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何方

作者: 溪若云 | 来源:发表于2019-02-12 15:42 被阅读47次

    夏末的午后,小鸟只扑闪了几下翅膀就躲进树下阴影里。广场上的喷泉仍在永恒流淌,直到又一个夏天结束。这是一个王冠样式的喷泉,五彩马赛克堆满表面,更像生日蛋糕,而不是纪念几个世纪前的功勋。水流汇入圆形水池,投入水滴那近乎为零的重量,却又将池沿上那满溢出的一滩水流更涌上前,它沿着方块的马赛克分叉,一脉原地打转,另一脉克服表面粗糙的突点,继续流着,只跌落下来,滑进了钻石袖扣上,瞬间被猛烈晃动,四散而去。

    光滑指甲下的手指微微张开,似乎在辨认这个晕眩下,无风无云的地方。

    它完全撑住了灼热的地面,眩晕似乎占据了这个午后,直到松懈下来,那个人才算真的爬起来。

    他穿着一身海军蓝格纹西装和佩斯利花纹真丝领带,后背有几条水流的痕迹,指甲钻进深褐色的乱发,撩开了他的 脸。

    那是一张看不出多大年纪的脸,30岁到50岁之间似乎都说地过去,健康的皮肤正在阳光里发亮,尤其以过分饱满而外突的额头。沿毛发浓密的眉毛而下 是一双北欧人一样,清澈又冰冷的蓝色眼睛,汗珠滑下,他用力瞪了下眼睛。他愣愣看着前方几栋红顶白房,只偶尔传来几声婴儿啼哭。

    他昏倒般前倾,却迈出了第一步,再走十几步,树林里就有一把只落着鸟儿的长椅,他弯着上半身,使劲在石子小路上挪脚,乱发又挡住了他的脸,他努力抬头,舔舔嘴唇,没错,他应该是又确认了一遍,那是钟声,阳光划过他饱满的额头后,处处是凉爽的清风,推门后,一些脚步迫不及待的跑进街道,他们在广场前停住,看着他,迎面到下。

    他再次醒来,显然是一间诊所,或是类似于诊所的医疗室,家居的陈设,小粉花的壁纸,他还是虚弱不堪,尽管已经躺在一张温暖舒适的小床上。

    他努力想看窗外,似乎在确认什么,外面早已黑暗一片,似乎只有这里还留着一盏灯。他努力起身,却双腿发抖,再也迈不了一步,只瞪大双眼,看着天花板上静止的电风扇,他睡不着,一点声响就会四下探头,直到那晨光一点点爬过壁纸上那一朵朵粉红蔷薇,仿佛吐出了芳香。当听到脚步走来时,他本能得咽了口唾液,还梳理了下眼角旁的乱发,可那人却推门而入,打乱了他准备寒暄的节奏,一下子,他惊慌起来,手僵在胸前,被另一只手紧紧抓住。

    那位意外闯入者是一位黑色卷发的中年女士,穿着藏青色的简朴连衣裙,她声音响亮快速说着当地语言,而他因为茫然或者害怕,只快速眨动眼睛,这可怕的一切,直到医生插进来才结束。

    年轻英俊的医生,试着用英文询问,他因为拼命眨眼已经扯动了大半张脸,打破原本那种柔和平衡的美,如癫痫病人般抽搐。

    “先生,你要放松下来,你现在很安全,警察就在外边,深呼吸,你要深呼吸,对,就这样冷静下来。”

    医生边说边轻柔将双手放在胸前,似乎在祈祷,或许这比那些药物更好用,至少,他确实看起来平静了很多。

    矮小敦实的警察并没戴帽子,正叉腰和那位黑发中年女人轻松说着笑话,乐得最起劲的时候被医生推到了他面前。

    警察边大笑,边拿出笔做记录,而他却让那个笑容更加响亮。

    “先生,姓名,还有您的国籍,我们好联系大使馆。”

    “我——”他张开的嘴边蒙着一片毛茸茸的汗珠,他只能任凭汗水淌下来。“我不知道。”

    “什么意思?他竟然不知道自己是谁!”

