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早，还在睡梦之中，她就悄悄地摸进了我的房间，在我耳边小声地叫我，还处于迷糊中的我，慢慢睁开了眼睛，只见她把东西往我的手机塞，边塞边说，"这是你姐姐给我的四百块钱，我又用不了什么，你拿着去用，不要跟别人说"，我下意识推脱了一下，瞌睡也醒了一大半，仔细一想，还是收下了这四百块钱，因为，从小到大，她都是这样的，每次我们要离开家，她都会偷偷地把自己的钱塞一些给我们，不让我们父母知道，但其实，我们都会和父母说的。不能拂了她的意，我便又收下了，她就高高兴兴地走了，当时，天还没有大亮，其他人都还没醒，从窗户玻璃。那投进点点的光亮，我异常清醒。
她是我的奶奶，今年八十七岁，这次回家，也是因为她，突发心律失常，进了医院。她，这些年来，从来没去医院看过病，身体健健康康，甚至年前还独自去山里的庙里拜过佛，然而病来如山倒，所有人都说，她这次，是真正地去鬼门关走了一趟，阎王爷不要她，又回来了，以后定能活到一百岁。
我希望这话能成真，因为，我真的怕极了失去她的痛苦，那一种撕心裂肺的感觉，实在是痛彻心扉。
二
接到她病危的消息，是在一个很平常的晚上。
下完班的自己，顶着毛毛细雨回到宿舍，上班时开的静音模式还没有调过来，错过了姐姐的两个电话，当我准备回拨的时候，第三个电话来了。
电话刚一接通，姐姐焦急的声音便传了过来，" xx说婆晕倒了，现在在等救护车"。后面的话我已经听不清了，只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我从未想过，会有这么的一天。
挂了姐姐的电话，急忙给表妹打电话，她在等着救护车。表妹一个劲地哭着叫我，我只能收起自己的哽咽，先安慰她不要急，等急救车到了，先送去医院，会没事的。
天知道，我的心里怎么相信会没事。前两日，表妹给我说奶奶有一点感冒，咳嗽，老不爱吃东西，我以为就是简单的想吃东西而已，而且也去医院看了下，肺部有些炎症，其他都是正常的。
而这次，突然间就晕倒了，他们说她晕倒前还在和表妹的奶奶说着笑话，打赌看谁吃的饭比较多。她一下子不醒人事，吓到了所有人，他们哭着打电话，找人。
我立马看了回家的机票，没有合适的航班，最早都要等到第二天下午。姐姐说，等到了医院看是什么情况，大晚上的你也不能立马就赶到，先不要急。
这种情况怎么可能不急呢？我不愿别人看到自己的脆弱，窝在床上，压制着自己的哭声，脑海里全是她这些年的样子，开心的，难过的，喜悦的，悲伤的，她的声音，她说的话，越想越控制不住自己，心里一个劲地祈祷，她没有事，一定要没事。
姐姐打来电话，只说了一句，"你尽快回来"，我一下子就奔溃了，泣不成声，室友纷纷围了过来，那个怀抱是我最需要的，她们了解情况后， 立马帮我查机票，查火车票，去南京转飞机，第二天早上七点，十一点就能回去，这是最快的方法了。
于是，我匆匆套上衣服，拿好身份证，就准备去赶火车。姨夫打来电话，"医生说送ICU醒过来的可能性已经不大了，还送不送"。"送 ，肯定要送啊"，这是我的第一反应 ，只要还有一点机会 都不能放过，姨夫回了个好，说我爸马上就到，他们商量一下，我当时已经无法深思他们的想法，只顾着要赶紧赶回去。
我不知道那一天是怎样的折腾 ，我只知道，那是我二十多年来，第一次留那么多的泪水，在出租车里一个人哭，在火车上一个人哭，在酒店里一个人哭，在回去的飞机上还是在不停地哭。一想到她要离开我，就害怕得不停地流泪。
