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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人生来就是要用生命换一个传奇。
千百前后,是谁邂逅了那颗守候的心?
又是个阴天,五月的江南总是氤氲在绵绵不绝的烟雾中。乳白色的雾在空中流动,远山近林都笼罩在一片迷蒙中。
阳光透过浓雾留下一道道浮光,她坐在窗下,把自己埋在浮光的阴影中。
“吱呀—”门外传来轻叩柴扉的声音。
她忽然有些激动,“进来吧。”她努力克制着自己的声音,但还是显得有些干涩。
门帘晃动间闪入一个窈窕纤细的红色身影,一个妙龄女郎缓缓走了进来,只有一团模糊的身形,看不清她的容貌。常年呆在这潮湿阴郁的林间木屋内,她的眼睛早就看不清了。
“我,我迷路了...”少女的语气有些犹豫,但是声音清脆又悦耳。
少女的容貌也和声音一样动人。
然而现在她并不在乎别的女孩是美是丑,因为她已经老了。时间爬上了她曾经光滑的肌肤,也钻入了她曾经滚烫的内心。
她起身泡了一杯淡淡的菊花茶,花朵在水中慢慢地舒展开来……一朵朵的,由干瘪变得饱满。
少女略一迟疑,然后慢慢地端起茶杯,放在嘴边轻轻地吹气。
“慢慢喝,小心烫。”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跟别人说过话了,这么久以来,这是第一位访客。
“谢谢,你真是好人。现在我要走了,你能告诉我下山的路吗?”
“到这里来的人并不多,你要去哪里?”
少女羞涩地低头微笑:“你知道逍遥阁吗?我要去找逍遥阁主。”
她看着她因沉浸在玫瑰色的梦中而发红的脸颊,一如曾经的自己。
“你找他做什么?”
“做什么...做什么...”少女一直低头喃喃自语,脸颊也由红转白,不过很快又恢复了玫瑰的颜色。少女抬起明亮的双眸:“我要告诉他我喜欢他。”
“你见过他么?”她微笑着问道。
“没有......不过我从小就听过他的传说。他是当今天下第一位英雄,武功天下第一,谋略天下第一,才情天下第一,并且,并且还长得很好看。”少女羞涩地说道。
“可是你知道他的年纪足以做你的爹爹了。”
“年龄大点有什么关系。”
“再过几年他就会成为一个老头子,脊背不再挺直,眼睛不再明亮,或许腿脚也会开始不灵活,生活处处需要别人照顾,你还会喜欢他吗?”
“不会的,他不会老的,因为他是英雄。”
“英雄也是人也会老,就像他曾经年少轻狂过一样。”
少女抬起头错愕地看着她,嘴唇一张一合,呢喃到:“不会的,不会的,英雄怎么会老呢。”像是在对她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傻孩子,英雄也是人,每个人都会老去,就像每个人都年轻过一样。”她轻轻说道,然后站起身来推开窗户,潮湿的雾气慢慢地飘了进来,一丝丝,一缕缕。
她的思绪也像这雾气般晕散开来。
“如果你愿意,我倒是可以讲讲他年轻的故事。”
她看着窗外的雾气轻轻说道:“不要嫌我啰嗦,孩子,请你慢慢地喝着菊花茶,听我讲完这个故事吧。”
从我有记忆开始,我的日子都是在窗边看外面,看大树叶落了又发芽,看小鸟南去又归来。北方的院子总是很高的几棵大树,一丛生硬的石头。
偶尔我也看一些偷来的传奇小说,像是大红布景下的木偶戏,我坐在观众席,总害怕坐久了自己也会变成木偶。
终于到我17岁了,就像你这么大。
我恍惚听到母亲和爹爹商量要带我去泰山还愿,希望我可以健康起来。
那是我第一次出门,对一切都充满新鲜。母亲说为了显示诚心我必须独自走到山顶的碧霞元君祠祭拜泰山老奶奶,当然山上早已安排了保护我的家丁守在隐蔽的地方。
你无法想象我当时有多激动,我伸手轻轻牵起裙子的角,一阶阶地爬上去。五月的太阳照在我的身上像一匹金色的流沙。
眼前都是各个朝代文人墨客留下的石刻书法,我一一看过去,觉得可笑。爬这么高的地方刻几个字,值得么?
盘山台阶一节节延伸到半空,头顶就是南天门。上了南天门真的可以遇见神仙吗?
忽然耳边传来哗哗的流水声,我看看面前笔直向上的台阶,生出一个顽皮的念头,如果我不去南天门会遇见什么?
