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最好的早晨,是怎么样的?
要有一倾朗然的天,浅朱色的朝霞,霞边浮几朵小白云。
要有一身软滑的绸袍,一把舒适的藤椅,一壶用心沏出的上品好茶。
也要有些玩物的罢——杨柳、桃花、燕子、金鱼……
或者,对于懒人,要有一个蓬松的枕头,一床温暖的棉被,一个可以搂抱的柔若无骨的身躯。
然而,这都是那些耽于安逸者的想象。
对于江湖里的人们,一把好剑,就足以造就一个最好的早晨。
那年夏至,江南流域,宛委山顶。四个人,默默地站着。
时间,是很晚的晚上,或者说,是很早的早晨。此时连飞禽都还没有开始鼓噪,道旁凌霄花的叶片上密密地凝着细小的水滴,远处景物便看不分明。山里的雾露在静静地弥漫,渐渐打湿了四个人的袖口裙边。
四个人,三男一女,两两各占一边,相去数丈。一边是个面白体瘦的中年男子,春晖书院的主人,孟珠,旁边立了一个年方及笄,着一套淡红衫子,身上珍环玉翠的少女。另一边是个卷发虬髯的青衣壮汉,漓渚铜帮的大龙头,许大岩,旁边立了一个衣衫华美、皱着眉头的青年。
孟珠一袭纯白长衫,外加一件素纱罩衣,提腰挺立。明明无风,发鬓袂角之间却隐隐有飘飘然之势。
他右手的手指,轻轻地搭在剑柄上。剑鞘是象牙制成,中间部分用细细的纯银镶出一首《兰亭集序》。剑柄头上一颗梅子大的波斯珍珠闪着柔柔的光芒,像是在说着欲拒还迎的娇声笑语。
那么美的剑,简直浪漫得让人心醉。
可是,再美的剑,也是凶器。
孟珠身在大富之家。他十三岁就考中乡试,但是就在他听闻高中喜讯的同时,父亲孟华原在家身中六把飞刀被人刺杀的消息也传入他耳中。据说,当天他沉默了一阵,然后用力一掷,将那方陪伴他多年的鸳鸯眼徽砚抛进了河里。
从此他弃文从武。先天灵气加上戮力苦练,使他三十三岁就以一套悟自太极易经的“珠圆玉润剑”纵横江南,行侠仗义,也用家财救济穷人。
就在三十三岁那一年,他终于查明了弑父仇人,并且用他那把美丽的剑,血洗了“见龙点睛”丁冥一家,灭门八口。丁家每人都身中六刀,而且都是当年孟华原中刀的部位。据说,丁冥的尸体的脸上只有恐惧,却没有痛苦的神情。也就是说,在他感到痛苦之前,孟珠就已经完成了那夺命的六剑。
而丁冥,有着“江南第一飞刀”的称号。有一次,在众目睽睽之下,他眨眼间连发二十二把飞刀,切下了二十二只正在低飞的蜻蜓的脑袋,而且身影闪动,在飞刀落地之前将它们全尽数收回刀囊中。
可惜,快,不是无敌的。快的人,怕的是更快的人。
大仇得报,孟珠宣布从此封剑退隐江湖,再也不问恩怨是非。他一掷千金,在会稽白马湖畔设了一家江南流域最大的书院,从郡内延请了十个有名的才子同时设塾教书。他自己除去偶尔与人游山玩水饮酒作乐,也日日学而不倦,一晃十五年。
虽然孟珠已经不再用剑,但是举凡乡人遇到困难,春晖书院总会出钱出力帮忙接济,而且丝毫不求回报。不过,要是有人求孟珠出山用他的快剑主持公道,总是会听到他说:
“剑不可一日离身。我荒废太久,已然不会用剑。请另寻高明罢。”
于是,人人都知道,现在的孟珠最擅长的,是写慢字。
