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人说她生下来就什么都有了。
相府的嫡小姐,哪怕是天上的星星月亮,也会有人手捧着送上来。
可是只有廖兰茵自己知道。
家中有个出身梁国公府,封西平八百里郡国公主的平妻,为父亲生下一个深得圣宠的儿子。
而自己的母亲乃糟糠之妻,一介村妇。
不过生下了自己与早早夭折的三个幼弟,如今膝下只剩下最小的弟弟江辽,病体羸弱,被母亲小心翼翼的捧在掌心里。
而自己,不过一届女流,入,不可治国,出,不可安天下,如何能为母亲赢回一副比郡公主还大的诰命,让她堂堂正妻再不用叩拜妾室?
廖兰茵看得明白。
廖江氏更看的明白。
所以她从小就被母亲灌下了不知多少不知名的毒药,她知道,自己不过是母亲在父亲面前博取同情的筹码。
所以从小她清水一泓的眸子里便常含落寞。
那年花朝节后,自己与母亲和幼弟沿江上祭祖,回程时遇到十数个山匪。
几个家丁将母亲和幼弟紧紧的护在前面的软轿上,而无暇顾及后面马车上的自己和财物。
她只能任由几个壮汉将自己从马车上扯下来,狰狞的撕烂自己的衣物。
太阳很大,讽刺的闪烁着。
廖兰茵认命的闭上眼睛。
外人看来相府泼天的富贵,在她眼中却如同用腊月里的雪水温酒一般难熬。
直到她遇见了他。
闭上眼睛,躺在冰冷的地上,她没有等来残忍的蹂躏,一些滚烫的东西滴在她的脸上,顺着她的鬓角滑落。
伏在自己身上的壮汉倒了下去,暴戾满是血丝的眼睛还狠狠瞪着穿过胸口的尖刀。
阳光下,一个少年的身影出现在她眼前。
那一刻,她在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年纪,就在心里认定了他。
1
郑絮。
廖兰茵今生今世都不会忘记这个名字。
那年花朝艳阳下,从他嶙峋的身影中飘来虚弱隐忍的声音。
“小乞丐,你想要些什么赏赐?”
他站在她面前,眼里掩饰不住的厌恶,攥着刀的手紧了又紧。
“你怎么不说话?”
少时的廖兰茵提着裙子,好奇的打量着眼前脏的像煤球儿一样的小人儿。
轿子旁飘来廖江氏刻薄的声音。
“怕不是个傻子吧,给些㻸钱打发了便好,免得惹上这些不要脸的流民。不好好耕原籍的祖田,非要到这京上来打家劫舍,坏事都叫他们做尽了。”
马车底下,廖江氏一面整理小江辽弄乱的衣裙,一边将小儿子害怕乱抓乱蹬时弄伤的手指放在嘴里嘬了几下。
说到此处,廖江氏似乎想到了什么,又说,
“几年前梁国公府丢的小孙女,保不准就是让流民掳了,如今若还活着,想来也和你一般大了。”
说罢叹了口气。
“说来也是报应……”
小江辽闲着没事,伸出小手去抓母亲的额头,奶声说,“娘,去岁江中大旱,这些流民若不是活不下去,又怎会到京上来?”
江辽依偎在怀里唤着廖江氏,却被廖江氏随手拿了块糕饼堵住嘴巴。
看到糕饼,少年饿得瞳孔紧缩。
数日饥寒交迫,又杀数人,少年早已头晕目眩,“恩公”,廖兰茵软软的唤了声,他却拨开廖兰茵搀扶他的手,走到廖江氏面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廖江氏裙下。
“求主母救治舍妹。”
少年褴褛的衣衫上满是鲜血,吓得江辽将糕饼一口吞了。
“可是这孩子么?”
廖兰茵指了指不远处拿刀的家丁,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孩因高热而在那人臂弯里发出难受的嘤咛。
廖兰茵走上前去依偎在廖江氏身侧,轻声唤道:“阿娘,此人几天不吃不喝还能杀掉十数个壮汉,不妨留下来给女儿做个护院?”
廖江氏本不喜,却自知亏欠女儿,转身回到车上,算是默许。
迎着少年满是杀气的目光,廖兰茵走到他身侧,俯身道:
“怎么?不愿意?”
“做我丞相府的狗,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
说罢,她转身向着抱着孩子的家丁做了一个锁喉的动作,一柄长刀便架在了女孩的脖子上。
“你敢!?”