    警察笑着嚷嚷起来,直到看见医生冷峻的脸色。医生只继续走过来检查他的体温。

    “没关系,你可能是因为太累了,好好吃一顿,再睡一觉,一切都会好起来。”

    医生在转过身后的表情却没了刚才的温柔劲,只和黑发女人嘀咕什么,女人听了几遍还是一脸懵懂,就这样,医生的话清晰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我说,让你打电话给卢克医生。”

    “我知道,可为什么,他可是精神病医生,帮不了什么忙。”

    黑发女人摊开手,结实的胸部正在乱颤,只是因为她的大嗓门。

    医生无奈地冲警察摇摇头,警察则呲牙笑说:“这傻娘们就这样。”

    “请问。”

    他的这两个字终止了这场闹剧。这三个人戴着奇怪的表情瞅着他,似乎也是理所应当。

    “请问我在哪?”

    “科洛奇,你真的失忆了?”警察还在笑。

    “我出了什么问题?”

    这次医生轰走了其他人。

    “一切都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医生在关门前又重复了一遍。

    于是,他又困在床上,不过他先一口气喝完了整瓶牛奶,外加三个松饼,依次抹上了奶油、黄油和苹果酱。然后又松垮地靠在枕头上,天花板上的电风扇已经快速旋转了一阵,把他的头发又吹开。几乎是每隔一分钟,他就会变动一下头的方向,四面八方,他只是紧皱双眉,一会将目光停靠在一处,再接着是下一处。

    “我叫什么名字?”他摸索着嘴唇,模糊嘟囔。

    “我叫什么名字?我来自那?科洛奇?可,这是哪?我为什么会在这?我——”

    他紧张地喘息,赶紧解开病服上衣的纽扣,风徐徐撩拨他暴露在外的任何毛发,可他却在床上扭动,仿佛正有什么枷锁在捆绑着他。

    就在独自抗争中,他终于下床,粉色窗帘外,正是阳光灿烂的小镇,到处是红屋顶的白房子。许久,他用手指抚摸这玻璃窗,玻璃上一个小小斜影在重合他的手指,他又靠近一步,把脸贴上去,影子才算完完全全贴合,在阳光躲在云隙时,看得清清楚楚。

    他摸着头发,深褐色的头发有些略长,耷拉在耳边,微淡了几分的眉毛,平滑厚重,直直划向太阳穴,硬如刀背的鼻骨恰好稳住了全脸,小胡渣沿着耳下密密麻麻布满嘴唇周围。他猛喘几口气,手掌撑在窗台,身子还是微微晃动着,直到他拱起身子。他这才稳稳注视着自己的眼睛,似乎是湖里隐约显现几条蓝色尾巴的鱼,随着眼光流连忘返。他摸了一把几乎没有下颚角的短下巴,一只毛茸茸的手,几乎是盖住了这张脸,更不用说,他另一只手也在他的脸上揉搓着。

    “见鬼,我到底是谁?我是谁!”

    他低声吼着,是因为门口医生的脚步并没走远,可能是在打电话。

    “是卢克医生吗?我难道得了精神病?”

    他仰面倒下来,掉进了无声无寂的湖里,被没顶。

    “先生?先生?”

    他努力眨了下眼睛,是刺眼的阳光,如他倒地时的炙热。

     “您总算醒了。”

    他只是微微睁开了一条线,闭合,眼皮几次激烈抖动后,像香槟的瓶塞,瞪大了眼瞳。

    虽然颤抖还在继续,他却迅速用袖口擦掉口水,才接过一个扎着麻花辫少女送来的热水。

    女孩亚麻色的头发编在身后,长及腰间,俏丽的五官中点缀着几颗雀斑,她又笑起来。

    “我叫舒娅,医生的妹妹,你好先生,您一定饿极了吧。”

    他这才点起头。

    “我把饭菜端上来,我妈妈炖了牛肉。”

    “你会说英语?”

    “我准备好了去澳洲留学。”

    “请问,这是哪?”他张开手指,其实什么也握不住。

    “这是科洛奇,巴塞利。”

    “巴塞利,我怎么会来这?这是南欧的小岛?”

    “听口音,您应该是美国人吧,科洛奇很有名的,地理手册说我们有最美的海湾。”

    “奇俄湾?”他说出口后,身体却更抖。

    舒娅笑起来。

    “您一定想起什么了,我去找哥哥!”