慢,不是停。用昔日六剑斩杀“见龙点睛”的手,用极慢极慢的速度运笔,孟珠写“心”字的一点时,笔上的墨干了九次,用了十三天才写完。人人都疑心他只是停着,但是细细看去,却能感觉到孟珠的笔锋在以极慢极慢的速度动作着。
“慢就是快,快就是慢。”孟珠这样说。说这话时,神情有些痴痴的。
慢字到底没有快剑吸引人。看过新鲜后,没人再对孟珠几乎是一动不动的写字感兴趣。人人都说可惜了一代大侠变成个坐吃山空的败家子,但是也有人说,一次深夜路过春晖书院,听到里面破空之声萧萧大作,仿佛有人在练剑。
在报仇的那一年,发生另一件事。孟珠青梅竹马的夫人陶春春给三十三岁仍然没有一儿半女的孟珠生下一个女儿,她自己却难产去世。
临死前,陶春春握着孟珠的手说:“我对不住你。”冷汗涔涔的白脸上浮起的神情,满满的皆是歉意。
孟珠闭上眼睛。
从此,人们看到以前一直是戴在陶春春项上的那串珍珠项链,出现在孟珠的脖子上。他那样一个男子戴着珠链,居然不嫌娘娘腔,反倒平添了数分风流的气概。
从此以后的十五年里,孟珠发疯一样疼着那个小宝贝,关心着她的所有一切。她任何的要求孟珠都答应并且尽全力做到,甚至包括她六岁那年随口说,想在冬天吃西瓜。孟珠当即用七十辆包着棉被的马车储存冰块,路上轮流往第一辆车里加冰,三百匹大宛良马马蹄翻金,日夜不停,一个半月后从交趾运来了两个西瓜。而孟依依忘了自己说过想吃西瓜的话,撒娇不吃,但却想知道西瓜能在水里浮多久。孟珠于是专门驱马到浦阳江边,把瓜抛进江里,然后蹲在孟依依旁边,陪她看着两个瓜起起伏伏,慢慢地往海的方向漂远去。
孟依依十三岁时,就已经因为美貌,成了媒人们说亲的目标,可她却一个都看不上。孟珠也只好面露苦笑回绝了所有的好意邀请。
但是,就是这样一个孟依依,却在十五岁那年,在山阴城外炉峰禅寺大年初一的烧香会上,爱上了漓渚铜帮大龙头许大岩的小儿子,许如铁。
许大岩是在铜矿里摸爬滚打长大的,七岁时父母双双死在矿下,那时的他,只能靠乞讨和捡垃圾过活。
自那一刻起,他经历了太多的不平,看过了太多的世态。这个世界,无非是你争我抢,你来我去,你死我活。
有一年,漓渚铜帮大龙头何疏健四十大寿,锣鼓喧天,载歌载舞。文武双全的何大龙头正在东湖边的临水亭榭里摆开雅集,四周悬了祝寿书画,受邀而来的文人墨客们纷纷吟诗弄词,丝竹管弦不绝于耳。
何大龙头左手捏着一枝箭,正要投壶,蓦然瞥见人堆里有一个骨骼粗大却精干膊瘦的少年,衣着破烂,眼神如同一只饥饿的狼崽。
仆从以为他是和其他乞丐一样来讨喜乞食的,便粗鲁地抓起一个馒头抛过去。
谁知,馒头滚到少年脚下,他看也不看,咽了口唾沫,突然双膝跪下,声如洪钟大喊一句。
谁也没想到,从一个孱弱的身体里,居然可以发出雷霆那样巨大的声响。也许,只有同时被无限的绝望和无限的希望折磨的人,才可能发出那样大的声音。
“大龙头你收我为徒罢!!”
连编钟都被震得嗡嗡响。所有人都忽然安静下来。没有人再投壶,没有人再饮酒,没有人再奏乐。人人都看着那地上的少年,也看着何疏健的脸。
“大龙头你收我为徒罢!!”
