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

      Part 1

      黎站在阳台上，不紧不慢地收着早上挂出去的衣服。港城九月的傍晚湿热极了，黎觉得恍若置身雨林，周遭万物生长。

      然而她从没去过雨林。几个月前，她甚至对这般的湿热都陌生。那个她生活了整整23年的城市四季分明、晨雾浓重。而眼前，从海港吹袭而来的晚风，裹挟着海水的淡淡咸味，最终落到阳台挂着的、尚未收起的夏衫上。于是那从北方远道而来的夏衫生平第一次嗅到了海水的气息。

      就在黎即将收下最后一件衣服的时候，客厅沙发上传来琴的咒骂：“死东西，也不看看自己长什么衰样，就敢钓老娘，宗桑！”黎把衣服往手臂上一搭，回转过身朝琴走去。

      “什么情况啊，这么作气？”黎往沙发右边一坐，顺手开始拆起衣架。琴把沙发上的腿收了一收，“我们公司那个小瘪三，早就感觉他看我眼神不对，果真今天就腆着脸约我出去吃饭。我都不想睬他，还死缠烂打，他妈的！”一脸忿忿然。

      黎张了张嘴，没作声。

      “欸，还记得那天晚上电梯里面遇到的那个帅哥不，我要到他电话了！”琴把脸凑了过来，嘻嘻地笑着。黎开玩笑地逗她：“你又准备钓凯子了？”不曾想琴实实在在生了气，白她一眼，头一歪，不搭理她了。

      门没关紧，一阵风从阳台上吹进来，周遭低了几度。

      黎捧起叠好的衣服，朝自己房间走过去。阖上门，坐在床沿，她想起一些事情。

      黎的房间不大，一张床，一件衣柜，一张书桌，剩下的空间已经不多了。她褪下包裹住整条腿的黑色丝袜，搭着水晶凉拖，一步一停地朝窗边走去。窗外是这座城市的污点，仿佛名画表面溅上的几滴油墨。城中村垃圾遍地的小巷子里，几个孩子正互相追逐着，扯着嗓子叫喊着不知来处的乡音。这些孩子从哪里来呢？十多年后他们是否依旧如父辈一般寄生在这座城市？还是在大浪淘沙里溺水而亡，沉没回某个山村？黎这样想着。或许自己的命运与他们也并没什么区别吧，不过是稍壮些的蚂蚁，暴雨之下苟活多一些时日罢了。

      黎慢慢把眼睛抬起来了，看向远处的山峦。残余的一点暮光透过山顶的一层薄雾，落进郁郁的山林里再没了踪影。一刹那，黎觉得身体轻轻地飘起来了，她闭上眼睛，想象自己被一阵风吹向天空，越飘越远，突然悲从中来——无可依附，身不由己。

      然而她终究是忍住了眼泪，扶着窗台稳了稳身子，关上纱窗，回过身去。

      那一夜她睡的不很安稳。梦里她回到了童年时租的房子里，同样是窗台，透过玻璃，她看见那一棵石榴树开满了花，红彤彤地缀满枝头；身后，母亲在厨房里一边洗菜一边同她说笑。她扭过头想朝母亲跑去，眼前的景象却渐渐模糊、拉远。她追不上曾经。

      不知道是被湿透的枕头还是被琴晚归的声音惊醒的，黎眯着惺忪的眼看了看手机。两点。她叹了一口气，把枕头翻了个面，静静地躺着，试着从梦里的情绪中走出来。然而门外却传来一阵低徊的呓语——那是一个男人的声音。紧随其后的是琴急促的呼吸与房间门打开的嘎吱声。什么东西好像从床头柜上掉落下来，清脆的声响透过薄薄一层墙穿进黎的心。

      喘息声并未持续很久，然而黎是再也睡不着了。她翻过身，平躺着，凝视着眼前的一团黑暗，胸口涌上来一阵莫名的感觉。她知道那感觉里混杂着她痛恨的所谓嫉妒，但又绝不仅仅如此。她只感到空虚，仿佛冰天雪地里只剩她一人；而四周一片白茫茫，只有路，没有方向。

      她其实害怕孤独。

      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琴坐起身来，垂着头眯着眼，过了好一阵才清醒。她穿上从床头柜滑落到地板上的夏衫，看了一眼身边仍旧做着梦的林，叹了口气。她懒懒地下了床，在厨房给自己做了点东西吃。“滴”，微波炉响起的那一瞬间，琴的眼睛对上了刚从外边回来的黎的一双疲惫不堪的眼睛。

    “这么早出去？”琴很好奇。然而黎并不作声，打开冰箱翻找着什么可以果腹的东西。琴没有再问，她知道这同乡的女孩子脾气是有些怪的，时不时没来由地生些闷气，然而气性却小得很，从没见过她动怒，什么事也都憋在心里。

      两人正默默吃着早饭的时候，林顶着惺忪的睡眼出了房门，看样子是被厨房里的动静吵醒的。琴正忙着喝完手头那瓶牛奶，没抬眼；然而却是黎一眼撞见了穿着件透白背心、眯着眼睛的林，迟疑了一瞬，随后打了个招呼，端起空碗碟朝洗碗台走去。林有些尴尬，还是琴扔掉牛奶盒，拉着他去了洗漱间。

      黎盯着水流在瓷盘上冲刷起的泡沫，脑海里又响起昨夜的喘息与呻吟。今日算是得见主演了。她心里嘲弄道，然而又不得不赞叹琴的眼光与实力。她知道琴不过是玩玩——这位已经是她这个月见到的第三个从琴的房间里走出来的男人了。她开始回忆刚刚打招呼时的语气和动作，觉得有些刻意生硬。所以为什么会紧张呢？黎并不觉得是因为那位男士的魅力，或许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妒忌？或许是因为太久的寂寞？她无法否定其中任何一项。若不是因为这些，她为何不堪其扰地在凌晨跑出家门？她不得不羞红了脸面对这一事实——她渴望着一个男人。

      让黎没有想到的是，琴这一回似乎并没打算一夜春宵后各奔东西。林造访的频率越发的高起来，琴也丝毫不避讳地介绍他们两人认识。黎心里暗暗地恼——琴并没有把自己列入竞争对手的行当，似乎早早料定自己并不具备虎口夺食的能力；转瞬，又为自己这种想法而羞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