    他抓住她纤细的手腕,又弹起来,在床单上蹭干掌心的冷汗。

    “对不起,舒娅,我还是想一个人待会,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

    舒娅很温柔地把被角掖好,笑着退出房间。

    在吃了少女送来的炖牛肉和一大盘通心粉后,他又试着下床,这次脚步稳健,他走到窗口,又入了夜,他凝望着什么,突然被流下的眼泪吓了一跳。

    “我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会坐十几个小时的飞机来到这?难道是因为奇俄湾?是不是有人在等我,至少会有人找我?”

    太阳再升起时,他已经把自己整理妥当,虽然没发蜡,他还是用水将头发梳地纹丝不乱。他轻轻下楼,果然是一间的可爱房子,如童话里一样被常春藤绕满墙壁,起居室里明快轻松,连储物罐上的麋鹿鲁道夫都快乐吐着舌头。

    舒娅端着牛奶罐子,高兴地叫住了他。

    “太好了,您可以和我们一起吃早饭。”

    他被拖着坐在藤椅上,桌上是热汤、牛奶和刚出炉的可颂。

    医生很礼貌点下头,开始喝咖啡。

    他盯着咖啡杯被倒满,小声说:“我想我可能不喜欢喝咖啡。”

    医生放下咖啡杯说:“看来你在慢慢好起来。口味可永远不会忘。”

    “我是怎么了?我的头部没受伤啊。”

    “我检查了,除了倒地时的几处外伤,你一切正常。一会我陪你去趟警局,取回你的东西。”

    “什么东西?”

    “一只黑色手提箱。”

    他停下刀叉,被斩断的培根掉在盘子外沿。

    “手提箱?”他重复了能有四五遍。

    舒娅坐在他身边,边在酸奶杯里放进草莓和坚果,边笑说:“是Bottega Veneta鳄鱼皮包。”

    他接过可口的酸奶杯后,却再没说话,陷入到自己的沉思中,这种恍惚一直持续到警局。

    警局像是临街的咖啡厅,蓝底奶油字的牌子,在几次叫铃后,上次他看见那个小个子警察边整理腰带边走过来。

    “现在可是午休时间。”警察不满意嘟囔着,边取出那只黑色鳄鱼皮的手提箱。

    他试着摸了摸表面过于漆亮的纹路,顺着到把手,却锁得严丝合缝。

    “这是只密码锁,你得想起密码才能打开,好货色。”警察说着浓重口音的英语。

    他仍然摸着把手,久久不愿拎起来。

    “我们走吧,一会儿行政官想见见你。”

    医生边说,也将目光放在那只手提箱上。

    “需要我帮忙吗?”

     这句才让他将这只箱子放进怀里。

    “很沉吗?”医生注视着他的脸。

    “不不,很轻,我甚至觉得它里面什么都没有。”

    “那可不是。”警察抢话说:“我们仔细研究过了,里面至少有一个挺沉的信封,或许装着钱,如果你需要开锁,必须得去城里找开锁匠,可这只好箱子估计得毁了,那上面可有两道密码锁。”

    坐回到医生车上后,他突然说了一句话。

    “也许这里面是我的护照,我得尽快打开它。”

     “实在不行只好这样了,我们先去吃点东西,吃饱了也许有助你恢复记忆。但希望你不要介意。”

    “介意什么?”

    医生只是在一家餐厅旁边停车,户外几张桌子坐满了人,大家停下正在进食的佳肴,共同注视他们。

    “这就是我说的,请你不要介意。”医生笑着向众人点头,边扶着他的肩膀。

    一个老太太从后厨挤过人群,在围裙上擦干净手,才拉住他。

    “我们这两天都在担心您呢。第一个发现您的是我的小孙子,我叫莫迪。”

    “莫迪大妈是我们镇上最受爱戴的长者,也是这家餐厅的老板。”

    “希望在您离开前,我们还有机会再见面。我提议大家举杯向这位先生祝福,祝他早日康复!”

    “早日康复!”

    “欢迎来到最美的科洛奇!”