细小的灰尘,一股一股,从亭子顶上的藻井里被语音震落下来。
“大!……”
声音戛然而止。因为何疏健左手一晃,那用来投壶的没有箭头的箭,已经正正地插在少年胸口的膻中穴。谁也没看清,何疏健是用怎么样的手法把箭掷出去的。
血缓缓流了下来,滴到青砖地里,从胸口的伤处,从少年的嘴角。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动。
何疏健斜开眼神,左手的手指稍微挥了一下。
仆从过去,想把少年拖走,没想到,拉不动。少年生了根一般跪在那里,突然把插在膻中穴的箭拔了出来,用手紧紧地捏着,用充血的眼睛死死盯着何疏健。
两旁的人都按住了剑柄,每个人都感到了少年身上爆发出来的气势。
那是一种笼中困兽的气势,是一个被命运困住的人的气势。
少年依然跪在地里,眼睛望着何疏健。他突然间挥臂,看都不看,把箭再一次插进自己的胸膛。然后拔出,然后再插进去。
没有多余的动作。众人沉默之间,少年肋骨分明的胸膛上已经多了五六个血口子。
等到少年的胸口有了十个血洞的时候,他停下了动作。众人已然被他惊呆了,不知道这个突如其来的少年想要干甚么。
箭早已断成了好几截,血早已浸透了他的衣服。少年从自己的伤口里把断掉的箭杆取出来,都摆在跟前。
他面无表情,沉默了一会,蓦地昂然大喊:
“我叫许大岩大龙头你收我为徒罢!!”
一样的声如炸雷。不一样的是,随着话声,一股一股无数的血雾从少年胸前的十个伤口里喷出来,从少年的口中喷出来,溅到四周悬着的字画上,溅到何疏健的衣襟上,脸颊上,眼睛上,嘴上。
人人噤若寒蝉,当场一片死寂。连字画宣纸吸收血液的声音都仿佛清晰可闻。
说完,少年当即向前仆倒。褴褛衣衫的身下血流遍地。
半个月后,经过精心调养,少年在漓渚铜帮的客房里苏醒。他知道的第一件事就是,漓渚铜帮大龙头何疏健同意收他为关门弟子。
几年之后,靠着天生的蛮力和不怕死的勇猛,二十岁的许大岩替帮里立下赫赫战功。他已经成了何疏健的义子,已经成了漓渚铜帮不可或缺的一员,直到现在,直到他已经接替了老病而死的何疏健,成为了号令全帮两千余帮众的大龙头。
因为那一次赏识,让他为何疏健卖了半辈子的命。那一柄镏金大铜刀,也不知取了多少江湖人的头颅去。
而当年的拼死拜师,也早已成为江湖美谈。只是很少有人知道,其实,当今漓渚铜帮的大龙头,是天生没有痛觉的。
不怕痛,也就不怕死。死过一次,也就不怕死第二次。
死不可怕。痛着活着,才可怕。
贰
宛委山顶上。晨雾渐渐淡去,天边渗出一片曙光。
四个人还是站着,相对无言。
孟珠突然长叹一口气,笑了:
“许兄好耐性,立了两个时辰,居然周身毫无破绽。‘破釜沉舟刀’的定力果然名不虚传。”
许大岩也微微一笑,满脸须髯也跟着动,朗声道:
“孟兄能将‘珠圆玉润剑’的第一招‘拔剑式’生出七七四十九种细微的变化,看来你十五年来的慢字没白写。”
孟珠稍一颔首,道:
“许兄过奖了。”
许大岩看着他,沉默了一会,道:
“不是为了小犬与令千金的这门亲,姓许的这辈子也不想跟孟兄交手。”
孟珠又是微微一笑,道:
“倘若不能为小女找个武功强于在下的婆家,恐怕拙荆在九泉之下也无法瞑目啊。”
许大岩道:
“世间万事,又岂是武功二字可以囊括?你我皆是江湖中人,难道会不清楚?这终须要……”
一边的许如铁插嘴道:
“是啊孟叔,现今的世道,已然不是用打打杀杀就能了结的了。”
孟珠眼神一转,目光如炬,落在许如铁身上:
“那用甚么了结?”
许如铁知错一般,嗫嚅着不说话,转头望着对面的少女。
她很美,令人神往,令人心动、心醉、心碎。但是这样的美,却是要用流血去换的。嫣然笑意,衣香鬓影,掩不住背后的血腥气,掩不住底下的死魂灵。
“用你这样的人么!?”
孟珠一声暴喝,惊起数只早起的鸟儿,扑啦啦飞过四人头顶。
被这样一说,许如铁反而被激出些倔强气,梗着脖颈。孟依依却低着头看着地下,轻抚着手里的一支和田玉簪子,未发一语。
许如铁认得,这是他送给她的。这多少让他有点得意。
许大岩拱手,道:
“孟兄息怒。小犬未涉江湖,不明事理,请勿怪罪。”
孟珠鼻子里发出一声闷哼,道:“多说无益!”