少年暴跳起来。
廖兰茵顿觉耳后一凉,还沾着山匪鲜血的短刀便从耳侧袭来,手腕一转霎时直逼咽喉停下。
“急了?”
廖兰茵握紧刀锋,回过身去,逼少年拿刀的手移开。
刀刃在她掌心割出一道狭长的伤口。
少年瞪圆了眼睛,似是想不到一个娇生惯养的小女子竟这般毒辣。
廖兰茵贴在他耳侧,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
“那个不是你妹妹。”
“你也不是郑絮。”
“你和那些眼神呆滞的流民不一样,你眼里有仇恨。”
“只有跟我回相府,你才有机会复仇。”
盯着廖兰茵的眼睛,少年的目光软了下去。
廖兰茵将断刃甩在地上,恢复了骄矜高傲的声音。
“你叫什么名字?”
“郑絮……”
2
“郑絮……”
廖兰茵倚在院中大桃树底下的美人靠上,痴痴的念着这个名字。
不远处,郑絮在井边打水。
满庭鸣叶落在井沿上,吹起少年高高挽起的袖摆,像极了等待被折断的羽翼。
婢女阿满从房里出来,将白狐狸毛的披风给廖兰茵盖上。
“小姐……”
阿满低低的唤了一声。
廖兰茵淡淡的摆了摆手,仍是眉头紧锁,看着井边的少年。
阿满看看了井边,叹了口气,将盖在廖兰茵身上的披风掖了掖道:
“立秋已过,韩郎君来相府也五六个月了……”
想到这,廖兰茵眼里有过一丝一闪而过的光,转瞬间却又湮灭了。
她叹了口气:“是啊,小半年了。”
见小姐没有反应,阿满试探着说。
“再过几日便是中秋,听说中秋家宴,老太太那个嫁到平昌候府的妹妹要来,据说还带着家中自幼与小姐定亲的六郎。”
廖兰茵接过阿满递上来的茶,没有说话。
那老太太她是知道的,出身落魄名门的庶女,她康家的荣光,还要追溯到老太太祖父的祖父那一朝。
老太太嫁到廖家三年便死了丈夫,一个人将父亲拉扯大。
就是他们母子在江中的洪水里将母亲捞上来,强要了母亲给他儿子做老婆。
廖开衡一朝寒门举仕,老太婆却又对母亲百般刁难,借着有个做永昌候夫人的妹妹,如法炮制,攀上了国公府的高枝,父亲才得以爬到今天的地位。
而她妹妹嫁的永昌候府,本就是个虎狼窝,现在却想着把廖兰茵也拉进去。
所以廖兰茵恨极了她。
母亲也恨极了她。
若不是有纲理伦常在,她甚至不愿意叫她一声祖母,又怎么看得上永昌候府的孽种。
听说那个最小的薛淇,还未娶妻就已纳了五房妾室。如今正值国丧,可那小妾苏青的肚子,都已经三四个月大了。
这就是她们口中佳偶天成的六郎。
廖兰茵哂笑一声。
她甚至懒得说些个大逆不道的话,平白辱没了自己。
3
落梅堂,这是廖兰茵住所的名字。
她初来这里时,院里顶大一棵海棠,举目都是红艳艳的。
那时父亲已经有了宋静好,出身名门的大家闺秀,她的父亲是梁国公,母亲靖国公主是先皇的姊妹。
所以她生下来就是受封西平八百里二十一城的郡国公主,生下来就是皇帝的姑姑。
而她与母亲养在乡下。
来京中看什么都新鲜,连空气都是鲜活的。
可是父亲不喜欢她,也不喜欢母亲,她们是他显赫人生里狰狞的伤口,是他不可触及的禁脔。
灯,落了。
落梅堂偏院的灯光升起。
郑果儿跪在地上,时不时偷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着五华锦,戴金翠翘的玉人儿。
廖兰茵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笑。
自己当初来这里的时候何尝不是这样呢?
偷看着那些金玉衣裙的美妇人,却又不得不任由她们分去了父亲的感情。
她俯下身去,将郑果儿从地上扶起来,握住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说:
“我说过,你不是我的奴婢。”
“你哥哥武艺高强不世之才,将来是要出将入相的,像我爹爹一样为你挣来郡主乡君。”
“你跪我,岂不是折煞了我?”