    他突然表情激动,被莫迪大妈热情拥抱后,他紧紧抓住医生的胳膊,颤抖地说:“我竟然能听懂你们的话,我会巴塞利语。”

    “这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发现,或许你不是美国人,毕竟你的发色很深。”医生帮他拦住过于热情的人群,走到最里面靠窗的座位。

    莫迪大妈端上来最拿手的豌豆烩牛肉,并开了瓶酒。

    医生边熟练切好牛肉,边低声快语。

    “您得原谅他们,我们这座小镇在国家最南边,除了几个冒险的家伙,一年四季见不到什么外地人。”

    “奇俄湾不是很出名吗?”

    “出名是出名,但奇俄湾地势险恶,大概十年前有一对情侣失足落海后,这里就越来越萧条。美丽的海滩毕竟多得很,我们地处偏僻,经济落后,很多设施陈旧,虽然每到夏天我们都在翘首以盼游客,仍然寥寥,更不用说,像你这样的美国人。”

    “但我觉得这里很美,很简单。”他微笑回应周围的人。

    “可数十年如一日生活在这里,就非常无趣。”

    “我想再过几天就到城里去。如果我是美国人,我想去找大使馆。”

    “如果你身体恢复理想的话,我会开车送你到去,车程得十几个小时,希望你在这里能度过美好时光。”

    他抬头看见认真在切牛肉的医生,他拥张雕塑感的典型南欧面孔,睫毛像一张蛛网密密麻麻盖住了下半张脸。

    “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你?”

    他的当地话流利起来,这让医生不得不抬起头。

    “法诺,不过你还是叫我医生吧,这样比较简单直接。如果不介意,在您留下来的几天,能不能给您个相当于昵称的名字,这里人都在关心你,却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你”

    他的双手转动着刀叉,牙齿嗑在下嘴唇,没出声。

    “如果不介意,我想叫你桑德罗,它是我一个要好朋友的名字,是个好家伙。”

    “好家伙。”

    他又重复了一遍。

    “美国人是不会叫这个名字吧?”医生被齿间的肉丝绊住,而他也呆滞起来。

    “行政官为什么想见我?”

    “不清楚,你现在是这儿的名人,所有人都关心你,桑德罗。”

    他被最后这个名字吓了一跳。

    “我什么时候才能离开?”

    “如果不出意外,应该是下周,你还需要再做一些检查,确保没事,我才能让你离开。。”

    他扶住额头,周围人此起彼伏响起了桑德罗这个词,他右手撑住的椅子,尽管全身已倾斜在椅背之外。

    莫迪大妈放下热汤之后,把他温柔拉回到自己的怀抱,用还有油渍的手背贴在他湿漉漉的额头。

    “他还在发烧,你可不是个称职的医生,快带这个小伙子,对,桑德罗回诊所去。晚上我会送去吃的,让你妈妈别做晚饭了。”

    他只能无力趴在莫迪大妈肥硕混着海鲜味的围裙里动弹不得,竟然又睡着了。

    这一觉如此之漫长,他睁眼时,竟然又茫然地盯着天花板上的那盏电风扇。

     眼睛周围被厚厚黏住了,他不停揉着眼睛,直到看清了舒娅。

     “这会儿您看起来才算真正好多了,昨天我哥哥不应该贸然带你出去,对不起。”

    舒娅边说边把一件衣套放在床上。

    “看来你是真的失忆了,这是你自己的衣服,我们干洗好了,你可以重新穿上它。早饭有昨天莫迪大妈送来的海鲜汤,非常鲜美,我们跟着你沾光了。一会我给你端上来。”

    “谢谢你,舒娅。”他咬着牙才能笑出来说。

    “不用客气,桑德罗。”

    他笑着目送着舒娅离开的全过程,然后才缓缓打开衣袋,一套Brioni的海军蓝色格纹西装。

    他试着检查了西装,连袖口的纽扣都完好无损。他摸着黑色玳瑁的十字纽扣,想了很久。

    新的一天,他得打好精神,早上9点,他准时见到了行政官,收到了真诚的问候和一份礼物。

    他跟随着医生走出行政官邸,大街上原本在阳光下闲来无事的老少突然汇集向他。

    人们纷纷脱帽致意。

    “祝您早日康复,桑德罗。”

    “先生,早上好啊!”

    “桑德罗,嗨!”

