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醉仙楼的二楼,一边品尝着店家新酿的梅子酒,一边观察着楼下的人。
一楼靠近门厅的桌子旁坐了三个书生打扮的客人,那个身着青衫的白脸书生正在跟朋友讲述自己亲见的一件怪事:“那日我祖母身体抱恙,父亲嘱我去庙里给祖母求个平安符,再施些香火钱,给祖母挡挡煞气,我走到城南河边,看到桥上有一红衣女子,肤如凝脂,目如墨星,一头银色长发及腰,那相貌标志的不像凡人,我急匆匆想要走进细看,却突然不见她的身影。当时桥上并无他人,这岂不是遇着了狐媚子?我当时吓出一身冷汗,去庙里多磕了一百零八个大头。”
白脸书生用手中的折扇轻轻敲了几下桌沿,附身向前,压着声音说:“听说狐媚子最擅勾人魂魄,来滋养自己的精魄,人被她勾去六魂七魄,只剩一魂一魄,便是还能喘气罢了,其他的一概不能。”
另两个书生半张着口,先听的如醉如痴,后听的惊心动魄,瞪大了眼睛,均抽了一口冷气,仿佛他们已被那狐媚子盯上,马上要变成一魂一魄的废人了。
我坐在他们头顶上方,以我的听力,三千米之外我只要想听,也如同近在耳边一般清晰,所以,他们的话一字不落的被我听进耳朵,听完我晃了晃头,喝下杯中的剩酒,无奈的想起一个月前的事情。
这事得从头来讲才能讲得清楚,这人世间的人,目光短浅,以为眼睛看到的便是整个世界,以为自己是万灵之长,高高在上,却不知这世界其实分六个层次,其中天道,阿修罗道,人道为三善道,鬼道,畜生道,地狱道为三恶道,人道作为善道中最低一层,可谓修行福德都比上两道少的多。
这人道中,因着福报大小区别,各人的长相家境各有高低,但即便是拥有最大福报的人也不及天道中福报最小的天人的万分之一,比如我们天人,长相都是标志无瑕,虽然也各不相同,但只能说各有各的美貌,没有太大的高低之分,长相最差的天人放在人世间也是举世无双的神仙面容。认知也是,我们天人,生来便知道其他五道的存在,我们也可以来到人世间,而且我们能看到人,而人却看不到我们。
但是我们是不常来的,因为对于我们天人而言,人间的气味并不好闻,人因着贪心,淫欲,怒火,怨恨而散发腐恶的气味,人们有的在身上涂抹香脂,殊不知,这香料根本不能遮盖灵魂发出的臭味,甚至令气味更加令人作呕,所以我们是轻易不会来到人间的,更不会在人间久留,除非有特殊的事情。
比如我,我一般会在李芸娘祭日去她坟上散花,李芸娘是我作为人的前世,她在世五十年食素护生,诚信善良,天天给住在破庙的叫花子施舍饭菜,还为村里接生了二十八个孩子,她一生未嫁未育,却抚养了五个捡回来的弃婴,她积攒的福报令她在往生的一瞬就升为天人,转世在天界乾镜宫,出生便是高阶位天人,这就是我,我作为李芸娘行善积德的受益者,每年必得下到人间撒花感谢。
你会纳闷,你不就是李芸娘吗?也是也非,我虽是李芸娘转世,却也是清明新生,前世记忆早已如读卷上书,如看台上戏,好似是别人的事,与我没有任何关系。虽是知道但并不觉是自己经历,就只是知道而已。因此在我心中,李芸娘是我的恩人,因她的善行才换来了我的善果,必得大恩大谢不可懈怠。
变故发生在一个月前,那天是李芸娘的祭日,我撒完花后正想离开,突然感受到一丝异样。回头望去,那是不远处的一座新坟,坟前竖着一块木板,木板上光秃秃的,一个字儿也没写。木板上坐着一个男孩,十岁左右,他正低着头,耷拉着两条细细的腿,看起来心事重重,那是一个中阴身的魂魄,也就是新死之人,中阴身的魂魄很好辨认,他们微微透明,身体周边泛着白色的晕光。人死之后七七四十九天之内,都以中阴身的形态存在,你可以说他是鬼,因为他毕竟死了,但又不能说他是鬼,因为这四十九天里还没有定下他会去哪一道,他有可能再成为人,还有可能和我一样转生到天界,所以,他现在只是个中阴身而已。
我又看了看,没看出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正想走,突然男孩说话了:“漂亮姐姐。”我看了看前后左右,又看了看他,他直视着我,点了一下头说:“我叫的就是你。”我大吃一惊,吃惊的是他竟然能看到我,因为天道是六道中最高的一道,按说其他五道众生都不该看到我才对。
他也许看到我痴傻的表情好笑,竟然咧开嘴笑了,嘴边绽开两个小梨涡,很是可爱乖巧。他从木板上跳下来,朝我走过来,我慌忙后退了几步,我从未与中阴身离得近过,听露亚说中阴身也有很臭的味道,我一边后退一边用袖口捂住口鼻。
他见我如此,隐了笑意,蹙起眉头,停住了脚步,轻轻的说:“我只是想知道,我真的死了吗?”见我不语,他补充道“我只记得自己在河里游泳,再醒来时就见一群人围绕着我的身体,而我却在一旁站着,我能看到他们,我与他们说话,可他们都看不到我,甚至还能穿过我,我知道我应该是死了,我也并不怕死,我无亲无故,也没有人记挂,只是我想我既然死了,为何见不到我的父母,我父母在我两岁时被官马践踏致死,我一直很想念他们,你是唯一能看到我的人,你能告诉我我去哪里能找到他们吗?”