她笑着,为郑果儿拂去额上的碎发。
郑果儿感动之余,却有些心惊,她不知道一个陌生人为什么会对自己这么好。
可她偏偏喜欢她对她这样好。
她喜欢看她笑,神秘得让人一眼便要沦陷。
于是在廖兰茵叫人将五华锦的新衣捧到她面前,问她以后愿不愿意叫她一声姐姐的时候,她鬼使神差的说,
“好……”
4
丙辰中秋,华灯初上。
汴京城外的马车道上挤满了入京省亲的人,汴河边上泊满了逆流而上的舟楫。
京中向来如此。
离开这富贵乡的人少,外来攀亲的人却多。
永昌候府的车马早早的便停在了相府门口,宫宴结束后,父亲早早回到家中。
梁国公,宋静好留在皇后处,只打发了小女儿来看在皇帝面前受宠的廖涵。
国公再显赫,荣衔而已,在相府面前也要礼让三分。
廖兰茵站在门前的燕尾灯下,看着门外车马劳碌,显得有些心事重重。
“春燕衔泥,廖家,这是要招亲了……”
廖兰茵站在老太太与父亲后院里一众莺莺燕燕的小妾身后,向六架和四驾马车上下来的宋荣儿和永昌候夫人福了福身,将他们迎进门。
宋荣儿是梁国公嫡长子的独女,自然坐得六架的车马。
老妖怪的妹妹永昌候夫人,廖兰茵自是认得的,他身后跟着小孙子薛淇,宝石冠,流光锦,长袖宽衣,腰缠花花绿绿的宝带,俨然一副浪荡公子模样。
见他看过来,廖兰茵含羞冲他笑笑。
也不顾身旁许多人,薛淇眼中多了些火热,玩味地说:“早听闻妹妹惊才绝艳,今日一见果然不俗。”
廖兰茵笑着福了福身,薛淇便拂袖而去。
他是永昌候的嫡孙,将来哪怕不能继承爵位,也可享受祖上福荫,得个一官半职。
所以他比廖兰茵自在。
人说秦淮多浪子,汴京多美人。
久居淮安的薛淇今日就是来看美人的,风流不过相府,在他看到廖兰茵的那一刻似乎得到了证实。
但他不喜欢廖兰茵,美艳中总是透着一股子风尘的味道。
他喜欢干净的像小白花一样的女子,不是世家门阀内那些骄矜做作的贵女,也不是秦楼楚馆内造作逢迎的戏子。
那是仅存在他年少梦境里的一片留白。
5
“很好看……”
三天前廖兰茵为郑果儿穿上五华衣的时候,郑果儿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会扑倒在小姐的未婚夫婿怀里。
就像郑絮同廖兰茵回府那夜。
廖兰茵许他仕途时,郑絮也没有想到会以这样一种方式。
明明刚才还在花园里举着风车傻笑。
薛淇看着踉踉跄跄扑倒在自己怀里的小人儿,害怕的如同受惊的小鹿,不受控制的笑出声来。
“这是兰茵小姐的姊妹?”
廖兰茵抬眼,看到薛淇玩味地瞅着她。
她也是一笑,打趣儿般地说:“这是我恩公的妹妹,父亲已认她做义女了呢!”
“哦?”薛淇眼中现出喜色,“既是兰茵小姐的妹妹,那便也是我的妹妹。”
薛淇看着郑果儿鬓边的金翠翘,招摇般一摇一摇,似是彰显着女孩在相府得到的宠爱。
只是他不知道。
她的宠爱都是廖兰茵一个人给的。
她在中秋夜的长明灯下,将那闪烁着金辉的翠翘,从自己的头上拔下来,安在女孩的鬓边。
在那时的郑果儿眼中。
就像是忠实的信徒,被神使授予了命运。
却不想,错把一生都交付了……
6
热……很热……
郑果儿只感觉到快要撕裂五脏六腑的窒息。
她躺在披着粉红纱的暖帐里,意识迷乱间胸前一起一伏,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燥热。
她恨不得有什么东西可以将自己狠狠贯穿。
她难受的扭动着身子撕扯身上的衣物,乱抓乱蹬间却碰到一个冰凉的东西。
那是一双手,一个胸膛,一张脸……
她拨开碍事的衣物,抓着那双手按在自己胸前最火热的地方。
她抓狂一般贴上那张脸,疯狂的允吸着冰凉柔软的地方。
她太难受了。
她紧紧的抓着他,贪婪的享受着凉意,一刻也不想松开……
“阿絮……”
“阿絮……我好难受……阿絮……”
郑果儿意识迷乱中却还喊着他的名字,可这柔软的声音,却如同利刃般一刀刀割在廖兰茵的心里。
映入眼帘的还有一丝不挂的薛淇。
还有他身下被剥的如同白羊一般,不停的喘息嘤咛的郑果儿。
这里是廖兰茵的屋子。
同行的宋荣儿惊叫着跑了出去。
廖兰茵却愣在了原地。
她的心乱了。
被那一声一声的阿絮搅得四分五裂。
“阿絮……阿絮……”
几个月来,他从不允许她这样叫他。她可是相府的嫡女,在他心里却连眼前这个野丫头都不如。
她不信!
