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个浪漫的故事。”她说着,微微仰起头,从玻璃照进来的茶色阳光将她的脸分割成明暗两半,她轻轻挠了下怀里的英短,重复道,“我要告诉你一个浪漫的故事。”
汽笛长鸣一声,这辆来自十九世纪的火车披着五月的阳光,从伊斯坦布尔出发,在未来的三天里,它将途经布达佩斯,威尼斯,横穿半个欧洲,最后抵达法国,巴黎。Express d'Orient,我们有时也叫它,东方快车。
餐车静静推过来,在房间门口停下,白手套的列车员敲了三下门,她从里面打开,两叠松饼和大杯柠檬红茶被送上桌,列车员微笑示意,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正是下午茶时间,她调整了一下坐姿,啜一口红茶,说:“啊,其实我们一开始,也是阴差阳错。但是,你相信吗,有一些人,天生就会互相吸引?”
火车钻进隧道,阳光暂时被隔离在外,同样的黑暗和教人昏昏欲睡的灯光,有些记忆,就这样回来了。
“……啊,我早就已经放弃追他了……”任何时候任何地方,厕所都是女生们八卦的好去处。女孩子明显的东方面孔,黑色的头发卷曲而茂盛,海藻一样披在肩上。她刚洗了手,一边对着镜子补口红一边说,“也许是我没那么喜欢吧?谁知道呢?”
“噢……”她身后的金发女生意味深长,压低声音问,“不会是因为D君吧?我看你们最近走得很近啊。”
“你乱讲什么,我们才认识没多久哎,怎么可能!”她装作嗔怒的样子回头瞪了同伴一眼,然而同伴仍旧嘻嘻笑起来,继续打趣:“D君也是很好的人呐,对吧?”
“喂!你好讨厌的!”她将口红塞进包里,推着同伴一起出了厕所门,一边走一边威胁,“不许说了!不然下次中国菜没你份儿!”
“我错了,错了错了哈哈哈哈你别挠我痒……”同伴的笑声穿过吵吵闹闹的走廊,晚课的铃声在这群活泼青年的嬉闹中不紧不慢地响起来了,整个校园暂时归于平静。
她坐在座位上,拿笔尖不停戳着面前的草稿纸,知道自己应该好好听课,同伴的打趣声却老是不消停,在她心里回响。D君,D君D君D君。
他。
她不可避免地想起,他又怎么看她呢?
……
“嘿,我们要不要试着在一起?”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正在游戏里大杀四方,语气平常到好像在说:我们待会儿去吃什么。
“啊?”她从手机屏幕上抬起头来,敌方一道攻击正中她命门,他在一边大叫:“卧槽你在干嘛!赶紧回血啊回血!”
“啊啊啊?”她赶紧低头去看,自己的小人血量肉眼可见地下降,她赶紧捏碎回程卷轴,小人缓慢回血,她额头脸颊有些发热,然而接下来却更专心地投入游戏,直到最后顺利推塔,将手机扔到一边,他才又拿胳膊肘拐一下她:“哎,你还没回答我呢?”
……
“什么啊……他说这个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啊……”她胡乱想着,笔下的草稿纸无辜被戳了无数个小洞洞,instructor手里的粉笔在讲桌上敲了敲,“Penny?”
“啊?”她猛然回过神来,同伴在后面偷偷扯她衣服,小声提醒:“老师问你怎么解这道题。”
终于熬到放学,同伴挽着她的手叽叽喳喳往外走,说:“哎,我们今天去五街那边新开的酒吧玩儿吧?”
“我不去了吧……”她不是爱出门社交的性格,这时候更提不起兴致。
“你怎么啦?”同伴关切地问她,“你今天好像一直都心不在焉的哎。”
她勉强笑了下,说:“是吧?可能是太累了,没休息好吧。”走出校门,她跟同伴挥手告别,“我回去睡个觉休息一下,你好好玩儿呀。”
“第一次告白那么随意?”
“是啊,而且太快了。其实一切都很好,相处得也好,兴趣也相投……甚至每天只是跟他扯闲篇,聊天,也觉得很开心。可是……可是我就是觉得,太快了。”
“所以你没答应?”