原来是个如此命苦的孩子,我放下衣袖,尝试着露出一个平易近人的笑脸,特意用了温柔的语调说:“你要见你父母,并不容易,他们大概早已转生,你在四十九天后若能和他们入了一个道,那便有机会相见,否则,便是都死了也不一定可以见面的。”
我见他半张着嘴,一脸迷惑的望着我,于是,我又把六道和转生的种种细细讲了一遍,那孩子似乎听懂了,他低头沉默了很久,就在我想转身离开的时候,他抬起了头,说:“你可以帮帮我吗?我想去找我的父母。”
“帮你找父母?”我忍不住提高了嗓门,虽然我能知道自己的前世,也懂得一些转世的规矩,但是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天女,无法洞悉旁人的前世因果和后世归处,我如何能知道他父母的去处,又如何能干预他的去处,这真是万万办不到的。我摇摇头,表示我做不到。
男孩低下头,他开始轻轻地啜泣起来,他的眼角流出了似乎像泪的东西,当然,他是不可能流出真正的泪水的。他的肩膀微微抖动着,他看起来又悲伤又无助。
那个异样的感觉再次出现,似乎有一根线牵在我和他中间,让我能清晰的感觉到他的感受,“我答应你。”我的嘴先于大脑一步,在我未回过神来的时候,就由着感觉说出话来。
他抬起头,冲着我,破涕为笑,可爱的小梨涡浮在嘴边。我也努力扯了一个微笑还给他,心里犹如一万匹马奔腾而过,这时一阵风起,天空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接下来我知道了男孩的名字,萧云,今年十一岁,家住距离此处仅五百米的萧庄。萧庄是个仅有二百户人家的村落,但是村子里有一口井却是远近闻名,据说这口井里藏着女娲娘娘当时补天落下的一块灵石,被这灵石浸泡的井水都有了延年益寿,美容养颜的奇效,村子里男女无论多大岁数,都黑发童颜,就是最大的佐证。
本来这个村子偏僻闭塞,这个秘密无人知晓,却在有一年,一个游历四方的的年轻人不慎闯入村里,很快发现这个秘密。于是,在萧云两岁的时候,村里闯进了一群官兵,骑着高头大马,他们封了井,并驱赶鞭打上前阻拦的村民,一片混乱之中,死伤几十人,萧云的父母在那天葬身马蹄下,从此,萧云过上了吃百家饭的的生活,却在十一岁时落水身亡。至于熟悉水性的他怎么溺的水,哦,他也不知道。
接了这个差事,我暂时就不能回天上,于是,我生平第一次在人间长留,并且是和一个中阴身在一起,这令我有点兴奋,这是我五百年来遇到的最刺激的事情。而且我与萧云在一起,我竟然发现他身上并没有普通人身上的恶臭,一点点都没有,我甚至还闻到了他身上发出的一丝丝清香的味道。这真让我惊喜,露亚真是个白痴,他也许只见过发臭的中阴身吧。
我俩肩并肩走到一个桥上,突然一个小孩飞奔而来,向萧云冲去。也许萧云还不习惯被人穿过吧,他下意识朝我的方向躲避,却撞到我的身上,一刹那,我突然感觉有些不对劲,突然听到一声惊呼,抬眼望去,一个男人正张大了嘴看着我,完了,遇到了现身的意外事故,我急忙念了一句咒语,将自己隐藏起来。然后我立在桥边,看着那个男人直着眼,嘴里嘟囔着,围着桥来来回回走了百十回,没想到今天得知我竟被当成了狐媚子。
我叹口气,继续喝我的梅子酒,这酒虽然比不上天界的琼浆玉液,但是清香甘冽,倒是还能入口。
那天的现身事件发生后,我提高了警惕,毕竟我还不明白为什么萧云会使我现身,为了防止类似的事情发生,我用上了从来没用过的仙法—变身术。我化作了凡人,这是天人在遇到特殊情况不得不留在人间时使的方便之术。变过身后,我就是一个长相普通的小娘子,在人间不会引起别人注意,也再闻不到人间的臭味,甚至人间的饭菜也可以一吃。缺点是,别的法术也使不出来了,只有消了变身术才可以正常使用法术。
要想找到萧云的父母,首先要知道他们去了哪一道,这真难住我了,我决定先了解他父母是什么样的人,于是我和萧云去了萧庄。