阿满已经趁没人倒掉了桌上的茶水。
生拖硬拽,带走了满是愤恨的廖兰茵。
7
郑果儿走了。
带着被毒瞎的眼睛嫁给了薛淇。
那天相府和永昌候府都冷冷清清,只有一抬轿子,从偏门进了永昌候府。
祠堂里,廖兰茵跪在祖宗面前,一声不吭,任由廖开衡狠狠地抽她鞭子。
“都是你带回来的好人!我廖家的脸面都叫你丢尽了!”
看着野兽般暴怒的父亲,廖兰茵心如死灰。
“呵……”
她冷笑着。
“脸面!?谁不知这汴京“风流不过相府”!?比起女儿捡了两个仆婢回来,谁又会看你那满院子的莺莺燕燕,谁又会看你做了梁国公府的贵婿呢!?”
“住口!?”
廖开衡怒喝。
“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孽畜!?”
“呵……”廖兰茵狂笑着,“我是不是该感谢爹爹是个要脸面的人!?不然我们这无益于爹爹仕途母女恐怕早就活不到今日了!”
廖兰茵擎着泪瞪着他。
廖开衡憋的通红的脖子下胸口一起一伏。
语气却终究是软了下去。
“孽障!”
廖开衡暗骂一声,离开了祠堂。
待他走远后,廖兰茵终是把持不住,瘫在地上,痛哭起来。
她的身后响起若有若无的脚步声。
“来了?”
她跪直了身子,抹了一把眼泪。
“来了。”
少年淡漠的声音中强压怒火。
父亲终究是认了郑果儿做义女,将她嫁去了永昌候府,也终是给了郑絮车骑都尉的官职,将他送去军中。
用父亲的话说,“相府不养废人”。
可自己又算什么呢?
廖兰茵擎着泪看他,嘴角勾起一抹苦笑。
“我为郑郎君挣来的仕途,郎君可还满意?”
话音未落,廖兰茵一口鲜血喷到地上。
郑絮的拳头深深陷进廖兰茵的小腹,使她整个人痛的不由自主地蜷缩和痉挛。
“这官,不做也罢!”
郑絮抽手,半把短刀从袖口伸出,俨然是那日诛杀贼人的断刃。
他捏着廖兰茵的下巴。
她却用流血的嘴角冲着他笑。
“你不恨我么?你不想复仇么?”
“你不想郑果儿活着么?”
“来啊!杀了我啊!”
“离了相府,你什么都做不了?她一个做了丑事的瞎子,没有相府这棵大树,在永昌候府的深宅大院里能活到什么时候?”
郑絮恶狠狠的看着她。
“她再难,还不是你这毒妇害的!”
廖兰茵狂笑着,纠结的五官显出一种不可思议的狰狞。
“我是毒妇!?呵!?”
“我是毒妇!?”
“这些年我在相府如履薄冰,却还处心积虑为你谋划!?我是毒妇!?那你是什么?”
廖兰茵笑着,五官无限的凑近他。
“郑絮我告诉你,郑果儿是为了你才瞎的,我要你永生永世都记得,你是踩在女人的头上一步一步往上爬!?”
她仰起头指了指自己嘴角的鲜血。
“舔干净,这血可是为你而流的……”
郑絮一巴掌扇在她的脸上,眼眶有些无奈的潮红。
“疯子。”
“没错,我就是疯子!在我父亲抛弃我们母女娶了那个女人的那一刻我早就已经疯了!”
