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鲁西南古运河的尾巴上,有个北苑村,村子最西头,有两间驴都不愿住的破房子,里边住的当然不是驴,是李神汉。
哦,对了,那时他不是神汉,人们喊他李瘸子。
李瘸子天生跛脚,每走一步都得在地上画多半个圈儿,他走在村里的土街上,街上就有了笑声和热闹的气息。
他应该是有名字的,可人们喊着叫着就把真名喊没了,于是,他就成了李瘸子。
李瘸子的世界永远是摇晃的。天空是摇晃的,云彩是摇晃的,房子是摇晃的,土街是摇晃的,就连那只刚踩完母鸡仰着脖子咕咕叫的大红公鸡印在墙头的梅花印都是摇晃的。
一脚高,一脚低。于是村里大人小孩子传入他耳朵的“李瘸子”也就变得高高低低起来。
高高低低,平平仄仄,长长短短。一声“李瘸子”被人们叫得抑扬顿挫意味深远。
貌丑,家贫,又是跛脚,李瘸子当然娶不起老婆。在村里人看来,这才正常,他娘又没给他生下个妹妹,所以娶不上老婆才符合逻辑,才能让村里有老婆无老婆的男人们心安理得。
对于别人的取笑,李瘸子只会默默地接受,有时还会迎着人群哈腰低头送上几朵笑意。
他好像不会生气,他好像不会骂人,好像从娘胎里出来他只学会了腆着脸,对每一个人笑着点头。
这样的李瘸子让人安心。
满街撒野的孩子们都敢欺负他。迎着他的脸,学他画圆的样子,或者拍着巴掌跟在他身后,拖着长腔唱歌儿似的追着喊着:“李瘸子,老光棍儿,冷锅冷盆冷床腿儿……”
大人们没谁制止,也没谁把这当回事儿,他们站在街边、门口、柴垛旁,敞着怀,指点着,评论着,嬉笑着。阳光照着他们棕红色的光膀子、油腻腻的大裤衩子、穿着人字拖的光脚丫子。
李瘸子是个好人,不急不恼,不乖不邪,不言不语:人们都这样说。
村里有个女哑巴,也是个聋子,个头不大像锥子,可脾气坏得很,人们不经意的动作就可能惹她火冒三丈骂祖宗。
有次她走在街上,街上几个孩子围在一起不知在商量什么,她以为是在比划她,发了疯似的一路“啊——啊——”的骂着追赶,肩上的铁锨在阳光下闪着寒光,吓得孩子们一边拼了命地跑,一边扯着嗓子哭,直到大门缝里挤出大人的身影劝住了哑巴方算了事。
“当着瘸子别说短话,守着哑巴别乱比划!”
孩子们记住了后半句,把前半句当成笑话。
谁也没想到,一场大病没把李瘸子变成土灰,村里倒是从此多了一位神汉。
人前是神,人前是鬼,人前是人。李神汉贯通三界,可以自由地转换角色。
是人是鬼还是神,别人无法猜测,因此便也带了几分惧怕几分敬意。
没人再喊他李瘸子,没有一个孩子再敢喊他李瘸子,爹娘老子早在家里扯着耳朵嘱咐了好几遍——他们不怕李瘸子,怕李神汉。
上天为神,入地为鬼,喝酒吃肉睡娘们的时候就是人。
对,成了神汉不久的李瘸子就有了女人。
听说娶了媳妇的李神汉每天晚上弄得女人乱叫唤,娘儿们逗在一起,谈起这事便捂着嘴笑:“早晚一个饼,不吃也不省。”
“哈哈,他只是腿瘸……”另一个娘们说了半句,大家轰地笑了起来,仰着头,肆无忌惮的,她们咧开的着大嘴,几乎可以吞没飞机。
男人们也有人说:“神汉也睡女人?”
然后就有人撇嘴:“玉皇大帝还得有个王母娘娘呢!”
“对对对,老光棍变成鬼,家里还想着法子配阴亲,神睡鬼睡人当然更得睡。”
能捉妖,能驱鬼,能叫魂。村里小孩子生了病,总会有人领到李神汉家,摸一摸,捏一捏,塞一包烟,放几块钱,然后李神汉约好时间来到病人家里,拿着小孩子的衣服对着阳光照上一照,念叨几句,喷一口水,喊几声名字……
更奇怪的是,神汉竟然还会看点风水。
有人说成了神汉之后的李瘸子多了一只眼,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前看五十年,后看五十年,人这一辈子就全拢在了李神汉的眼里。
乖乖。
李神汉脾气很坏,一句不合就骂娘,没有骂不到的地方,没有骂不到的人,没有骂不出来的词儿,可没一人敢顶嘴,全陪着笑脸低头说着是是是。
回到家关上门的时候,就有人骂:“这狗日的李瘸子,只认钱不认人,真他娘的心黑!”
“不黑人家能盖起楼来?村里几人能住得起楼?”老婆便撇撇嘴,甩给男人一片白眼。
听人说,有一天李神汉喝醉了酒,歪在桌子上自言自语,没有一点神和鬼的样子。
“日他娘,好好当人的时候老子活得不是人……如今我……不人不鬼……最是人。”
听的人呆了,没一个人敢说什么。
网友评论
简直是神来之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