萧庄是个依山傍水的小村落,风景如画,气候宜人,我与萧云在村头的小茶馆坐了下来,我要了一壶本地产的白茶,给自己倒了一杯,给萧云倒了一杯,小二望着我面前的两个杯子,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我才记起,萧云他们是看不见的,我冲他笑笑,并不想解释什么。小茶馆的人来来往往,自从天下人知晓这里有口让人永葆青春的井,来的人逐渐的络绎不绝,虽然听说那井被封之后,一夜之间变作枯井,但是这更增加了它的神秘度,各地喜欢游历四方的人们都想来见识一下这口井,他们甚至相信摸一下这口井的井沿,就能消除自己的晦气,于是来观井的人都要摸一摸井沿,几年下去,井沿都光滑了许多。
这时茶馆走进来一个瘦瘦黑黑的小个子男人,吊梢眼,一双眼珠子四处转悠,将店里打量了一个遍,最终坐在了靠边的的座位,“这是我舅舅刘四。”萧云小声附在我耳边说,他总是像个人一样做事情,看来他还不习惯自己的新身份。“他很坏”,萧云继续说,“村东头的三大娘说他想要侵吞我父母就给我的房子和土地。”“岂有此理!”我使劲拍了一下桌子,店里人纷纷朝我看过来,刘四也扭过头看着我,“啊哈哈,这种天气还有苍蝇真是岂有此理。”我尴尬的说,我也不大适应我的新身份啊啊啊!
“你还有别的亲人吗?”我问萧云,“没有了。”他摇头。忽然,我心里升起了一个可怕的念头。
这时外头低着头冲进来一个矮胖的男人,进屋快速看了一下,直接做坐到了刘四身边,他俩的头紧挨着,用旁人听不到的声音谈着话,我这时冲萧云拍了拍胸脯,我头一回觉得我听力如此值得骄傲,萧云冲我眨眨眼,给我一个肯定的眼神。于是,我听到以下对话:刘四:“你找我干什么,我钱都给你了,三两银子还不够吗?”矮胖男人:“我做了这件事我都吓得睡不着觉,你给我三两,我娶媳妇都不够。你可是得到了三间房子和一大片的土地,凭什么只给我三两?”刘四:“说好的三两,你怎么能变卦?”“不行,你再给我五两。”“不行!”“那我就把你杀了你外甥的事说出去!”“这事可是你干的,你如果不怕官府来抓你,你就去说吧!”矮胖男人恼羞成怒,突然将头狠狠的撞击在桌子上,然后抬头瞪着刘四。“好吧好吧!”刘四觉得有些害怕,“我再给你三两,你可不要再给我要了。”矮胖男人没有说话,于是刘四掏出银子塞给了他,矮胖男人愤愤的离开了。刘四观察了一下四周,又喝了一会儿茶,也起身离开了。
“怎么样?他们说的什么?”“哦……”我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忽然我想到一个问题,为什么他不站到他们跟前自己去听呢?明明他做什么说什么别人都看不到听不到,干什么还如此神神秘秘?
我还是把他们的对话告诉了萧云,他应该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尽管这会让他伤心。萧云听后沉默了一会儿,装出一副不在意的的样子耸了耸肩膀,我拍了拍他的背,表达了我的安慰。
我们在村里转了一圈,萧云领我去看他家,给我介绍每一个迎面走来的人,他兴致勃勃的跟我描述他们有趣的故事,笑的弯了腰,然后突然又垮下脸来,我知道,他想起了现如今自己的情况。
为了让他不那么难过,我决定跟他讲讲我们天界的事。我手舞足蹈的讲着,萧云听的睁大了眼睛,即便是我的描述也让他无法想象天界的美好,我告诉他:“你也有可能去到那里,凡是不作恶事,做了很多善事的人都有可能去那里。”萧云想了一会儿,他跳了起来:“隔壁的二叔说过我爹娘是大善人,他们肯定去了天界,我也要去那里找他们!”“可是怎么去呢?”萧云问我,我也发了愁。
我俩坐在路边发着呆,忽然我想起露亚说过的一个故事:一个人盼望死后能升天界,但是担心自己功德不够,于是嘱咐自己的家人,在他死以后,连续49天布施饭菜给众人,于是借此功德,他直升天界,达成了自己的愿望。我拍了一下手,大喊一声:有了!