循着水声转到左手边的草地上,茂密的树木在头顶纠缠到遮天蔽日,下面是阴森森的苔藓,像是一个洞,仿佛是一个入口在蛊惑着我。
我竟然没有害怕,一步步地走了进去。
水声越来越大,眼前也越来越开阔。
一个转弯,天光直泻到眼前,一道瀑布冲击而下,下面是方小小的池塘。池水幽绿,缓缓流出,不知要流到哪里。
忽然从瀑布后面飞出一道白色人影,我想起了传奇故事中的山林鬼魅,一阵害怕转身就跑。
还未转过身颈间一阵冰冷。
白衣人已在我面前站定,原来是一个练剑的少年。
我佯装镇定:“快点走,否则我家的家丁会杀了你!”
少年别过头去轻轻一笑:“原来那些是你的家丁。”
我心里一慌,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浓绿的草色也掩映不住的暗红,空气忽然有股血腥味。
“你---”我极度恐慌转身就跑,不知怎么就跌倒了,眼前一截蓝色的腿,我认得那是我家家丁的衣服。
然后我就晕了过去。
等我醒来才发现在一所破败的小庙里,不知是哪个朝代留下的野佛。
白衣少年就坐在我旁边,一只手之颐,一只手按着一把青色的剑。
这时我才敢仔细打量他。他的眼睛让我想起院子里的一口幽深的古井,深不见底,又透着清澈的光芒。
我悄悄起身准备溜走,忽然听到他说:“外面下雨了,想淋雨就出去吧。”
推开门满眼尽是坳黑的群山,淅淅沥沥的小雨叮叮咚咚像一条流淌的小溪。
我吸一口气准备摸黑下山,少年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不知那几具尸体被水冲到哪了,你最好小心点。”
我飞快地跑回来关上门,他却哈哈大笑。
我生气地坐在火边瞪着他,他的眼底有一丝光闪过,像是金鱼游过来的瞬间忽然摆了下尾荡漾,分明是一种炫耀。
他拿起一块木头扔到火里,红红绿绿,竟是大佛的一条手臂。
“你......”我惊的说不出话来。
“我佛如来尚且舍身喂鹰,金刚舍弃木身让小姐取暖是他的荣幸。”他淡淡地说到。
我第一次听到这么离经叛道的话,偏偏又不知如何反驳。
“亵渎神明,你,你不得好死!”我用力发出艰难的诅咒。
“羊权得见仙女萼绿华就已长生不老了。”他看着我微笑着说到。
我看着自己的衣服,淡淡的青色。
仙女萼绿华,着青衣,夜晚降临羊权家助他修道。
“可是,我不是仙女。”我在心里对自己说。
油彩在烈火的灼烧下发出噼啪的声音,他忽然起身说到:“你休息吧。”就走了出去。
我坐在火堆旁想着下午发生的一切,像是一个梦,我终于找到了传奇的入口,也许我也会变成红色幕布下的木偶。
第二天早上我忽然惊醒,火堆早已奄奄一息,只剩下一抹橙红的余温。
外面是一片朦胧的灰白。雨后的空山,空气中满是雾蒙蒙的水汽。
他白色的身影就这么飘飘然的来了,像是鬼魅。
“走吧。”杀了我的家丁他大概不太安心,送我回家作为补偿。
一阵风吹过,头顶传来“叮铃铃---”的声音。清脆得诡异。
原来屋檐下挂着一只铜铃,早已斑驳生锈,灰绿的锈迹斑斑点点。
他纵身一跃摘下了铜铃递到我手里,微笑着说到:“借花献佛。”
我把铜铃紧紧攥在手心,不知是哪个朝代哪个人挂在这里的,千百年后,却邂逅了我的传奇。
我跟在他身后看他白色的衣衫在风中飘飘荡荡,像梦中的云彩,软绵绵,可是一旦伸出手却什么也抓不到。
终于到了家门口,太阳才升到空中。
“走吧,我看着你走。”他看着我说到,冷静的声音,平静的表情。
我朝他微微一笑,快速转身跑到门口,敲门的瞬间我忽然回过头来想再看看他的背影,然而他就那么走了。
以后我还是坐在窗边,不过现在多了一个铜铃。我把它挂在窗前做我木偶戏的背景。
偶尔也听到爹爹和人讨论白衣少年的来历,从剑法看他似乎来自一个很厉害的门派,而且还是罕见的高手,虽然爹爹很不屑这些邪门歪道。
然而这些在我听来全都是苍白的,我只记得有个白衣少年在瀑布下练剑,送了我一个别致的铜铃,渐渐地连他杀人都忘记了。
再见他大约是在一年以后吧。