说着,她猛地站起来,咬住少年的唇瓣疯狂的吮吸着,却被少年一把推开。
祠堂外,她看着少年的背影,抹了一把嘴角的鲜血。
门外弱柳扶风,叶子却哗啦哗啦的全落了。
她的嘴角勾起一抹诡异的弧度。
既然他永远不可能爱上她,她就想尽一切方法地让他记住她。
哪怕成为烙在他灵魂深处的一道疤。
她也要他至死不忘。
8
三秋,不过弹指。
大历朝文帝四十七年,少帝登基,边关动荡。
那年,她在十四岁时遇见了他。
那年她十六岁,他去到边关讨伐匈奴,她却入了宫,做了少帝的昭容。
边关对于他来说没有什么,只是从一个地方漂泊到另一个地方漂泊。
入宫对于她来说也没有什么,只是从一个深院到了另一个深院。
入宫的时候阿满陪着她。
迎着风雪将那片白狐狸毛的旧披风罩在她身上,风,灌满了宽大的袖子。
“他没有来……”
廖兰茵长叹一声。
阿满为她系好披风上的带子,柔声说,
“都尉许是军情紧急,家事国事,总是要分个先后的……”
说完,阿满也叹了口气。
“我哪里有家,他又哪里有家呢?”
廖兰茵望着血红的宫门,里面是长长的甬道,像极了野兽张开血盆大口,连獠牙也要一起吞下去。
9
皇宫里的日子很长很长,长到廖兰茵抬头看天的时候可以清晰地数出天上的云彩。
少帝昏聩,沉溺声色。
这其中自然少不了廖兰茵的功劳。
她的枕头底下有一把短刀,这些年来她日日擦拭,幻想着有一天可以光明正大的指向自己的父亲,指向那个毁了自己和母亲一生的男人。
她时常陪皇帝喝酒。
文弱的少年身上时时都带着散不尽的酒气,以至于军报奏疏送到廖兰茵手里的越来越多,送到皇帝手里的越来越少。
她看着依偎在自己怀里,对自己百依百顺的少年,有时也会想起他。
她说,“封臣妾的母亲一个诰命罢。”
他说,“好……”
她将含毒的红色丹丸送入他的口中,他想都不想就咽了下去。
他喜欢她,他愿意把自己的一切都给她……
可是她说:“让郑将军回来吧。”
他咽下口中的丹丸,顿了顿,艰难的说:“好……”
10
他回来了。
回来的却是威远大将军,从前那个叫郑絮的少年,已经被塞外的风吹远了。
皇帝封了她做皇后。
他说,他一生只愿与她一人结发。
他说,他为了她,可以不要性命,亦不要江山……
她掏出帕子擦了擦他嘴角的酒。
她说,“皇上醉了……”
他们说她是妖后,毁了大历的基业。
身为相国的父亲终是被人推出来大义灭亲,却颤颤巍巍地提出了一个极为可笑的理由。
“皇后无嗣,失德。”
“呵……”皇帝病重,如今的廖兰茵已经可以在朝堂上肆意狂笑,“无嗣?”
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仿佛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那日郑絮到她宫中来,却不是为她有孕道喜的。
除了那日求母亲救治郑果儿,廖兰茵平生第二次看到他跪,却是第一次看到他跪自己,语气却再也没了从前的强硬。
“娘娘,求您让臣将舍妹接回府中罢……”
“怎么?她过得不好?”
廖兰茵说的淡淡的,像是在谈论一件与她无关的事。
郑絮藏在衣袖中的手紧了又松。
“当年薛六公子因舍妹耽搁了前程,永昌候府诸人对她很是不待见。”
廖兰茵叹了口气,心中却说不出的舒畅。
她靠在软榻上眯起眼睛,静静听着男人胸膛里熟悉的呼吸声,终是松了口。
“我从不无故帮人……”
郑絮向她一拜。
“臣今后必定以娘娘马首是瞻。”
廖兰茵伸手,捏住他的下巴。
“我说过,你早晚都是我的……”
11
郑果儿是薄命之人。
瞎了眼睛在永昌候府残喘半生,终是在踏进将军府门前的那一刻撒手人寰。
喂给皇帝吃的药石,郑果儿那边她亦是日日都赏。也因此哪怕郑果儿在永昌候府再不受待见,府中却仍是无数名贵的汤药灌下去将她的命吊着,祈祷她别死在自己手里。
廖兰茵履行了对郑絮的承诺。
她让她活着。
至于活的好不好,与她无关。
人的命都是自己奔来的,怪只能怪郑果儿太蠢,吃了谁的糖就认定了谁。
郑果儿死了。
郑絮却出奇的老实。
廖兰茵给了他起居郎的官职,借以将他留在自己身边。
看着曾经孤傲的少年如今变的像狗一样听话,廖兰茵心里莫名的舒坦。
她这么多年费尽心机的谋划,费尽心机的爬到这个位置,不就是为了这一天么?为了将他永远留在自己身边,心甘情愿的做自己的鹰犬。
她看着他的眼睛,与他说,
“只要你听话,本宫便与你共享天下……”
12
入冬了,紫阳宫里升起了炉火。
可榻上那个昏迷不醒的人却怎样都暖不起来,无论太医用尽什么办法,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皇帝的身体一点点凉下去。
廖兰茵刚刚生产,抱着怀中的孩子忙的不可开交。
明面上,她做足了贤后的戏码,对太医院等等无能庸医大加斥责。
背地里,却命郑絮率其私军将紫阳宫围的密不透风。
时不时有几个死忠的大臣,满头是血的撞死在紫阳宫门前的柱子上,都被廖兰茵命人丢出去喂狗了。
终于皇帝近身的内监走出来。
高呼:“皇上薨了!”