    他受宠若惊地对前来问候的每个人回报着不知所措,而人们只是发出了一阵又一阵的笑声。

    “桑德罗,真是个可爱的小伙子。”

    “他像是小孩子,看样子还需要再在诊所里住上几天。”

    “我的宝贝,桑德罗!”莫迪大妈张开双臂穿过众人,而他竟然也微微抬起双手,迎接这个猛烈的拥抱,他惊讶看着掌心中自己的眼泪。

    莫迪大妈也开心地哭起来,她拉着他的手,向所有人说:“看见他,我想起了我可怜的小卢卡,本来他应该有这么大了。”

    他小声地说:“我应该是多大?”

    可没人听得见这个声音,他们都活在对桑德罗的欢呼中。

    在此后的第二个夜晚,他开始做起了恶梦。

    他惊醒,透过月光看见窗外一个独自在街上飘荡的男人,是他自己。

    于是这个梦才真的醒了。

    早上,他这样把梦完全讲给餐桌前的舒娅听。

    舒娅今天披散开波浪的亚麻色长发,她边笑边将红樱桃放进了小巧的嘴中,噘嘟嘟的双唇,还有果液的汁水。

    而他赶紧低下头,攥紧拳头中塞进的勺子,把麦片全抖了出来。

    舒娅笑着弯腰帮他擦着污迹,亚麻色的发丝攥紧了他的脖领子。

    “桑德罗,你真的就要走了?”

    他只能压住颤抖的膝头。

    “我想,我的家人,在找我吧。”

    “对的,但你回美国后还会再来科洛奇吗?为什么你会来这?说不定,你,曾经爱上过这里的姑娘。”

    舒娅终于起身,又笑着坐在他旁边。

    而他,才又抬起头

    “我想,我一定会再回来,当我完全好的时候。”

    “希望你尽快康复。”

    舒娅拿起草篮,朝着他伸手。

    “我们去山上摘些花去,那有上好的玫瑰花圃,我哥哥说,你需要多多户外运动。”

    他穿着医生的白色衬衣,卡其色长裤,而舒娅则是带着草帽的白色蕾丝少女。

    青草荡着起伏的绿潮,流云漫过微放的天际,一切摇曳鸣啭和歌唱,都已被风卷进晴空里。

    在半山腰上,他看见一块指向海边的木牌,上面用巴塞利和英语同时写着“奇俄湾”                                                                                                                                                                                      舒娅消失在玫瑰丛中,又忽地出现在他身后,捧出了几只玫瑰。

    他只是茫然立在那,任凭被玫瑰刺刮伤。

    “你怎么了?想起了什么?”舒娅用手绢包扎好伤口,可她的眼睛都在他的脸上。

    “我想起了一束玫瑰,不是,是一大捧玫瑰,我打开门,手里拿着一大捧玫瑰,我听见有个声音。”

    “什么声音?”

    “是个女人,也许是。”

    他放开舒娅的手。

    可舒娅却笑地比花儿还娇艳。

    “如果你真能留在这里就好了,也许你就是为了这个而来。”

    “我想也许我真的是为了奇俄湾而来,我能去那里看看吗?”

    “天气预报说台风要登陆了,台风来了,那里可不是天堂,比地狱也好不了多少。”

    他木然坐在花丛里,穴口的蚂蚁密密麻麻汇集成潮,孤注一掷地行军,只有一只蚂蚁越绕越远,爬上他的白色球鞋,它在他的指间腾空乱蹬,想要抓住什么。

    “你在想什么?我们快点回家吧,乌云来了。”

    舒娅的突然出现显然让他全身一抖,那只蚂蚁趁机跑得无影无踪,他翻遍了整个手掌,一切都没有,一切。

    果然那白云被拖进黑暗里,科洛奇则被浸湿在雨水中。

    他正坐在壁炉边,手上被医生塞了一本帕斯卡尔的《思想录》

    “人要求伟大,而又看到自己渺小

    人要求幸福,而又看到自己可悲

    人要求完美,而又看到自己充满缺陷

    人要求成为别人爱慕与崇敬的对象,

    而又看到自己的缺点只配别人的憎恨与鄙视。”

    他喃喃说:“那人究竟是什么?我又是什么?”

    昏暗潮湿的黄昏,医生、舒娅和其他人都去参加邻居家的下午茶,而他自己嚼着发干的提子曲奇,又说了一句

    “我又是什么?”

