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迩,是个懂事的孤儿。
当年听了他嫂子的馊主意,稀里糊涂地应征入伍,跟着部队风餐露宿,辗转漂泊十年有余。如今赶上军队裁员,原本出身乡野,文化水平不高的他“理所应当”地退伍回家,要重新过上普通农民的生活。守着二亩薄田,春播夏种,秋收冬藏,耕种度日。古迩从不抱怨,即使他总是受人欺负。裁员就是该走的走了一部分,不该走的也走了一部分。他明白,只是不计较。其实,古迩以为能有个安安稳稳的家,比什么都重要。
傍晚的风夹着微寒,迎面吹来时带着青草的香气。古迩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站台候车,小心翼翼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精心保存的相片,虽然上面的人影已经模糊得厉害。那是他和哥哥唯一的合影,他一直放在衣服的最里层,搁在心底最柔软的部位。他脑袋里还装着那个一身粗布衣服,土里土气,裤腿总是沾满泥巴的幼稚男孩,他还清楚地记得哥哥站在一扇矮矮的篱笆门前,送别时落泪的情形。哥哥跟他说:“俺不想你混个模样出来,只盼着你能当个好兵。”
古迩像当初离开家时那样背着重重的行囊登上火车,车厢里依旧人满为患,熙熙攘攘摩肩继踵。穷人坐火车,贫无立锥之地。难得挤到自己的座位处,古迩赶紧一屁股砸了上去。终于车厢里安静了下来,火车缓缓行进,古迩拉开窗帘,温和的日光投下金色的光晕。窗外风景流转,快速地向后退去。仿佛时间倒流,古迩又回到那时背着行囊离开家时的模样。而一段路程结束,从来不会有谁还能回到起点,他能做的,仅仅只有回忆和忍痛走远。时间最公平,也最冰冷。
古迩缓缓地闭上眼睛,希望在梦醒时见到多年思念的家人。他知道哥哥一定会提前很久等候在站台口,远远地四处张望,在人海茫茫中一眼望见他。古迩不敢想哥哥苍老之后的模样,他心里永远记得那个喜欢为人出头,行侠仗义大义凛然的样子,尽管常常伤痕遍布,鼻青脸肿。古迩,一直想成为一个英雄,像他哥哥那样。车厢里寂静无声,许许多多或返乡探亲或再度远行的人,都渐渐沉浸梦乡,古迩一路车马劳顿,早已酣然入梦。
古迩坐在座位上百无聊赖,忽然发现身旁原本空荡荡的木桌上多了一本半新不旧的杂志,他瞥了一眼四周,人人埋头苦睡,个个酣梦香甜。古迩小心翼翼地把杂志抽过来,封面上印着书名《未来预约》,古迩本想漫无目的地随意浏览浏览,解闷之余,欣赏借鉴下别人家的文章,毕竟自己就是吃了不会舞文弄墨的亏。他懒地细细品味,想随便掀起一页,找些有趣的部分博自己一乐,消磨无聊,打发时间。可令他纳闷的是,这本杂志硬得像一张厚铁皮,只能一张一张翻开,前言上写着:
“心浮气躁者,不可读此书。读而不信者,不可读此书。
寻欢求乐者,不可读此书。读而不精者,不可读此书。
一目十行者,不可读此书。与书无缘者,不可读此书。”
古迩看得云里雾里,晕头转向,丝毫不明白书上这一串排比句所言为何。古迩把书扔回原来的位置,心里略显沮丧,闭目凝神,欲进入睡梦温柔之乡。正在此时,他耳边却回荡起一个令人心惊胆战的声音。“你阳寿已尽,不日就要命丧黄泉。我拿生死簿来,点化于你,奈何如此冥顽不灵,该死呵,该死......!”古迩一愣神,吓得一身冷汗心悸不止,而那本《未来预约》不知何时又回到自己手中。古迩虔诚地捧着书,心里一个劲地默念老天爷保佑。然后屏气凝神,提心吊胆地翻开卷首,入眼的是一则新闻报道,“本报讯,于2019年4月28日,从四川成都开往山东菏泽的K—1314号列车,突遇山体滑坡,因车轨严重损毁,导致火车失事。”古迩心里咯噔一下,4月28号,不正是今天吗!他慌乱起身,看到站在车厢一旁打盹的列车乘务员,大声招呼他过来。乘务员睡眼惺忪,满是不情愿地走过来,古迩脸色暗黄,忧心忡忡地问道:“这趟列车的列车号是什么?”乘务员不耐烦地指了指车厢一端顶部亮着的列车号,说:“喏,那不是写着呢吗,K—1314。”