然后,长剑出鞘。
没人看清楚剑是怎么出来的,只知道刹那间,山顶上剑气纵横,杀气俨然。许如铁感到,连初夏的和风中,都仿佛带着利刃的萧杀和冷漠,扑面竟隐隐地有些寒意。
“珠圆玉润剑”第一招,“拔剑式”。
孟依依睁大了水灵灵的眼睛。她也是第一次看到孟珠的剑。那么白,那么亮,那么轻,仿佛一练瀑布,仿佛一抹霜痕,仿佛一支翅膀。
许大岩左手反握刀柄,道:
“有生之年能见识到孟兄的快剑,虽死亦无憾!”
话音未落,二人同时大喝:
“孩儿闪开!”
谈吐四个字之间,两人身影向前晃动,刀剑相撞已然四次。招数卷起的疾风,瞬间将浮动着的及膝的晨雾全数逼开。山顶上豁然一片清明。
两人再次不动,只看着对方的眼睛。
天地无声。或者说,就算有声音,也入不了他们的耳。
高手对决,哪怕是被一片落叶的声音扰了心神,一念之间,也会付出血甚至命的代价。
也可以说,要对付的不只是对手,还有自己的心。
心到了,招才能到。
还是孟珠先出手。
他右手腕一抖,一招“宝珠弹雀”使出,剑气如一道白虹,直取许大岩左肩云门穴。许大岩使“破镜重合”,竖刀护住肩膀,又一侧身,一招势大力沉的“石破天惊”直砍孟珠面门。孟珠用“明珠暗投”荡开铜刀,又用“珠联璧合”,剑走偏锋,一招未老又生一招,剑芒如游龙脱兔。许大岩用“支离破碎”连环刀法抵住,又暗含攻着,剑来刀去,金戈相击之声连绵不绝。
这已经不是一场点到为止的比武,是一次充满默契的决斗。谁有所保留,一收手,就会死。
而且死得很快。
朝日乍现。新鲜的初阳下,刀剑俯仰之间反射出熠熠的光亮。
一道光亮产生,又瞬间消失,下一个刹那又有新的光亮,眨眼间变幻莫测,生生灭灭,轮回不息,如同烟花。
亦如同生命。
就算瑞锦轻罗满车送,就算王侯将相立马迎,等到颜色褪了,芳华谢了,也就只留下曲终人散空愁暮的哀思和悲叹,或者几行寂寞的诗。
刀剑一进一退,孟珠项上的珠链亦随剑招舞动。弹指之间,闪过多少光华,又灭了多少。一切诸法,重于泰山,轻于鸿毛,须臾间,又能换回多少,又能值些甚么。
没有人知道。就算有人知道了,也不会去说。
因为拿刀剑的人,已经被刀光剑影蔽住了眼睛。
地上有血。许大岩的血。
“破釜沉舟刀”走的是大开大阖的刚猛路子,到底防不住轻巧灵活的“珠圆玉润剑”。
许大岩左小腿和右肩上各有两个浅浅的伤口。虽然中剑,但是剑锋一入体,他就凭本能顺着招数的方向让去,卸去了大部分来力。
血浸湿了他的外衣。他觉得有热热的液体还在流淌出来,滴到地下,一点一点的殷红。
然而,对于一个不知道甚么叫痛的人来说,这一点血,只能激发他的战意。
更何况这个人是许大岩。死过一次的许大岩。
但是,痛不存在,不代表伤也不存在。
“魂飞胆破”是“破釜沉舟刀”中最厉害的杀着之一,要用左腿发力上前,右手顺势持刀横扫,斜劈对手腰腹。
许大岩忘了他的左小腿和右肩都有伤。这一招,比平时稍稍慢了一点。
对于一个擅使快剑的人来说,这一点点,就像一生那样长。孟珠毫不迟疑,使出“珠落玉盘”。
弹指间,刷刷六剑,几乎是同时发出。
这就是他用来杀“见龙点睛”丁冥的剑法,“珠圆玉润剑”中最快最密的一招,也是最仁慈的一招。
因为中招的人还未感到痛苦,就已经死去。
然而,许大岩只中了五剑。原本用来刺向心脏的第六剑,被孟珠用来格挡许大岩的刀。
那把光芒闪闪的镏金大铜刀已经砍入他的腰部,深达椎骨。若不是用剑止住刀势,孟珠的身体早已经一分为二。
原本的一片寂静,慢慢嘈杂了起来,草动虫鸣鸟啭风急。
血,仿佛流不完的血,倾斜一般铺了满地,无边无际一般,刺眼地艳红。两个人的血遇到一起,却不肯汇流。似乎血也是剑,血也是刀,血里也带着恩仇。
两个人都缓缓地倒下去,但是却不肯低下高昂的头,不肯松开手里的刀剑。
孟珠的脸已经变成惨白。许大岩的嘴唇已经颤抖而不能自制。
身体撞到地面的那一霎,两人同时说道:
“……好剑法!”