    他放下饼干,缓慢爬上楼梯,胡桃大门上的风铃因为门缝透进的冷风微微震动,彩球坠子被那只鳄鱼皮手提箱刮了一下,乱成一团。

    他把箱子从怀里拿出,随着角度倾斜,一个袋子顺着平面滑动,他贴耳听上去,那像树林里落叶上的脚步,沙沙,沙沙,走来荡去,却看不见任何人影。

    “这到底是什么?”

    这句话他又说了三遍,才停下。

    他摇着手提箱,林中的脚步绕着他转圈,直到被再次困睡在原地。

    当他醒来,雨还是没停,医生、舒娅还有其他家人正在吃着早餐,舒娅看见他笑了,她旁边的位置已经留好了一盘子的美味。

    而他坐下所说的第一句话却是:“我想今天就到城里的大使馆。”

    舒娅只是又倒了杯牛奶,医生放下报纸,顺便回头看窗外昏暗的天色。

    “今天可不是个出行的好日子。”

    “可我决定了,我已经在这呆了快一个星期,我的家人估计会发疯,我得想办法回家。”

    “那你还会回来吗?”

    之前她问过无数遍这个问题,温柔,撒娇,期盼,但这一次,却是平静。

    “我想,我会的。”

    他看着舒娅的手盖住他透着青色血管的手背,而他则将另一只手覆在上面。

    “那我们一会儿出发。”

    雨依然未停,舒娅靠在大门的风铃上,看着他穿着Brioni套装,手拎着Bottega Veneta鳄鱼皮包。他下意识地提了下袖口,仍然是玳瑁纽扣。

    “你现在真是一副美国阔佬的样子,桑德罗。”

    他对医生笑笑。

    “我想到城里先去找一家开锁行,估计里面会有一些我的资料。”

    医生点头后沉默地走出房子,而他还要和房间里赶来的人一一告别,莫迪大妈,那个警察,黑色卷发的护士,还有舒娅。舒娅在拥抱时,偷偷吻了他的下巴,他抚摸着那里,笑了。

    车程似乎是为了和台风相遇,前方除了隐约闪现的灯火,几乎是在深夜里航行,他为了自己一时冲动几次向医生抱歉。

    医生仍然不以为然,沉默良久,才开口

    “你为什么突然要走?”

    “昨天下午,你们都离开后,我在客厅做了一个很可怕的梦。我走在森林里,转来转去,响起巨雷,我心里知道要去躲雨,可仍然在那片树林里转来转去,永远在那里转来转去。”

    “你想知道自己在找什么?”

    “这不就是为人的本能吗?”

    “为人的本能,不是活下去吗?”

    看来他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个问题,唯有沉默。

    到了城里,在下班前,赶到唯一的修表店兼开锁行的小店铺,医生接到一个急诊,赶着离开。

    临别前,医生给了他一部旧电话,里面只有诊所这一个号码,他主动和医生拥抱告别。

    “谢谢你。”

    医生把钱塞进他手里。

    “这个街口最尽头有家不错的旅馆,希望下次能在科洛奇再遇见你。”

    他的手伸出了房檐外,雨水在他的掌心滴出了水窝。

    修锁匠戴着放大镜,在工具箱里寻找家伙,一个中年女人把一杯热可可放在边柜上,旁边是伫立窗边很久的他。

    雨水外蒸腾雾气的街道,都是一片昏暗的房子,没有灯火,虽然已经到了上灯的时间。

    “这里和科洛奇完全不同。”

    “是吗?”修锁匠和女人异口同声。

    “密码打开了,有一些小划痕,我已经尽力了。”