古迩心底暗暗叫苦,一把扯住列车乘务员的胳膊,心急如焚地说:“前面火车道被堵死了,火车再开下去肯定会出事的。你快点找到火车司机叫他赶紧停车,不然真得出人命的。”乘务员面无表情地走开,听若无物,置若罔闻。古迩推了推邻座的人,想把那本神神魔魔的杂志拿给他们看,可一帮人睡得仿佛死猪一般,雷打不动。任古迩百般推搡,震耳欲聋的嘶吼声回荡在整节车厢,他们依然毫无反应。火车行驶如飞,路边是棱角分明的岩石,现在跳车肯定会粉身碎骨,况且车窗如同被人定死一般,任由他拳打脚踢也纹丝不动。古迩瘫在座位上,彻底陷入了绝望。死亡并不可怕,真正让人痛苦的是知道自己即将死去,却只能等待的过程。他又拿起那本让他生不如死的狗屁破书,怀着一丝侥幸心理,他期待着后来的转折。“幸人员躲避及时,并未造成太大人员伤亡,仅有一人不幸遇难。”古迩不禁长出了一口气,抚着胸脯暗自庆幸。“怪不得都说身无长物过百岁,富贵不过五十年。多财多灾啊。”他自言自语道,心中不免怜悯起了那位不知名姓将要久别人世的富人。人命由天定,因果自相因。不过转念一想,古迩脊梁骨一阵发凉,他不是隐约中听到自己阳寿已尽了吗,难道......?古迩头痛难忍,一把将书扯起,双臂使力,青筋暴凸,可哪里撕得动呢。古迩把头一个劲地望车厢上砸,血流不止,他一百万个不服,能活多长不是他能把握的事情,那死总掌握在自己手中了吧。他的伤口不知为何毫无痛感,血流了一阵也渐渐止住。生和死都不能提前和推迟,这就叫命运。古迩沉静下来,继续翻阅后来的事情,尽管他已经千疮百孔,被绝望撕成碎片。“不幸遇难者为一男子,据当事人称,该男子本有机会脱离险境,毫发无伤地逃离车厢,”古迩眼里闪过一丝光,“但该男子为挽救一只白毛雪狐,不幸被滚落的岩石砸中,当场毙命。”
古迩不由得欣喜若狂,朝车厢四周,边边角角仔细巡视了一遍,根本连一只狐狸毛都没有发现。况且,火车上不准携带动物上车,再说了雪狐是国家重点保护动物,谁敢明目张胆地带上火车呐,脑子进水了不是?古迩现在以为,那本杂志不过是有人故意恶搞来的,自己说不定正被人笑话呢。就把它放回原处,视而不见。突然,火车一阵剧烈颠簸,车厢里的人们集体从梦中醒来,高声大叫着:“前面车轨被石头堵死了,火车要撞上了。”求救声还来不及此起彼伏,火车车身就已经侧翻,人们推搡着,叫骂着,声嘶力竭。古迩在车的中间,很难往两边的车门挤,再加上天生瘦弱体虚,后天营养不良,就只好等两边的人散尽,自己再慢慢爬出去,“反正火车又不会爆炸,出去早晚只是时间问题。”他心里想。
就在这时,古迩忽然看到旁边的车座下,躺着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孩,似乎已经陷入昏迷。他抬头张望,想看看她的父母是否在身旁。人们一个接着一个艰难地从车厢里爬出,大约十分钟过去,车厢里的人已经寥寥无几,古迩抱起小女孩,勉强直起身,缓缓向车门处走去。
古迩费力地搂住小女孩,万分艰难地爬出车门。阳光落在小女孩脸上的时候,她渐渐苏醒过来。古迩放下她,小女孩张开口却发出狐狸的叫声。古迩心头一紧,看到自己的影子被一块更大的黑影完全盖住,他一抬头.....轰隆一声,他匍匐于地,喉咙里鲜血喷涌如注,九断肋骨。视线渐渐朦胧不清,那个身着白色连衣裙的女孩消失不见,一只可爱的白狐狸露出短短的獠牙,一点点舔舐古迩脸上的鲜血......
