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连着草色,微雨渐消,霞光渐浓,平日里隐在浓雾后的寺庙渐渐露出面容。檐下滴答着雨,四下散开向旁处的芳草萋萋。
温软被竹染打包叼到庙里时,整只狐狸都是放空的。湿漉漉的两只狐狸眼巴巴地望着周围,一群狮子老虎小白兔瞧着新鲜,见状纷纷抬爪子就往温软脑袋上拨拉,边拨拉边道:“竹染,你打哪里逮到的这么个黑乎乎的东西,瞧着稀奇,怪像狐狸的。”
“抢来的。”竹染闻言现了人形,青衣青衫,青丝如洗,清冷俊逸自成好颜色。一双含情目噙着笑意,望着被这么一群妖精团团围着的温软,整个人都不免温软了许多。
温软一肚子欲哭无泪,被这一圈妖精瞧得有些胆颤,怯生生地抱着自己的大尾巴。狐狸眼又是望着竹染又是望着这一圈妖精,一颗狐狸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愣是半天没想出个所以然。
说起来,温软原本是住在另一山头的白狐狸精,也不知道犯了什么凶兆,平日里一天出五次狐狸洞,准有四次被雷劈。天长日久,好端端一身引以为傲的漂亮白毛,硬是成了黑色。连带着整个人也被族里扫地出门,一只狐狸到山脚下一处道观不远处寻了个山洞住了下来。
温软被雷劈怕了,心想着这道观总能给自己挡雷。眼瞅着上一道雷刚离去不久,三步并作两步直往道观里跑,一时间没顾得上看路,横冲直撞便撞上一个人。未待温软反应过来,自己便被人捏住了后颈提溜在半空中,一双狐狸眼湿漉漉的撞进一双含情目,那人正是竹染。温软瞧着面前的好颜色,忍不住吸溜了一把口水。
“哪里来的野狗?唤什么名字?”竹染将温软拎着面向自己,微微上挑的眉眼说不出的明媚。
好端端一副皮囊,偏生长了张嘴。
温软黑着一张狐狸脸,腾在半空中胡乱蹬着四只脚,每一下专往竹染脸上踢。竹染躲闪不及,脸上愣是留下几处梅花一般的泥爪印。只听道:“你才是野狗,你可瞧好了,我是狐狸,狐狸你知道不?话本里最为貌美的狐狸!”
竹染也不恼,笑吟吟地拎着温软进了道观。温软这才发现平日里看起来荒凉偏僻的道观里,还住着一个老道士。
老道士白发苍苍,慈眉善目,看着上了年纪,却是身手矫健,平日里除了炼丹捣药便是和温软抢吃食。
温软不过一只被扫地出门的狐狸,哪里抢得过老道士?只能拖着被老道士揪了几撮狐狸毛的大尾巴,可怜兮兮地跳到正在煮饭的竹染肩头。
“软软,最近又吃多了?”竹染腾出一只手去揉温软的下巴,含情目噙着笑,弯弯的一滩望着灶台下的小火,余光确实半点没离开耷拉着脑袋的温软。
“哪儿有,我都抢不过你那师父。”
竹染的师父就是那老道士,话说当初竹染拎着温软想让老道士也收温软为徒时,老道士难得睁开眼,耷拉着眼皮语重心长道:“这狐狸命犯天煞,准是惹了哪路神仙。我这道观地方小,护不了她,你还是放她去自生自灭吧。”
话虽这么说,老道士到底还是捺不住竹染,留温软在道观里看门。说是看门,到不说是成了竹染的小跟班,整日黏在竹染身边,看他打坐修炼,看他烧火煮饭。
竹染煮饭时极为认真,端坐在柴垛旁,一身青衫染了尘土,微微拢着。一双含情目轻轻敛着,灶下跳动的火光带着暖色打在竹染脸上,明明清冷至极纤尘不染,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却又分明带着烟火气。
温软看得痴了,脑袋不由得蹭了蹭竹染的脸颊,心道竹染可真好看,比她们狐狸窝里最好看的哥哥姐姐还要好看上许多。
“还瞧什么?过会儿吃了东西,可该修炼了。”竹染不知道在想什么,修长葱白的手指轻轻点着温软的脑袋,面上不觉红了一片。
温软性子懒散,对修炼提不起半点兴趣。竹染无奈只能提溜着温软,将周围的灵气全部汇聚起来,笼罩在温软身上,眸子深深地望着温软。
“竹染,算了吧。”反正也是白费力气。温软被瞧得心里发虚,耷拉着脑袋不敢看竹染,后半句话到底没能说出来。