君王薨逝,天地寂寂。
紫阳宫外的每一个角落都涌起无数的尖刀,无数血红的灯笼从逐渐垂下的夜幕中升腾起来。
“杀。”
廖兰茵暗叱一声。
却看到那些刀剑都齐齐的对准了自己的方向。
她抱着孩子愣在原地。
无数升起的通红的灯笼,将郑絮映着刀光的脸照成通红的颜色。
13
天牢内,廖兰茵被带到刑架前,褪去华服绑住手脚。
她看到黄袍加身的郑絮从锁镣横陈的刑房外走进来,恨恨道:“将军好算计。”
郑絮冷着脸坐在一旁,没有说话。
廖兰茵自嘲的笑了。
“阶下之囚,又有什么资格同九五至尊讲话呢?所以你又是为了什么?”
“为了她?”
“为了你仇人的孙女?”
“为了那个诛杀你全族封候拜将的人屠的孙女?”
“你现在就要来杀我?”
他看着她。
看着这个自己当初救下女子,心中充满复杂的情绪。
“我记得你说我是毒妇?”
廖兰茵擎着泪看他。
“你又是什么好东西?你从她家中拐走她,不就是为了看她与亲祖父互相残杀吗?可是你怎么又舍不得了?”
她定定看着他。
“因为你爱上她了!”
这句话如同一道重锤,砸碎了郑絮全副武装的心里最后一道防线。
他爱上她了,爱上了那个什么都不懂,被自己骗来却还围着自己叽叽喳喳的小女孩。那个干净的如同小白花一样的女子。
以至于她病了,他便舍命救下廖兰茵母女,只为她能够得到救治。
以至于她被害的瞎了眼睛失了清白,他恨不得将廖兰茵千刀万剐。
“可是你知道她辗转在薛淇身下的时候,叫的是谁的名字?”
“阿絮!是阿絮啊!”
“她心心念念的阿絮!”
“如果叫她知道,她从来只是你眼中的一步棋,一具尸体,她会怎么想?”
“够了……”
“够了!”
郑絮怒呵一声。
袖中那柄短刀架在了她的脖子上,他一点点的割下去,手却又僵住了。
他看着她,心中涌起一种莫名的感觉。
他不敢看她哭。
那朦胧的眼睛,揪得他的心一痛一痛。
“不……”
他口中呢喃,却不知她什么时候挣脱了绳索。
她握住他手中的刀,却再没有像初见时那样握住滴血的利刃,而是径直捅进了自己的心脏。
闭上眼睛。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用只有他们两个能听到的声音说。
“我说过……”
“我要你永远记住,你是踩着女人的尸体爬上去的……”
14
廖兰茵闭上眼睛。
她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中父亲明媒正娶,八抬大轿取母亲为妻。
她梦见了自己在相府生活过的院子。
那里是罗浮馆,不再叫落梅堂。
可是,梦碎了。
她又回到了初入相府的那天。
院子里顶大一棵海棠,入目尽是轰轰烈烈的红色。
海棠是断肠花。
她心中烦闷,便重新种上了桃树。
那时她以为将海棠砍去,今生便可逃离断肠的苦楚。可是后来才明白,秋来百花看尽,哪一个又不是逐水飘零?
终是,白白付之东流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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