古迩一阵手臂酸疼,恍惚中从睡梦中醒来,回想起梦境不由地心悸有余。他斜身倚在车窗上,望着瞬息变换的景色发呆。他想象着第一眼看到哥哥的情景,离别多年的重逢该是怎样的欢欣。他捋了捋额前被汗水沾湿的刘海,幸福的样子展露无遗。一家人就该团团圆圆的。他始终这么以为。
忽然间,他在车座和车厢壁的旮旯里看见薄薄的一本小册子,他无所事事地扯出来,掸去灰尘,清晰的印金大字映入眼帘,《未来预约》。唬得古迩赶紧把那本书放回原处。他惊惶的神情被一旁的乘务员看到,他轻歩迈过来,温和地问道:“先生,您有什么事吗?我会尽量帮你解决。”古迩尴尬的笑了笑:“没...没事,我...嗯,晕车...”“那您多休息,再忍一下,马上就到终点站了。”说完就又飘飘然的回到原来的位置坐下,生怕惊醒了熟睡的乘客。
古迩忐忑不安,快速地俯下身,几乎趴在地上。怀着万分恐惧的心情,他还是看到了他最避之不及的一幕。一个长相甜美的小女孩,身着的白色连衣裙,镶嵌着淡紫花边,安然熟睡在车厢里。火车开始剧烈颠簸,车内警报声响起,人们接二连三地于梦初醒。整个车厢乱作一团,惊恐声,怒骂声,哭啼声,埋怨声不绝于耳。这时广播里传来一个十分低沉的声音:“对于乘坐本次列车的旅客,我们在此深表愧疚,前方突发山体滑坡,列车发现时为时已晚,我们尽量把伤亡程度降到最小,因为我们的失职,给您和您的家庭带来的一切损失,我们会全额赔付。对您和您家庭的心理创伤,我们在此深表歉意。”车厢里沸沸扬扬,有人从行李箱里拿出扳手,铁锤一类的东西,几下把车窗砸的粉碎准备破窗而出。虽然火车已经开始减速,但由于惯性太大,速度依然飞快。轨道两旁都是碎石,棱角锋利,跳下去肯定非死即伤。
全车厢的人都在为即将到来的死亡浪费口舌的时候,唯有古迩一人安静得出奇。仿佛因为经历了死亡,他就一言不发地明白了一切故事的结局。他轻轻地抱起那个眼含热泪但忍住不哭的女孩,想把梦里的故事再重演一遍。“总会有一个无辜的生命在这场灾难中毁灭,不论谁都有它活下去的权利。”他心里落着泪,想着与哥哥的永别。
“小姑娘,你的爸爸妈妈呢?”
小女孩闪动着长长的睫毛,溢满泪水的大眼睛更是楚楚动人。她低声说:“我...是偷偷爬上车的,奶奶就快要离开这个世界了,我想再看她一眼,可妈妈不让,她和爸爸关系不好......我是跟着奶奶长大的......”
轰隆隆一连串巨响,火车头被挡路的岩石沙土撞得分崩离析。强大的冲击力使整个车身脱离轨道,腾空而起。古迩把小女孩紧紧揽在怀里,生怕他受到一丁点伤害。冲击波把车窗玻璃震得粉碎,锋利的玻璃碎片在他脸上割开一道道划痕,鲜血渗出来,殷红满面。古迩顾不得伤口疼痛,拼了命地从破碎的窗户里往外爬,手指,胳膊上伤痕无处不在,剖心坼肝的痛,挺一挺也愣是过来了。
古迩把小女孩放在地上,她稚嫩的脸庞没有一丝惊恐,水灵灵的眼睛望着古迩,静静地笑靥如花。古迩放弃了挣扎,他闭上眼睛等着面前的小女孩变成白狐狸,等着山顶摇摇欲坠石头砸下,等着从不落泪的哥哥替他收尸的时候嚎啕大哭。眼角的泪光,在阳光下闪闪亮亮,而他预想的一切并没有到来。他,无所适从地喜极而泣......
他把小女孩送到了当地警察局,自己依旧背起行囊踏上另一辆返乡的大巴车。阳光依旧和暖,道路上尘土飞扬。路旁许多隐姓埋名的野花开得正盛,像他一样平凡而令人感到温馨。
古迩轻轻推开柴门,院落里的房屋破旧了许多,他迈进院落,响亮地叫了几声哥,仍只有空荡荡的几声回音。他推开堂屋的房门,扑面而来的灰尘让他咳嗽不已。屋里的家具,床铺到处落满尘土,已多年无人居住。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