其实早些年间还在狐狸洞时,温软也曾扎扎实实修炼了个五千年,好容易才化作人形,硬是被雷劈得减了大半。长此以往,对修炼再也提不起兴趣,索性心安理得地接受自己是个废物的事实,安安心心地当一只普通狐狸。
山上灵气厚重,此刻笼在温软身上,如同乳白色的大雾,馥郁着草木芳香,越发衬得温软一身黑毛油亮。
温软哪里见过这阵仗,只觉鼻尖上冰冰凉凉的,当场就要炸毛。
“软软,你只管潜心修炼,旁的无需担心。”竹染的声音素来好听,此刻听在温软耳中更是如清泉过境,安抚着温软浑身上下叫嚣着的不安。
屏气凝神,知道竹染就在身旁,温软专心收纳着灵气入丹田。
像是阳光照在身上,一双手轻轻的揉着头皮,通身暖洋洋的,忍不住想要摇尾巴。
也不知道为什么,温软突然就想起来,自己以前和竹染其实是见过的。更准确来说,自己是见过竹染的。
那还是她刚化作人形没多久,玩心重,在山里追蝴蝶追得入了迷,脚下踩了个空,醒来便瞧见清泉汩汩间坐着一个少年郎。少年郎闭着眼,端坐在巨石上,饶是遥遥隔着一段距离,也能看得出纤尘不染。一身白衣绣着斑斑点点的竹叶,溅起的泉水映着日光洒了一身。
温软看得入了迷,全然忘了自己是要追蝴蝶的。正欲上前两步,只看见清泉下涌动的泉水眨眼间化作刀光剑影,咻咻只往少年郎身上扬过去。
少年郎周身笼罩着金光,刀光剑影撞上,便作水珠四下飞溅。不消一会儿原本空荡荡的山谷冒出一群扎着头巾、穿着怪异的人,手中举着火把,脸上用药草画着图腾,嘴里嚷嚷着一堆温软听不懂的话。那群人团团将少年郎围住,架着人就要带走。
温软看得一脸懵,暗道:“这少年郎瞧着人模人样唇红齿白的,竟是个二愣子,被人绑了也不知反抗。”
再一抬头,猛地对上少年郎一双眼,弯弯一笑,便是惊鸿一瞥,如春风化雨,将阴霾一扫而空。温软忽地心想,当个二愣子似乎也不是不行。
鬼鬼祟祟跟着那群人淌过了几条河,便看见少年郎被五花大绑在高台中央,背靠着一块枯木,周围围上了一圈柴垛。台下有人举着火把,嘴里念念叨叨的,还有一群人围在台下,摆出有序的阵仗,咿咿呀呀地跳着舞。
温软饶是反应再迟钝,此刻也知道这是在拿活人祭祀上神。只是被绑的那少年郎一脸云淡风轻,笑吟吟地看着躲在暗处的温软,似是半点不知道自己即将尸骨无存。
温软被看得面上烧红,只想一棍子敲在那少年郎身上。
事实上温软也的确这样做了。
彼时她虽刚化作人形,但胜在修炼了五千年,修为扎实,使了个障眼法让一群人云里雾里,自己飞身将少年郎一棍子敲晕,打算抗回狐狸洞。
原本倒是一切顺利,只是刚巧温软扛着少年郎刚到狐狸洞口,不知哪儿里来的雷夹着狂风暴雨,直劈的温软天灵盖发懵,一下子晕了过去。醒来后又发现好端端的少年郎不知去了哪里,只剩一堆染着血的布条条。一条庞大的青蟒吐着信子,青幽幽的眼珠子直勾勾盯着自己,背后天空黑沉沉,一股山雨欲来的架势。
温软当场吓得脚软,哪里还顾得上什么貌美的少年郎是不是被蛇吃了。撒了脚丫子拖着大尾巴“嗷嗷嗷”地直奔狐狸洞跑,跟着身后电闪雷鸣,蟒蛇直追。
自那之后,温软算是犯了天煞,每次出门都要将一颗狐狸心提溜着,生怕被雷劈。
但似乎,她已经好久没有再被雷劈过了。
哼哧哼哧出了道观,山上大雨刚过,四处还留有水坑,稍不留心踩上去就会满身泥水。温软竖着耳朵四下观望,潜伏在草丛中时刻注意着哪里有蛇出没。
倒也不是她突然间胆子大了起来,敢冒着被雷劈的风险上山抓蛇。
就在方才,温软修炼刚结束,施施然睁开眼,原本守在一旁的竹染已经不见了人影。只有老道士拎着烧鸡故意在温软面前晃来晃去,咬一口还发出“啧啧”的声音。见温软一双狐狸眼紧盯着烧鸡转,老道士还是吊儿郎当地笑道:“小狐狸,你该自保了。蛇这东西镇灾,你去山上逮来一条,没准儿这后半辈子就不用被雷劈了呢。”
老道士在温软面前素来没个正形,温软平日里和他打闹惯了,竟莫名的信了。
竹染勤奋修炼,肯定是要飞升上神的,老道士也是,温软早就知道。但是竹染从来不说,温软也不过问。毕竟温软也是个没心没肺的,安心的时光有过一段也就够了,温软奢求的不多,说拿起就拿起,说放下就放下,这一点她比谁看的都要开。
