加倍,皮肤炸裂开,头发全部被烧焦,手指甲盖开始变黑并且燃烧起来,傻儿奋起全身的最后一股气,将婆婆向火海外一扔,自己却从此倒在了火海里。傻儿随着火,跳跃、照耀、飞扬……傻儿闭上眼睛的最后一句话,不是奶妈子,不是瘦杆子,不是小老头,不是孩子们,不是她的婆婆,而是那只白色的流浪犬,宝宝。——傻儿看到自己抱着宝宝在槐树下纳凉,傻儿给宝宝挠痒痒,槐树上槐花飘香:宝宝啊,到你长大了,妈妈也叫郇臭婆子给你说个宝宝好不好,这样妈妈就有两个宝宝了……以后,嘿嘿……还能有更多更多的宝宝呢……。

火终于灭了,平静了,傻儿的生命力似乎也就从此沉寂。这个时候天是应该感动的,天真得就感动了,于是雨水果然就来了,哗哗啦啦,瓢泼大雨,不像一个人的泪,而像天地间所有生灵共同的泪聚在一起,要来冲淡世间的……一切?傻儿的尸体好在找到了,经过大雨的冲刷,一副黑色的骨架呈现在人们眼前,傻儿的左手骨里紧紧抓着一把黑色的簪子,想来应该是那只马家世代传承的金簪吧,傻儿的右手骨里紧紧攥着一把黑色粉末,想来就是那株祖师麻的骨灰了,然而经法医鉴定,说那其实并不是祖师麻,而是一种花,当然也可以称得上药材,本名叫苦薏,俗名就是野菊花,和祖师麻的花稍像而已,清热去火倒是可以的,若是医腿疾,嗬,想来可真是……开玩笑!

【六】

马堆的老娘好在活了下来,白发人送黑发人,她打定主意把傻儿就地掩埋,这好歹是马家的宅基,也就意味着傻儿生是马家的媳妇儿,死也一样是马家的媳妇儿。

痛苦的人在生的时节里痛苦,如果宝宝还是算不上一个人,那么我得说痛苦的狗还是得在生的时节里撕心裂肺。当时由于宝宝在刘氏酒舍养伤,终究避免了这场火灾,但我想,其实还是不避免的好,因为宝宝没有了傻儿,又如何找到活下去的意义呢!宝宝是通人性的,它无论如何也舍不得傻儿的逝去。它独自守在傻儿的坟前,一声不吭,无论是谁给它东西它连闻都不闻,无论是谁打它走赶它走它都动也不动,十天十夜,宝宝瘦下去,憔悴下去,老下去,最后,死下去,临死的时候是深夜,周围没有一个人,宝宝十天十夜不吭声,终于最后叫了好几声“汪汪,……”,据周围熟睡中的邻居说,那实在是不像狗叫,更像是一声声来自远古的呼唤:慧儿……慧儿……慧儿……。第二天人们去瞧究竟,便看到傻儿的坟被宝宝挖了一个很深的洞,宝宝头朝里屁股向外,半截尾巴无力地垂下来,将大半个身子都埋进了傻儿的坟里,莫名其妙般所有在场的人都扭过头去,红了眼睛,不忍直视。傻儿坟前弥漫起的火炭味,似乎比大火刚熄灭后更加浓烈了。没有人发表异议,他们替宝宝完成了心愿,将宝宝彻底埋在了傻儿的坟里。人狗同棺,这不仅在户李村闻所未闻,就是在世界上想来也是伸手五个指头罢了,是大可以载进奇闻异事录里去的。

马堆,终究没回来,据说是确实到了陕西,因为并没有太多钱买那祖师麻,就暂且去某府上做了短工,但是为了尽快赚够钱财,日夜劳作,不吃不喝,后来竟累死在了异地他乡。还有一种说法是,马堆,其实根本就没有到陕西,刚走到湖北与陕西的接壤处,遇到了强盗,可是马堆穷光蛋一个,气急了强盗们,他们便用气枪抵在马堆的脑袋,嘭一下,结果了马堆的性命。然而无论哪种传言,马堆总归是死在了外地,而且,尸骨大概也是没有人过问的。

【七】

又过了很久,那些和傻儿一起从小玩到大的孩子们,终于不再是孩子,纷纷长大了。他们对傻儿的记忆和宝宝的记忆也都终于淡漠,倘若何时在路上碰到个傻子,倒也会生出无名的感触。

只有当年那个大耳垂的京京,还一直牵挂着傻儿和宝宝,据说,后来他跟着孙逸仙闹革命,得了胜仗,坐到了浙江都督的职位,然而,查浙江民国史料,并未有见到叫京京的高官,想来是换了名姓。

刘氏酒舍也已不复在了,傻儿死后,刘四公和杨氏便把酒舍卖掉,没有力气再干下去了。刘氏酒舍后来被一位大财主得到,改了面貌,金碧辉煌,改了名姓,称慧香楼。于是,这儿也还依旧热闹,生意也出奇得好,只不过来的人便都是些达官显贵的公子们而已了。

哦,还有郇婆没交代……哎,还是不说她了吧……。

新的一天开始了,透着薄雾,太阳的光束渐渐强烈!

2010.10.16日作,

2015.03.01日修。

【傻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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