是一个秋天的晚上,也下着雨。铜铃叮铃铃的响着,催促着我快点上台拌戏。忽然窗户被猛烈地吹开,一阵风急卷而入,窗帘卷出一朵湖绿的花。
他就那么从窗户进来了。
欣长的身影站在那里,带着浅浅的笑,穿着玄色的重衣,华丽飘逸。
不再是白衣的少年,而是暗夜的神邸。
我呆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我甚至想跪下亲吻他的脚踝,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我的传奇。
那晚,他没有走。
他说我的身体带着初荷般的清新。整个晚上我都没有睡着,在他均匀的呼吸声中,我听到了心底美妙的天籁,带着丝丝雀跃和羞涩的甜美。
我轻轻地吻过他的脸,那一刻的他是那么的真实,有着炽热的温度,不再是山间的鬼魅。
此后的一个月,他几乎天天都来。
我隐约觉得他并不是专程为我而来,他当然不是。然而我也不愿去问他为什么来。我们只是在演一场传奇,外面的一切全不相干。
他的到来总伴随着铜铃叮铃铃的声响,仿佛雨永远都不会停。我总在幻想我们是住在山林深处溪边的木头房子里。
然而我知道他不喜欢铜铃的声音,叮铃铃的声音让他烦躁。
他光着脚在我的卧室走来走去,想离开却不知如何开口。
我伏在被子上,望着浅绿的床帐发呆。
“你喜欢绿色。”他忽然说到。
“那只不过是因为你喜欢我穿绿色的衣服。”我依然没有说出来。
他走到我身边轻轻地说到,“那么,我走了。”
我浅浅地点头算是回应,然后闭眼不在看他。
铜铃又开始叮铃铃地哭泣,他走了。
有一天晚上母亲要带我去赴宴,我不能推脱也不能说破心底的秘密。
整个晚上我都在想他会不会来?
我希望他不要来,我怕我的偶然离开会惊醒这个华丽的梦。
晚宴中我听到最近轰动武林的几件大事,赫赫威名的逍遥阁易主,新主人是一位少年剑客,他带着一把青色的剑打败了各大门派的掌门人,江湖大概要有一场血雨腥风了。
我微笑着听她们的谈话,这是别人口中如魔如神的他,却不是我心里秘密的传奇。我为了自己的这个秘密窃喜。
晚宴是为了庆祝某位王爷新娶的妻子。我随母亲去内室见她,年轻的脸颊涂着金红的胭脂,穿着王妃笨重的朝服,一动不动地端坐在上。
我忽然感到一阵恐慌。仿佛看到了未来的我。嫁给一位声名显赫的世家子弟,然后一辈子都坐在深红的背景里,带着金色的枷锁。坐得生了锈,动一动,掉下一地的金粉。
那一晚我带着期待紧张的心情回到房间。窗户紧闭,仿佛他没有来。
我掩饰不了内心的失落,摇了摇窗前的铜铃,忽然瞥见桌上的一张纸。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
他终究还是来了。
他大可以不让我知道他曾来过,然而他却故意留下一张纸。
我知道他是故意的,他要告诉我这段传奇是他在掌控,他没喊停我就不能结束。
我知道他的一切把戏,却还是甘愿。
三天之后的晚上他又来了。
他来的时候我正在对着镜子梳头。
“想我吗?”他淡淡地问道,一边在手心玩弄我的头发。
“那么你有想我吗?”我盯着镜子中的他。
忽然他用力扳过我的脸,“回答我。”一字一句地问道,像要问到我的心底去。
在他的逼视下我的心慢慢地枯萎了,“不!”
“真的?”他一用力把我按在铜镜上,我的背抵着冰凉的铜镜,可是铜镜再冰凉也抵不过我心底的苍凉。
那一刻我忽然发现原来我早已成了台上的木偶。
他重重地吻我,带着不容置疑的霸道。忽然我很想反抗,可是我越是挣扎他就越是用力。
挣扎中我不小心碰翻了胭脂盒,也许是首饰盒,我听到木头掉在地上沉闷的声音,尾音竟然拖得那么长。
然后我觉得很无力,很可笑,我放弃了挣扎,我真的不想哭的,可是眼泪却总是很不争气地流下来。
然后他停下了一切动作,只是轻轻地把我搂在怀里。他的怀抱那么温暖那么柔情,虽然他只那样抱过我一次,那种感觉却让我至今都无法忘记。
不知道过了有多久,他终于要离开了。看着他的背影,我的心疼得像在滴血。
我终于开口叫住了他,“不要走,好吗?”