我的心里还充满了愧疚，过年的时候，就两三个小时的车程，我都没有回去看她。回去的那几天，一直住在姐姐家，因为她马上就要生宝宝了，我去照顾姐姐，就没有回去，我已经半年没有见到她了，平时给她打的电话，也没有那么勤，如果这次，我就这样失去了她，我会无法原谅我自己。
ICU的探视时间是十点半，一次只有半个小时，飞机落地的那一刻，我急忙打开了手机，收到表妹的信息，说是探望回来了，有了苏醒的迹象。
谢天谢地，我悬了一整晚的心脏，终于静了下来。
到达老家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两点多，表妹姨夫们都在，开始询问她的情况。icu只能探望半小时，一次只能去两个人，半小时又无法得到什么准确的信息，也无法时时联系到她的管床医生，焦急，无奈又担心。只知道她的情况在好转，具体什么情况，谁也不知道。
那几天的等待是烦躁的，因为姐夫，表哥们从外地赶来，所以前几天的探望都是他们先去，我很想很想进去看她一眼，但是我只能排在后面。
她在ICU的第五天，终于轮到了我，我和父亲一起进去的。进去之前，他们反复叮嘱，不要哭，不然她看到也会难过焦急的，我应了下来，但是看到她就那么小小的一只，躺在病床上，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
她的全身都水肿着，嘴里插着呼吸机，整个脸被固定呼吸机的绳子，肋出深深的印子，她的眼睛因为水肿根本睁不开，舌头也伸下一边，舌尖上还有干涸的血渍，我无法接受这就是她啊，那个笑起来如此和蔼可亲的老人，如今这样脆弱地躺在这里，浑身贴满了监护仪器，我握住她的手，颤抖着喊她。
她也许是能听见的，偶尔动一下，护士说刚用过镇静药，还不清醒，我只能靠着监护仪上那些数字来判断，她的情况是稳定的。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喊她，希望她听见后，求生的意志能更强一些。
三
她在ICU的日子，我从未见过父亲的脸上有一丝笑容。
这个年近六旬的男人，整日皱着眉头，或许是在担心奶奶的病情，又或许，是在担忧家里的经济。
在ICU的花费，小县城一天也是七八千，在医保还没有报销的情况下，他总算着自己又交了多少钱，过了一天，去查询，又欠了多少。
钱，永远是一个最有争论的话题，他和别人聊天，说的都是一句"久病无孝子"，归根到底，其实是久病没有钱。
看病难，看病贵，有了医保的情况下，还是不能否认，这还是一个大问题。对于一个普通的家庭来说，大病生不起，没钱治，都是很现实的问题。奶奶在ICU的日子，有好几波人送进去，又推出来，坚持后又放弃了。
我不知道这几年，父亲在工地上干活，有多少钱，但是这几年，家里的收入，就只靠着他干活。母亲因为生病，因为好多年没有做事情了，我每年的学费生活费，都是父亲每日辛苦挣来的。
但我知道，还没有到达山穷水尽的地步。姐姐偷偷给我说，这个压力是直接压在父亲身上的，如果是在不行，就让他们几兄妹商量商量，我们几个毕竟还属于话语权没有那么直接的。
我不想传话，我只想奶奶快点好起来。然而奶奶的心律失常在ICU又发作了一次，重新抢救，原本计划转入普通病房的，又只能搁置，一切又重新回到了提心吊胆的日子。
那几天，父亲的笑容更少了。站在一个大人的角度，放弃是有他们的想法的。那天晚上，坚持送ICU的也只有我们小一辈的几个半大孩子，他们纷纷选择了放弃，甚至开始计划起奶奶的后事，我可以理解，但是我不想接受。
也许，在他们那一辈，父母与子女之间的亲情比较淡薄，年轻时又各自犯了些错误，于是乎，父母在与不在，对这个年纪的他们来说，并没有什么区别。我甚至不知道，假如奶奶离去了，他们是否会很伤心?