萧云死了已经有六天了,也就是说我们只有43天的时间,我们要为他做功德,“可是我们没有钱。”萧云沮丧的说。“你有。”我冲他点点头:“你有房子和土地,我们可以把它们卖掉。”“可是现在它们已经是我舅舅的了,我也做不了什么。”萧云抽了抽鼻子,低下了头。“我们试一试吧!”我拉住他的手。
明天就是萧云的头七,按照习俗,这天要给去世的亲人烧纸上供,虽然萧云没有亲人,但是我们还是在他坟前等着,据我在村里的打探,萧云生前是个好孩子,手脚勤快,经常帮村里的人们做事,再加上嘴甜会说话,村里人都很喜欢他。我在打探的同时,有意无意的提起萧云头七的事情,村里人都拍着胸脯说:“我们都是他的亲人。”
果然人们就像商量好了,陆陆续续的来到萧云坟前,他们给萧云带来了自己做的糖饼,据说去世的人吃了糖饼,下辈子会甜甜蜜蜜。他们带来了纸钱,纸元宝,还有纸剪成的衣服和鞋袜。我看了一眼萧云,他双手握的紧紧的,眼睛里闪闪发光。
我在今天已经消除了自己的变身术,所以他们都看不到我,我先丢了一块石头到坟前的木板上,发出“啪”的一声,正在伤心的人们有听到的,都愣了一下。接着,我在木板上写下“萧云”两个字,这一下子,人们都惊恐的叫起来,他们指着木板,喊着“萧云显灵了!”
然后我继续在木板上写下了“萧云被刘四所害。”这下子,人们都愤怒了,他们认为萧云被人所害,逼不得已显灵诉冤。“我们为萧云做主!”他们呼喊着,离开坟地去找刘四。
刘四正在家里喝茶,突然被蜂拥而至的人们团团围住。
“你杀了萧云!”带头的二叔指着刘四的鼻子,“我们要抓你去衙门。”
“胡说八道!”刘四尖着嗓子喊到。
他认为是矮胖男人将他出卖了,于是大喊:“是胖虎干的!”
人们面面相觑,由于事情过于复杂,人们将刘四送上了衙门,胖虎也被抓来,一起跪在堂下。
两人互相推诿,最终道出了全部真相。原来,刘四为了侵吞姐姐家的财产,叫胖虎在萧云游泳时偷偷潜在水下,趁萧云不注意将他拖入水下,活活淹死,又将水草系在他的脚腕上,造成被水草缠住溺水的假象。
刘四和胖虎付出了应有的代价,以命偿命,而萧云的财产也归还回来,在我的装神弄鬼指示下,乡亲帮忙处理了房物和土地,将换来的钱财在村旁的河上修了一座石桥,这样,村民就不用每次摆渡过河,在下暴雨或洪水倾下的季节也可以安全度河。
做完了这些,已是49天的最后一天了,我和萧云静静的坐在桥边,等着宣判时刻的到来,当天边的落日滑到树尖,太阳的余晖染红了天边的浮云,我们知道,分别的时候到了。
“如果你去不了天界,也没事,我会去找你,我会继续帮你的。”我说。
“谢谢你,漂亮姐姐,我希望我不管去到哪里,还能记得你。”萧云小小声的说,“我好想有个你这样的亲姐姐。”
“会的,你会有一个好姐姐。”我抱了抱萧云,就像抱自己的亲弟弟一样。
萧云笑了,他的小梨涡那么可爱,他的身体越来越透明,“我该走了。”他说。
“再见!”
“再见,漂亮姐姐。”
我觉得心里有点闷,于是我决定最后去喝一次人间的酒,来纪念一下我们的分别。我施展变身术,然后去了酒馆,听完了白脸书生对我的评价,觉得此次人间一行甚是值得。付了酒钱走出屋外,最后望了一眼人间的月亮,今日正是月半,月亮正圆,我冲月亮招招手,转身回了天界。
一进宫门,就见父亲正微笑着等我,他似乎知道我回来,他抱了抱我:“你母亲刚刚为你生下一个弟弟,我觉得,你与他颇有缘分。”我冲进屋内,望着床上的婴儿,他正在睡梦中甜甜笑着,嘴边两个小梨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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