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崖壁上的图案
明亮的焰光自脚下闪了过来,玉机同时又觉腰下一热。她急低头看去,可容下四五十人的巨帐中央,一个径长三四尺的火焰碗中,烈焰熊熊。焰光边正伏着一人,四体贴地趴于地上,浑身不停地在抖动。玉机渐渐沉至火焰边,看见那人头上插满了一簇一簇火红色的长长翎羽,张开在地上的双臂间挂满了飘带,飘带下的衣裳仿佛亦是缀满了五色翅羽,每一根鸟羽皆随着他的身躯微微抖动。那牛角沉落在了那人五步外,玉机听到了一阵轻微的铃铛颤响,原来那人的右手上抓着一圈挂铃。
片刻后,她的目光离开了地上那人,迅速向左右扫了扫。有个人影隐在了她左侧的帐角暗处。她向那个人影看了看,忽然笑了。
过了片刻,铃声亦渐渐止歇。那趴伏于地上的人不再抖动,如一具死尸般静静地俯卧在火焰下,好半日,方听见一个低哑的声音自帐角处传来,嗓音不高,却如同带着倒钩的突厥箭一般,锋锐而残酷,不带一丝感情。她全然未听懂,心头却忽然跳了跳。
伏在地上的人缓缓跪了起来,便这么倒跪着,退出了帐门外。
“你笑什么?”帐门重又合起后,暗角里的人又开口了。他的汉话听去亦如突厥语,生冷、短促、尖锐,没有一丝修饰,与敦厚圆润的中原音韵迥异。玉机静了静气,缓缓道:“这便是突骑施可汗的待客之道么?”
“只有贵客方能坐上牛角,俯视我的帐落,”那人说得很慢,玉机渐渐觉得他的粗粝嗓音中竟有一种隐隐的吸引力,“能来这帐子里的贵客并不多。”
“须蒙眼缚手的贵客么?”
可汗没有接话,仿佛也未料这汉族少女居然胆敢反诘。片刻后,他方缓缓道:“草原上有些首领,坐在那高杆子牛角上便开始发抖,很快便掉了下去。”
“如此说来,原来是可汗的一番好意,”玉机忽然笑靥像春花一般绽开。
“咳咳”,不知是咳嗽还是两声干笑过后,角落中的可汗语调仿佛平缓了些,“那样的人,没有资格与我说话。那样的人无论说什么,都成不了事。”
“可汗觉得我怎样?”玉机的笑意更浓了些。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可汗好像永远不会多说一个字。
“欲飞过天山雪顶的雄鹰,绝不会落至低处去夸耀它雄健的羽翼。那些五彩光艳、鸣啼悦耳的禽类,只能是飞不高的山雉。”
“咯咯咯”,这回玉机听出可汗确实是在笑。只是这笑声听去像是绷得极紧的弓弦颤音。
“说吧,说出你的请求。”相同的一句话,陡然却仿佛拥有了一股能决定命运般的力量。随后,那人影慢慢移动了过来,走到了光亮处。高玉机暗抽了一口冷气,她仿佛看到了一双狼的眼睛,便在六七步外盯上了她。那眼中的寒意足以熄灭他身旁的烈火。高玉机知道她今日要想平稳地走出这顶大帐,绝不会容易。
※※※
狼帐烧起来了!是崖壁上三顶狼帐中最靠外的一顶。
李天水的双眼死死盯住了那棵最高的白杨树梢,树梢收窄如矛尖,根根向上的枝条间,浓荫已有些泛黄。燃起帐篷的那支火箭只能是自这树梢枝桠间射出。他已盯着树梢看了许久。
曦光越发亮了,火光也映了过来,树梢的枝桠间若是藏了人,必然躲不过他的眼睛。但李天水未见一点人影。
狼帐已渐渐塌了下来,但李天水知道不会有人出来。这是是安菩的疑兵之计。李天水忽然心念一闪,这支火箭莫不成亦是个疑兵计?
他目光急向前方栈道扫去。白杨树的下半截枝杈横斜,斜出的枝条穿过前头栈道上方。李天水看见一个人影俯着腰,灵猫一般穿过一大片层叠枝叶,一晃眼,已消失于那面扎着狼帐的崖壁后。
李天水咬牙赶了上去。他终于发现这萧钧虽年少,却已是个极难对付的对手。牢牢挂在树梢上的弓箭通过细枝控弦,轻摇树干便可抽枝发箭。三帐附近即便真有狼卫,只会以为树梢中伏了人,倘若一击不中,萧钧便有机会遁走,甚至突袭。
这少年心思之缜密深沉,远远超过了他的想象。而以枝条控弦之法,必是他在军中久经训练的射生术。安西军确实可怕!
摇晃的火光下,李天水迅速穿过了一大片枝叶阴影,树林将至尽头时,栈道亦将到头。他亦转过了那面崖壁,火光已看不见了。李天水看见前头陡立起一面峭壁,好像是以极锋利的刀刃自上直切下来,光滑得不带一些褶皱,便连猱猿岩羊亦无从立足。壁上亦无洞窟岩缝。然而栈道偏就没入这面峭壁中,再也消失不见。
萧钧亦不见了,便似凭空消失在了这栈道与峭壁之间。
方才走过来时,他一定错过了什么。李天水拧紧了眉头。他贴着山壁,又慢慢地向回走。脚下流水哗哗而过,他努力稳住心神。这一面峭壁前的缓坡上仍有不少岩洞石窟。萧钧莫不是又钻入了洞窟间?
淡金色的旭光覆上了缓坡,李天水向大大小小的洞口逐一凝视过去。他的背脊忽然冒出一层冷汗。如果萧钧正伏身于其中某一个洞窟中,那么自己岂非早已被发现,此刻他正等着自己靠近,慢慢拉满了弓弦……
李天水双手抠入了坡壁上的缝隙,猛地摇了摇头,发辫甩出一串汗珠,头脑却清晰了许多。萧钧并没有发现自己。缓坡上亦未现一个足印。不时有飞鸟投入飞出,日光映处,大小洞窟皆静谧一片,好像自形成后的千百年来便是如此。没有一丝异样的迹象。
李天水让自己呼吸慢慢平稳下来,身躯亦放松下来。绝不能自惊自疑扰乱心神,影响判断。
便在此时,他忽然发现一串洞窟下,有一片凹陷下去的山壁。山壁便在栈道边,他过来时却丝毫未加留意,此时他忽然发现那面凹入的山壁像是被切削了一块,陡然平直了许多,且凹壁上现出了许多奇怪的凸起线条。
李天水走了过去,目光停在了他身前的凹陷山壁上。他忽然看出这些凸起绝非自然形成。风水之力绝无法在坡面上切出弧形。而那陡直的凹陷的山壁上正有一圈半圆的凸起,便在李天水伸手可及的眼前。他的目光又移了下去,半圆的凸起下,又有一块三角状凸起,下角斜斜伸入栈板下。他的目光一瞬不瞬地壁面上的半圆与三角,尽力回想这似曾见过的熟悉感从何而来。
遇见“商队”后,他一定见过相似的图形。但仿佛已是久远的记忆。最近发生了太多事,究竟在哪里见过呢?是在阿萨堡中,还是在交河……他脑际忽然闪过了一线光,伸手探入翻领下迅速拈出一枚银币。
银光在晨曦下一闪,是一枚至今仍通行西域的萨珊波斯银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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