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烦人的朋友又来了。
‘’三爹",车还未停稳,他就像法国作家巴尔扎克笔下的吝啬鬼葛朗台般,挤出一丝难得的笑。
‘’三爹"是村里熟悉的人对我的惯称。
‘’你知道么,我们村里昨天又有人中奖了,20元首奖,七星彩打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店里搬了张凳子出来,置于小店前公路边,我对面。
‘’20元啊!"他提高声调强调了一遍:‘’头奖!"
他开始替那传说中的幸运者盘算:
‘’二九一八,十八万,二三得六,六千,共计十八万六千,人民币!"
‘’啧啧",他忍不住地感叹,眼里满是羡慕和神往。
我无动于衷地看着他。
‘’要是‘中’在我身上该多好,十八万六千,可以做好多事了",他说。
‘’无子无老婆,你要那么多钱何用?"——我们这边的闲话,我说他。
他忽然高亢起来:
‘’何用?盖房子啊,你没看见村里现在盖高楼的,都是年轻人么?"
确实是的,他说的没错,这几年村里盖房子的,年轻人居多,那房子一家比一家洋气,像是无言间的‘’炫富竞赛"。
‘’两层的小楼,十八万也不够啊!"
‘’可以先打好地基,以后慢慢来也不迟"。
‘’或者不盖房子,用来筑围墙也可以,"他补充道,
‘’噢",我说。
‘’就筑围墙,房子以后再说。"
他似乎很确定了,好像这中奖的是他,又或者差不多他也要走运了。
他这个人就是这样,看上去年纪轻轻,一接触才知道他的心,已属老年,‘’三十岁的人,六十岁的心",曾有朋友这样形容他。
他村里的那帮发小都了解他,村里哪个人中了奖,哪个买了私家小车,哪个谁要盖楼房了,哪家的女孩要嫁人了,如此等等,是他跟朋友一见面就要论及的‘’谈资",那些好事好像是他家的,他了如指掌,如数家珍。
他的话绕来绕去,都是一个版本,其中心点只有一个,就是‘’钱"。他的朋友都说他掉进‘’钱眼"里,不可救药了。就像程咬金的‘’三把斧头"般,他同版本的话说得多了,朋友都听得两耳生茧了,于是渐渐地厌倦了,慢慢地远离他了…
我知道他的所想,他在帮人炫耀的背面,是对自己无能状况的深深忧患。但他又改变不了什么,只有夜深人静的时候,独自一个人叹息。
有时候我觉得他有点像鲁迅先生笔下的祥林嫂:
‘’我真傻,真的,"祥林嫂抬起她没有神采的眼睛来,接着说。‘’我单知道下雪的时候野兽在山噢里没有食吃,会到山里来;我不知道春天也会有。我一大早起来就开了门,拿小篮盛了一篮豆,叫我们的阿毛坐在门槛上剥豆去。他是很听话的孩子,我的话句句听;他就出去了。我就在屋后劈柴,淘米,米下了锅,打算蒸豆。我叫,‘阿毛!’没有应。出去一看,只见豆撒得满地,没有我们的阿毛了。…
……
我想性情随和如我,都已对他产生厌倦,何况其他人,就像祥林嫂,‘’后来全镇的人们几乎都能背诵她的话,一听到就烦厌得头痛。"
何况他还是个三十岁的年轻仔…
心怀豁达、快乐生活的人,使人感觉舒服且无负担,使人容易亲近而无惮惧。相反的,那种看似心事重重,患得患失的人,往往不受人的欢迎,似乎只要靠近他,就被他的神气所污染,转而成为他的同类项了。
我所认识的人当中,这样一位常怀忧患的朋友,算是特殊的个例。古人说:‘’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我说他是‘’生于安乐,死于忧患"更恰当一些。
他的忧患意识越来越严重,仿佛无处不在,无时不有,往往一件极小的事,就能牵绊住他敏感的神经,使他陷入烦恼的思索里去。
那晚夜深人静,我独坐庭院看书,累了想歇息,忽然有人自围墙外公路边叫‘’三爹,三爹",过去一瞧,是他。
我开了大门,示意他进来坐,同时也暗暗揣测他的来意。
我闻到一股浓浓的酒气,他好像在外喝了好多酒。甫一坐定,他好像隐藏不住地说:
‘’真不好意思,这样晚了还来打扰你。"
我不说话。
‘’听说",他的嘴巴好像有点干,舔了舔嘴唇:
‘’听说我不待人见?你认为呢?"他作试探地问我。
我做微微一笑,不置可否。他应该是在喝酒的当口,被别人不客气地指点了。
见我只是无语间微笑着看他,他挠挠头,同时做出一副极可爱的小孩模样:
‘’你跟我那么铁,也不至于像他们那样吧?"
‘’咦",我说。
‘’这样就好,没你什么事了,我回去了"。
走到门口,我跟在他后面,关大门。他忽然间回过头来,迷离的眼睛定定地盯着我,说:
‘’我只想确定一下,还好",同时做了一个有范的‘’Ok"手势。
他晃晃悠悠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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