    远处响来一声闷雷,木头里的间缝在颤抖,他看见那水杯上映出的眉毛也走了形。

    “要开始了。” 修锁匠说。

    他还来不及开口,隔壁,又好像是后院里昏暗的尽头,涌出一股金属与围墙,或者是世界的撞击声,齿轮旋转,把塞满这间屋子的时钟都卷了进来。

    “这就是我每天的乐趣,每当整点报时,我知道我又失去了一个小时。”修锁匠把手提箱推到他的面前。

    他打开箱子,繁复的内衬里,只有一个厚厚的信封。

    天色完全暗下来,街上仍然没有一盏灯,他这才意识到,停电了。

    手机的微弱光亮,在他发抖的手里,越来越微乎其微,而他同样发抖的另一只手,正抓着那一只暗黄信封。

    信封上没有任何标识,除了一股潮湿的霉味。他用力捏了捏信封,才陆陆续续把东西抖了出来。

    额头的头发全黏在皮肤上,手指握住大半张脸,从锋利的鼻骨中滑下来,扣在窄下巴上,许久。

    散落在床上的是一本护照,几张照片,钱包,还有三张信纸。

    靠近窗外的月光,他打开护照页码,里面盖满了颜色各异的出入境章印,最后一个图章是童话剧中的可爱圆体字,巴塞利。下一张,就是他的名字

    斯蒂芬.温特

    他看了眼名字,说:“看来我并不是巴塞利人。”

    他双手捧着那本护照看了很久,皮肤上的汗水已经干了。

    “我是个叫斯蒂芬.温特,生活在迈阿密的美国人,33岁,看起来长得不错。”

    他这般总结道。

    钱包里除了几张银行卡,还有一沓很厚的美元。

    “看来我是个有钱人。”他说完看见袖口上的纽扣。“我本来就是个有钱人。”

    那几页折起来的信纸,他却没读下去,而是整理好了其他东西,甚至洗完澡,钻进被窝里,才拿起那三页纸。

    在打开它们之前,他放在鼻下闻了很久,连霉味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我准备好了吗。”

    没有回答。

    他只轻轻翻开第一张纸。

    “我不能,我不能。”

    他只攥紧拳头。

    迈阿密艳阳下

    码头驶来一艘游艇,他跨下,领带落在水里,充耳不闻地走向了黑色漆门。

    棕榈树的阴影里,他的蓝色眼睛如风暴来临前的水面,浑浊聒噪。硕大叶子遮盖了大半个如希腊宫殿的白色屋宇。他差点在大理石地面上摔倒,仆人注视着他,无人上前。

    他叫着一个女人的名字。

    用力想了想,是歌迪亚。

    “歌迪亚!歌迪亚!来不及了。”

    他奔向红色屋顶,和软塌上的那个女人。

    推开那镂金的大门,那个半裸的女人正爬起来,她坐在男人的腰肢上,亚麻色的长发,遮盖了她整张脸。

    脚步声,是脚步声。

    他望下去,那青花瓶子,各式古董都盖上了罩子。

    “你破产了,斯蒂芬。”

    歌迪亚穿上了奢华套装,挽着别人的手,在大厅仰望着他。

    “再见。”

    他睁开眼,雨过天晴,他知道自己并没做梦。

    他数了数钱,整整一万美金。

    “足够了,这只箱子应该很值钱。”

    他边说边匆忙穿上西装,坐上第一班汽车,回科洛奇。

    他睡了漫长的一觉,直到司机使劲拍他的脸,才再次醒来。

    “科洛奇到了。”

    “我坐过站了吗?”

    “没有。您最好快点下车,我已经交班晚了。”

    司机在他刚下车时就关上了门。

    他走向那个小广场,喷泉周遭滩着水,只剩一池枯草。

    他沿着石子小路走上去,莫迪大妈的餐馆大门紧闭,往上再走一段,就是舒娅的家。

    他敲门,无人应,再敲门,除了落叶声,一无所有。

    他后退几步,突然睁大了眼睛,他摸着墙面,粗糙的砖墙上,是一层厚厚石灰色。他回眼看去,科洛奇到处是灰秃秃的死寂。

    “白房子呢?那些人呢?舒娅呢!”

    他大吼。

    “奇俄湾。”

    他奔向山腰上的那个指示牌子

    在群山的尽头,也许有海,但更有密不透风的乌云。

    他几乎是滚落到海边,努力支撑起上半身,雨水沿着他的清澈又冰冷的蓝色眼睛流下来。

    他弯着上半身,使劲挪脚,乱发又挡住了他的脸,他努力抬头,舔舔嘴唇,没错,他应该是又确认了一遍,岸边的牌子上写着:

    “自杀并不是生命的完结,而是痛苦的开始。请珍重生命。”

    “奇俄湾,自杀者的圣地”他想起来曾经读过这句话,曾在巴塞利读中学的日子里。

    暴雨浇透了他饱满的额头,处处是肆虐的狂风,一些脚步声迫不及待地赶来,他们在岸的那端停下,看着他,迎面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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