这是一个很普遍的现象。可对我来说，却不一样，我看重亲情，我深深地爱着我的每一个家人，这个从小就伴着我，教会我善良，宽容，大度的老人，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离去。
沉重，压抑的家庭氛围，在一个平常的清晨，迎来了一缕阳光。父亲的电话响起，医生说奶奶可以转入普通病房了，让家属把东西准备好，带去。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就连阴雨绵绵的天气，也渐渐晴朗了起来。
四
出了ICU的奶奶，如同新生儿一般弱小，前一日用了药，有点拉肚子，短短一个小时，就把床单裤子全弄脏了好几次，我和二姨忙着给她清理，父亲的叹息声，一声接着一声，不停念着"这个老人哦，怎么这个样子哦"。
我心里憋着一口气，为着父亲的态度，奶奶现在的样子，和孩子本来就没有什么区别，作为一个子女，侍奉老人本就是责任，但他却极其不耐烦。也许是长久以来养成的性格，又或许是上下两头沉重的压力，我无法指责他，只能默默生气，做好照顾奶奶的工作。
刚转出来的奶奶，记性变得混乱不堪，这可能是脑缺血的后遗症，刚刚跟她说不要乱动，有事叫我们，转眼又给忘记了，又一个人想要爬下床，又把东西扔得到处都是。守在医院的那几个晚上，几乎是不能合眼的，她每个晚上都要起来四五次 ，平均一个小时上一次厕所，她还要去病房里的厕所上， 于是只能先把凳子搬进去，又回来扶着她。我从未如此照顾过一个人，从未体验过熬夜的煎熬，这次，便是全做了一遍。
奶奶的神智渐渐清楚了起来，记起了一些旧事，也认得了来看望她的亲戚们。但她记不起在ICU的日子，记不起我一边一边唤她，安慰她，过几天我们就接她回家的话，也记不起我们已经从老家搬出来好几年了。记不起没有关系，只要身体好起来，就是最好的。
她总说，"菩萨保佑"，她信了几十年的佛，总是一副菩萨心肠，总是放生，每年都要去庙里好多次，去烧香拜佛，去看望住持伯伯，念念经，聊聊天，而今年，庙里的住持伯伯也去世了，她们去庙里，再也没有慰藉了，她们的朋友正在一个个地离去，归于尘埃。
奶奶也老是和别人说，"他们是拿钱买人来服侍"，我知道，她想说的是我们都辛苦了，我也知道，她心里在埋怨自己，认为自己给家里人带来了麻烦。
可是我亲爱的奶奶啊，生命只有一次，您是我们的长辈 ，哪有什么麻烦不麻烦，本就该我们照顾你的。
没人的时候，她总会对我说，"以后要这样，你们不要救我了，让我就这样去吧。"眼睁睁地看着你离去，我做不到 ，我不答应。我只有装作很凶的样子岔开话题，让她不要再纠结于这件事。
表妹请了一个周的假，走的时候，奶奶是舍不得的，然后就不停地问我什么时候走，我不想告诉她确切的日期，我怕她一天又一天的倒数。只能打着马虎眼说，等你好了再走。她也就放心地点点头，连说了好几句好好好。
在医院养了几周，状况稳定了，也确定了可以出院的日期。期盼了好久出院的她，回到了家里。
五
原本在她出院后就可以回学校的我，硬是在家多待了一周，我想多陪陪她，多看看这个慈祥又可爱的老人。
小时候，父母忙于农活，是她，每天等着我们放学，陪着我们吃饭，听我们讲话，教我们道理。
印象最深的是，很小很小的时候，每次睡觉前，都会听她讲故事，那些故事听了一遍又一遍，还是不会腻，每次都还没有听完，就会进入梦乡。小时候，是她背着我们，抱着我们，现在，该我们回报她了。
出院那天，父亲拿着东西上了楼，我扶着她，走了一楼台阶，就上不去了，我蹲下，背起了她。当时的心情很复杂，不知道感慨她的瘦小还是感慨时光的残忍，我竟然都能背动起她来，并且一口气上了四楼。
原来，人老了，真的会变成小孩子，得哄着惯着和宠着，他们敏感又弱小，调皮又不自知，真是让人苦笑不得。
但幸好，历经波澜，她还在我的身边，哪怕她变得再幼稚，都没关系，只要她还在，就够了。
心存感恩，愿疾病疼痛远离她，愿我的奶奶健健康康，长命百岁。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