我心底最后的自尊最后的防线在他面前终于都崩溃了。
我知道我彻彻底底地输给了他,是我亲手将牵引的线递给了他,从此甘心做他手里的木偶。
几个月后,我失贞的消息渐渐传了开去。
母亲痛心地像向诉说他的种种劣迹,试图让我承认是被强迫从而可以挽回一点可笑的颜面,然而我竟然一点也不想为自己辩解。
我的传奇别人又岂会懂得。
我房间的窗户被紧紧地锁死,爹爹一次也没来看我,但我知道他在为我张罗婚事,急于打发这个家族的耻辱。
母亲告诉我一个月后我就要嫁人了,嫁给家里的某位护院。
原来我竟然连曾经害怕的金枷锁都不配带了。
我的婚事大张旗鼓的进行,毕竟我们家也算是名门望族。我看着一件件大红的吉服被送进来心里一阵莫名的烦乱。
那天晚上他说过要离开几天,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我隐约觉得他又要去杀人了,这次似乎是很重要的决斗,非生即死。
母亲拿着一件鲜红的嫁衣给我穿在身上,我的脸色在嫁衣的映衬下更加苍白。
忽然窗外传来一阵打斗声。
我陡然惊醒披着嫁衣就像外跑去。
“你还敢来!”父亲盛怒地对着他说。
他站在院中,依然穿着那件华丽的黑衣,脸上略带风尘奔波的憔悴。
“我是来提亲的,按你的规矩娶她。”他认真地说到。
“哼,我的女儿就是嫁猪嫁狗也不嫁给你这邪魔歪道!”
“我不想杀你,你又何必。”那把青色的剑在他手中像条蜿蜒的小蛇。
父亲绝不是他的对手。
“住手!”我用尽全力喊到。
他看到了我,我的嫁衣红得触目。
“跟我走,我带你回逍遥阁。”他的目光中有着从未有过的真,我知道这一刻他是认真的。
然而我也知道他只是想把这段传奇封存起来。我仿佛看到自己坐在逍遥阁中,那是另一种背景下的木偶,时光从天空撒下金粉,而我则变得越来越单薄。
他始终固执地把我当成萼绿华,然而总有一天他会发现我不是。
而我已经变成了传奇书上的画像,没有了厚度。
不,这不是我要的传奇。
“我要嫁人了,三天后,你能来送我吗?”我努力让眼泪不流出来,结果却是徒劳。
他眼中的温度越来越淡,终于化为冰冷。
“好,我一定来。”
他走了,我终于看清了他的背影,坚决的,没有丝毫犹豫。
我嫁人的那个晚上他如约来了,他推开门进来我有些恍惚。那是他第一次从门进来。
我端坐在镜前凝视着他的身影。
他默默的拿起一把银制的梳子替我梳妆。梳子的齿非常坚硬,一阵阵锐利的痛划过。
我盯着镜中的自己,桃花妆芙蓉面。
“我美吗?”
他忽然一把拉起我抱在怀中。
“你做什么?”我对他露出妩媚的笑,像是一种邀请。
“新郎!”他的脸上露出残酷的笑意。
我伸出胳膊环住他的脖子,脸上带着最最妩媚的微笑,那是我白天对着镜子练了千百次的表情,我相信那一刻的我是和花朵一样娇美的。
“你不是一直说我身体不好吗?这一次我让你尽兴。”我缓缓解开嫁衣的绊带,我看到镜中的自己,苍白的身体站在鲜红的嫁衣中,开出一朵妖艳的花。
他粗暴地把我按在身下,带着凌虐的快感。
一切任凭他摆布。那是我第一次真切地体会到一个女人的快乐。那是父母兄弟姐妹家人朋友永远都无法给予的快乐和幸福。
鼓乐的声音越来越近,催促着他快点离开。
我坐在镜前重新理妆,他在身后替我盘起头发。
“好了。”他在我的左鬓插入一只翡翠的簪子。
“嗯。”我盯着镜中的他。
“那么,我走了。”
“嗯。”
我看到镜中的他转身离开,背影越来越远,也越来越模糊。
鼓乐声越来越响,我却听到了铜铃的声音,叮铃铃,叮铃铃。
终于,我亲手终结了这段传奇。
“后来呢?他还有没有来?”少女眨着眼睛问道。
她起身关上了窗户,“雾气越来越大了,看来明天要下一场雨了。”
她的传奇讲完了,她的传奇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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