眼看天色渐黑,夕阳染得天色通红,像醉了酒,挂着阴沉沉的黑色。平日里野兽群跑的山头,破天荒安静得很。温软浑身的毛都要湿透了,半天没逮到一条蛇,反倒在不远处捡到一条黑蛇。
那蛇原本兴许不是黑的,只是眼下约摸是被烤焦了,通身黑漆漆的。直愣愣地挺着,看着像半死不活的。
温软瞧着心头莫名的烦闷,老道士只同她说蛇可以镇灾,却也没说这半死不活的是否还有用。
但约摸是不顶用的,不然温软叼着小蛇回到道观时,就不会看到平日冷清的道观成了一片灰烬,寻不到一处人影儿。只能看到不远处的地上滚着一只烧鸡,被烧得焦黑。天边彤云烧处黑红不接,也不知是天烧了道观还是道观烧了天。
呐,又没家了。温软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
不知愣了多久,晚风送着烟火味到面前,小蛇似乎挣扎了一下,温软只能叼着它再度回了自己的小狐狸洞。洞里破破落落的,堆满了灰尘,温软寻了个罐子,将小蛇装进去。那蛇忽然探出脑袋,和温软一蛇一狐狸大眼瞪小眼。
绿豆大小的眼睛幽幽地闪着光,吐着信子,不知为何,温软感觉它在笑。
未等温软反应过来,整只狐狸已经被打包叼到了山上。
竹染笑着将温软拎到自己怀中,葱白修长的手指摩挲着狐狸毛,眼角轻轻上挑,恬淡极了。
温软一时间分不清梦里现实,爪子扒拉着竹染的衣服,歪着头看着竹染。她想问这是不是梦,想问老道士去了哪里,想问竹染什么时候飞升上神,但是一看到竹染,便什么也不想说了。
得过且过,好像也不是不行。
在庙里安顿下来后,竹染似又恢复了在道观时那般,整日不是修炼便是烧火煮饭,偶尔也会抽出时间看温软和一群妖精打闹。温软同这些妖精们混熟后才知道,他们同竹染一样,都是被族里用来祭祀上神未果,逃出来的。三三两两抱团取暖,索性聚集起来驻扎在这庙里,异族人做一家人。
妖精们都是好脾气,又加上温软是个讨喜的性格,相处下来颇为愉快。
然而天意弄人,偏偏不让温软好过。
那日竹染还在修炼,温软照例在他周边守着。只是没过多久,原本晴空万里的好天气突然变得大雨倾盆,乌云密布,电闪雷鸣间面前出现了两个身着银色盔甲的人,身后跟着老道士扶额做无奈状。
那是温软第一次意识到,胳膊永远拧不过大腿,就像神要的祭品,就没有得不到的时候。
庙里的妖精被五花大绑,死的死,伤的伤。温软一条狐狸尾巴被硬生生扯断,眼睁睁地看着竹染被长枪挑着扔在面前。干净的青衫沾了血,颤颤地将温软抱在怀里,望着那短尾红了眼。
“软软,对不起……”竹染已经是有气无力了,一双含情目满是血丝。他想起来,早在自己被选定成了祭品时,整日被关在黑黢黢的洞里时,不知哪里来的小狐狸叼着烤红薯,误打误撞闯了进来。
小狐狸话挺多,不仅将烤红薯分了他一半,还唧唧歪歪的同他说着山头的八卦趣事。竹染看不清小狐狸的模样,只能记得小狐狸说,“我叫温软,温柔的温,绵软的软,是这山头最好看的狐狸。”
后来小狐狸化了人形,坐在山泉之间,竹染还是一眼就能认得出来。眉目温柔,面若桃花,这世间除了温软,还有谁抵得上那么多温柔。
可是都没用了,他拜了上神为师也没用了,卯足了力气修炼没用了,拼了性命给温软镇灾没用了。所有的一切,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竹染仿佛全身被抽空,闭眼前连用力抱紧他的小狐狸都成了徒劳。
温软痛得已经没了知觉,脑袋闷在竹染怀里半天不敢抬头。
她没心没肺了几千年,头一次生了执念。
忽地想起来从前看过的画本子,说什么妖被逼到最痛时入了魔,血染白衣大杀四方,直教乾坤颠倒日月失色。可温软咬牙咬了半天,也只有血从嘴边淌出。
原来,这也都是假的。
大雪满山头,只落得白茫茫一片。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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