“……好刀法!”
……
“爹!”
孟依依和许如铁一起,奔着喊着,各自扑向血泊里的父亲。
“爹!爹!”
孟珠人生里第一次没有理会女儿的呼叫,没有理会女儿眼里滚烫的泪水。
天已经大光。时间在此刻似乎凝滞住了。
光阴的脚走得再快、再无情,也带不动沉重的回忆。
他看着已经成了个血人的许大岩,看着目光呆滞扶着他的许如铁,一直看着,一动不动,气喘如牛,汗出如浆。
过了良久,他稍稍压制了沉重的喘息,才慢慢地开口,道:
“许大岩……看来大家都活不成了,很好,很好!有桩事情,我不知你明白否,但我终归想告诉你。”
许大岩仰着血脸看着天,看着远处的浮云,默然不语。
“十五年前,我寻到丁冥,向他说明,我是孟华原之子。”
“他在我剑下求饶,竟道出他是受漓渚铜帮何疏健的指使,才奉命行刺我爹。何疏健对他有救命之恩,他必须去做。”
“虽说他并非出自本意,弑父之仇却不可不报。于是,我便为他选了一种最惬意的死法。”
孟珠看着地上的血。血已经慢慢开始凝结。
“我自知,以我彼时的武艺,要杀何疏健简直难于登天。于是我宣告弃武,开设书院,不给人得知,暗自练剑。但是我习武太迟,纵是勤力,武功已难有精进。”
“我彼时已有妻室,数年没有子嗣。有人向我说项娶妾,可我心中想的,就只一个春春啊……我不想惹她烦恼。费心神的人有我一个,就够了。纵然千般万般舍不得,我还是说服春春借种,没想到果真就怀上了。……是我不好,是我没用。”
他失神一般,轻轻抚摩着剑柄末端那颗硕大的波斯珍珠,道:
“我难以自制,连夜追出去,杀了那个借种的货郎。我无力抵受此般屈辱,眼前偏偏全是他趴在春春身上的情形。那一刹那,我心中想的尽是自戕的主意。但我清楚,我要忍住煎熬。我要把孩子抚养长大,若是男子,我就要从小教他武艺,让他成为绝顶高手。”
“若是女儿,我就要好好宠溺她,把她养得千娇百媚,用她的身体来做武器报仇。春春起初以为我只是求子心切,待她知道我的念头,想阻止我,但是自己却死了……死了。”
“今日,我捱这许多说不出的苦楚,终于待到了这一天,总算了了我的心愿。何疏健已死,但你接了他大龙头的交椅。这仇既是向漓渚铜帮报的,杀你也是一样。你平素护卫森严,要得到和你单对单的时机,只能用这样的法子。就是用了这法子,我未必便有甚么把握取胜,但有把握杀你。……哈哈,哈哈!”
孟珠说着,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惨笑。他咧开了嘴,却笑不出声音,只是喉头荷荷作响。两行泪水混着嘴角的血污,扭扭曲曲地淌了下来,滴到他项中戴着的珠链里。
“爹!你的仇,孩儿终于报了!报了!春春!我报仇了!!”
他的眼中神情变幻,脸已经因为兴奋而畸形。这样竭力的呼喊,仿佛是从胸中直接喷涌出来的一样。
叁
那年夏至,江南流域,宛委山顶。四人,一剑,一刀,一地的血。
有些凝结的血,已经变成了丑陋的深褐色。
没有人说话,没有人笑,也没有人哭。
许大岩艰难地呼吸着。他的右胁中剑,伤深及肺。那是“珠落玉盘”六连剑中的第一剑。
以他的身手,他本来可以收住“魂飞胆破”的余势,当即向后纵跃。就可以躲过接踵而至的快如电影的五剑。
然而他没有。
他鼓动真气,将全身的力都使向那一刀。
第二剑,左腹。第三剑,左肩。第四剑,右大腿。第五剑,右腹。
许大岩看见,这五剑,一剑比一剑急,一剑比一剑深,但是一剑比一剑慌。
他看见第六剑朝着他的心脏,准确无误地刺来,然而在即将刺到的那一刻,剑尖回转。
许大岩笑了。
或许当时的时间太短暂,连让他一笑都不够,但是他知道他还是笑了。
因为他的刀已经砍到一个温暖的身体里,尽管只砍了一半。
刀剑相击,发出铮铮之音。
孟珠和许大岩都知道,这是最后的声音了。
许大岩接替何疏健做大龙头的前一晚,收到一本帮帐。他知道,这个位子带给他的除了荣誉风光,还有债。
许许多多的,各种各样的债。
帮帐有一页上写着:因矿务瓜葛,庚戌年,命丁冥杀孟华原,成。
旁边用朱砂补录:孟华原有一子珠,擅使快剑。孟珠使“珠圆玉润”剑,杀丁冥,江湖震动。
然后,当烧香会那天晚上,许如铁神魂颠倒地告诉他,他对孟家独女孟依依有意,许大岩就知道,有事情要发生了。
接下来,孟珠放出风声,许如铁跪着求他应战,他都料到了。
何疏健曾经对他说,孟珠的剑迅捷如电,是他刀法的克星,切忌单独对阵。
但是他清楚,他不能退却。
他携子上山,同时布置四百名帮众在山下设阵埋伏。如果不是父子两人带着孟依依全身而退,而是其他任何一种有利于孟珠的情形,都将使漓渚铜帮远近闻名的“铜围铁马阵”为之发动。
自首代大龙头郭铠创立漓渚铜帮两百余年来,还没有人从此阵下留得性命。许大岩相信,孟珠再快,也逃不出“铜围铁马阵”里那遮天蔽日的滚烫的铜砂。
当然,他也会死,许如铁也会一起死。但是,他早就看出这个从小因为怕苦而不肯习武、骄顽软弱又自恃甚高的小儿子难成大器,日后必然会成为帮里的一颗毒瘤。
死,没有甚么,反正早已是死过一次之人。他宁可赴死,也不愿辜负了恩师的教诲和信赖。管治不好漓渚铜帮,让两百多年的产业倾覆于自己手里,才是许大岩最不敢看到的。
他早已选定了下任大龙头人选,并且写下密令,倘若他战死,下任大龙头当即继位,以保帮内不乱。若是能以自己的性命,干干净净地消除漓渚铜帮的两个最大祸胎,他心甘情愿。
这是报恩和除害的最好的方法了罢?
许大岩勉强平顺了呼吸,慢慢闭上了眼睛。他体会不到疼痛,但是能感觉到力气正在一点点离开他的身体。
他听见许如铁渐渐变轻的,惊惶万分的声音:
“爹!……依依,这下……现在如何是好?”
孟依依眼中的泪早已干了。
对于她来说,这就像一场梦,一场不完美的无法化解的梦。
梦终会醒,而她漫长得看不见尽头的余生,以及她的年轻的灵魂,都将在一个不会醒的梦里度过。
她期待有人把她唤醒,但是她知道,不会有了。
珠泪滂沱的女人,是一种悲伤感怀的美。梨花带雨的女人,是一种娇弱惹人怜的美。
而哭干了泪的女人,是一种匆匆的、决绝的美,不遗留一点余地。
孟依依一步步地,缓缓向许如铁和许大岩走去。身上的饰物摇晃,发出清脆悦耳的细微响声。
每跨一步,她的绣花鞋的鞋尖都从斜曳的裙摆下小心翼翼地探出一次头来。鞋头上是用绿色丝线绣的盛开的莲花。
她走得那样慢,一步一顿,那样小心,那样仔细。
就像在走一局棋,残局的棋。
许如铁怔怔地看着她。
她走到许大岩面前,蹲下。
她轻轻整理好裙摆,卷起袖子,露出一截嫩藕一般雪白的小臂,右手拿着那支玉簪子。
她静静地看着许大岩尚开着一丝的眼睛,和微微颤抖的嘴唇。
“杀。”
话音未落,许如铁看见,她那五个手指如同春笋一般可爱的柔滑小手,已经沾满了溅出来的血污。
而他送给她的那支和田玉簪子,已经没入许大岩的心脏。
玉簪子直直地插在许大岩的胸膛上,仿佛一棵树上生了一根突兀的枝桠。
许大岩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就像一块真正的石头。他的卷发须髯被血浸湿了,像血里长出的草,微微地在风里晃动着。
孟依依抬起头,朝着许如铁,梨涡浅现,轻轻地笑了。
她的微笑还是像那天烧香会时那么可人,那么诱人,那么醉人。
初长成的少女笑得那么无邪和甜美,而又带着女人的娇媚,任谁看了都会惊艳,都会如沐春风,都会忘不了。
但是,现在她的手已经沾满了血,是他父亲的血,从心脏里流出来的血,热的血,生他养他的血。
这血,眼看着要流到他脚边来了。
许如铁痴痴呆呆地,看着蹲着的孟依依和血泊中的许大岩。半晌,心里如同一片空空的天。
他的魂没有了,他的灵没有了,甚么也没有了。
他不知道应该如何说,应该如何做。
只有一句纳兰词,莫名地反反复复出现在他的脑中,仿佛漫天的雪花。
人生若只如初见。
人生若只如初见。
人生若只如初见。
“我杀了漓渚铜帮的大龙头,也就是圆了我爹的心愿了,是罢?你说我待他好不好?”
“但孟珠不是我的亲爹。他待我非常好,可他害死了我的亲爹。”
“许郎,你帮我杀了孟珠……我欠着他的,我下不去手。你帮我报了这个仇,我就跟你走,好么?”
孟依依一直笑着,带着些许没有褪去的童真。她瞧着许如铁,仿佛要笑到永恒里去。
许如铁木然地看着她的手。
那双他曾经很喜欢的手。
那是她的手,可又不是她的手。
她的手应该捏着绣花针,应该握着一支细细的湖笔,或者应该被他的手轻轻地牵着,带着一点点娇羞的反抗和幸福的顺从。
可是,现在他能看见的,是血。
漫天盖地的血。他睁开眼睛,看到的除了血,还是血。
白的血,绿的血,黄的血,流动的血,凝固的血。
孟依依把玉簪子从许大岩的身体里拔出来,稍稍皱了皱眉头,漂亮的鼻尖上渗出细细的汗。
血从许大岩的胸膛里汩汩地涌出来。
她把玉簪子轻轻交到他手里,帮他握住,道:
“许郎,好么?”
不知道血会不会沁进玉里?会不会沁进手里?
“许郎?”
家里那株昨天还没开的含笑花,今天应该已经开了罢?
“许郎?你不理我了?”
母亲应该已经起身,在用早膳了罢?
“许郎!”
许如铁看着她,僵硬地拿住了玉簪子。他转过身,缓缓地朝孟珠走去。
孟珠看着走近的他,看着地上的许大岩,突然笑了。
山顶的晨风微微吹着,许如铁一步一步走着。地上积留的血渗进他锦绣的靴子里,脚趾间一片滑腻。
孟珠已经说不出话,只是看着他,带着已经被血模糊了的目光,一直昂着头。
他走到了孟珠面前,弯下腰,颤抖着伸出手。
突然,白光一闪,一股血雾笼罩了许如铁。
血沾到他的衣襟上,脸颊上,眼睛上,嘴上。
珠链断了。一大串晶莹的珍珠散落下来,滚到了地下,沉进血里,再也看不见了。
孟珠的最后一剑,划过了自己的脖子。
许如铁手里的玉簪子也掉下来,落进血泊里。
“珠圆玉润剑”最后的一剑,还是这样快,快得就像时间,让人看不清,让人摸不透。
许如铁还是弯着腰,伸着手。他保持着这个姿势,血滴从他的下巴、头发梢上坠下去。
仿佛眼泪一样,滑溜溜地坠下去,抓也抓不住。
孟依依走过来,看着孟珠。
他的眼睛还是微张着的。死在自己这样快的剑法下,不知是否会感觉到痛苦。
她伸出手,把孟珠的眼皮阖拢,柔声道:
“爹,你也没甚么不能瞑目的事了。我跟许郎去了,你莫担心了罢。”
她转头对着许如铁,正色道:
“许郎,他不是你亲手杀的,可终也是你逼死的。”
许如铁缓缓站起了身子,目光空洞洞的。
“我杀了你爹,你逼死了我爹,我们两个便互相是杀父仇人。”
然后,她又笑了,笑得那么明媚,那么烂漫。
“但是我们不要记仇,我们谁也不欠着谁甚么。我们在这世上,孤苦伶仃,所以要一直亲亲热热、欢欢喜喜在一块儿,好么?”
“许郎,你爱吃甚么?我给你烧你喜欢吃的小菜,好么?”
“许郎,我们找一个没有人的地方,打定主意,让谁都找不到我们,不管他们说些甚,好么?”
许如铁没有反应,突然一弓身子,跪在地上,手撑在血泊里,剧烈地不停呕吐起来,仿佛要把他的五脏六腑都吐出来。
孟依依微笑着,弯下腰爱怜疼惜地一下下抚摩着他的背,道:
“许郎,别难受啦。我既知道你都是为我,自会真心真意地待你好的,不会离开你……”
许如铁抬起头,嘴角还沾着吐出来的秽物,指间糊着半凝固的血浆。
“啊!啊!啊!啊!”
他蓦然直起身大叫,声音如洪钟,如炸雷。
也许,只有同时被无限的绝望和无限的希望折磨的人,才可能发出那样大的声音。
声音远远地传开去,仿佛要从这宛委山的山顶,飞去天与地的尽头,飞去那一切的终结。
孟依依被他吓了一跳,粉面发白,扯住他的衣袖,道:
“许郎,你怎么样了?许郎,不要吓我,许郎……”
许如铁怔怔地看看被孟依依扯住的衣袖,看看孟依依,仿佛在看着一个不认识的人,只是不住喘息着。
“许郎?”
“啊!!”
许如铁又是大叫一声,一把挣开孟依依,往一旁陡峭的山崖纵去。孟依依追了几步,站住了。
许如铁立在崖边,停下。山风吹着他的脸,像是想把血渍吹干。
他转过身,默默看着孟依依。
看了好一会,终于摇了摇头。
然后,缓缓往后倒去。
就像一阵风,就像一片雪,就像一只鸽子,就像彩云和琉璃。
他的脸上没有神情,或者说,有着所有的神情。
待孟依依跑去崖边的时候,只见尚未散完的晨雾,滚滚地在崖底涌动着。
她呆呆地看了一会,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吹乱了她的衣服,把她的首饰吹得叮叮直响。
她又看了一阵,然后,默默地走回到孟珠旁边,直直地站着,看着他的脸,轻声道:
“爹,你的仇报完了,我的仇也报完了,可我不太高兴。”
沉默了一会,她又道:
“爹,许郎不见了。他抛下我,管自己走了。”
山风兀自悠悠地吹着,几缕青丝柔柔地拂过她的脸。孟依依脸上浮出一丝微笑,道:
“爹,你放心,我自会去找许郎的。找到了,我就和他一直在一块儿,从今而后,亲亲热热、欢欢喜喜地,就像你说的你和娘那样。”
她蹲下,从孟珠身边捡起那支玉簪子,用裙摆擦净上面的血,戴到头上。
“爹,我要走了。我戴这簪子好看么?你一直不许我戴,但是我偷偷戴过了,我觉得很好看。这是许郎送给我的。许郎送我的东西都很好看。”
她痴痴地蹲在一旁,看着血里倒映的自己。不知不觉,日已中天。和煦的日光把一切都照得明明亮亮的。
“爹,我去山下找许郎了。”
孟依依看了一眼天上的太阳,站起来,缓慢而执着地走了。
她伸手挽住裙摆,仔仔细细一级一级石阶踏下去。
她走得如同一只自由的飞鸟。那么轻柔,那么美。
她走过石阶,走向山下,仿佛一颗流星,奔向未知的所在。
也如鸟儿飞过天空一样,甚么痕迹都没有留下来。
(全文完)
2010年7月 初稿于绍兴家中
2011年1月 修改于日本大阪
2012年12月 再改于美国旧金山
2016年5月 终改于日本千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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