“没答应啊,我就说,我们还是别这样,做回朋友比较好。”
太阳的影子缓慢偏移,她怀里的猫醒过来,慵懒地叫了一声,舌头上的倒刺细密地舔着她的手心,她笑起来,说:“它叫普洱,我们一起养的。”
普洱还是只小奶猫,然而已经有英短天生的傲气,琥珀一样的眼睛半眯着,躺在主人怀里瞅着对面的陌生人。
“很可爱。不过,你们最后还是在一起了。”猫并未引起陌生来客很大的兴趣,他手指快速在键盘上移动着,将她说的每一个字都记录下来,整个人跟古朴怀旧的火车格格不入。
而她没有在意,轻轻抚着普洱背上雪白的毛,再次陷入回忆:“是啊,我们还是在一起了。”
她握着手机,半天没回过神来。
手机里同伴发过来的视频已经播放到尽头,画面上一个小小的回转箭头符号,方便她随时重新观看,她却没有再看一遍的勇气。同伴的惊叹声仿佛就在耳边:“哇哇哇,Penny!D君唱歌也太好听了吧!”
她将自己摔进床里,拿枕头蒙住自己的头,不想再看视频,那画面却好像已经印在她的脑子里。
他握着麦克风,周围一堆人,而他自有浅斟低唱不问俗事的魅力。她当然知道他唱歌好听,可让她介意的是,他正唱着情歌,而跟他一起唱的女生,正是他亲口告诉她,曾经有过好感的某某。
她在床上翻来覆去,一下子突然坐起来,将枕头扔开,拿过手机来,仍是刚刚跟同伴聊天的界面,没有其他人发过来的消息。她找到和他的聊天记录,拼命往最上面翻,好像还没认识多久,但奇怪,两个人怎么有这么多话要说?聊了这么多。她随意停在一天,慢慢温习两个人的对话,你一句我一句,说的都是些无聊的闲事。
“怎么这样啊……”她叹了口气,郁闷地翻着他的社交账号,他没有更新,她也想象不到,他跟别的女孩子唱着情歌的时候,心里在想些什么。
她一时十分泄气,想要联系他质问他,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立场。对话框里光标在手指下闪动着,她迟迟没有打出一个字,心里有个小小的声音在说:“是你自己拒绝他的,忘了吗?”
快车在布达佩斯靠站,天已经彻底黑了,她不知不觉已经说了一整个下午,普洱从她怀里挣脱,不耐烦地在房间里踱步。
她抱歉地笑了:“一想到这些就说个没完了,现在去餐厅吃点东西吧。普洱——”
它迈步过来的姿态优雅且高傲,浑身雪白,只有两只耳朵染上浅浅的巧克力色。普洱轻捷地跳上她的膝盖,然后稳稳地窝进她怀里,随她一同走出房门,去往餐厅。
餐厅的灯饰晕开复古的暖茶色灯光,餐具上的花纹繁复而华丽,四周有食客喁喁交谈,她抱着白猫缓步穿行,走进一幅上上个世纪的油画里。
她配合餐厅的气氛,轻声细语地说:“也是那个时候,我觉得其实我不是不喜欢他的。我为什么要拒绝?我后悔了,但好在不算太晚,既然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当然就要把他追回来。”
怎样才能让他知道自己的后悔?怎样才能让他知道她已经改变心意?她绞尽脑汁。
他们像从前一样联系,聊天,玩儿游戏,一起吃饭。好像之前的发生的一切只是她一个人幻想出来的,所有事情都很好,只是他也绝口不提在一起。
怎么样才能让他重新对她告白呢?她时不时地发愁。电影院里,他看得认真,大屏幕的光从侧前方照过来,给他鼻梁下打出一道阴影。他看得目不转睛,仿佛没有注意到她偷偷看他的目光。
她的手,原本放在两个人自己膝盖上,慢慢朝他那边挪。
他不动声色,直到她微凉的指尖碰到他的手背。那一瞬间她想“想要碰到”和“碰到”真的是两个概念,她有一瞬间的僵硬,在心里哀呼,自己胆子怎么这么大?然后就想要偷偷将手又挪回去。
而他的动作比她快,无比自然地反握,牢牢抓住。
!
电影里男女主角深情凝视,全场一片寂静,他的眼睛仍旧目不转睛地盯着大屏幕,全程未曾离开过。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完了,她想,我完了。
五月的清晨,气温已经很低了,火车缓慢在山间穿行,她裹着披肩手里握着一杯牛奶。
“要多穿的,不然又要被他说。”她抱怨着,眼睛里的笑意却怎么也藏不住,普洱的毛在阳光下显得愈发雪白,支起耳朵听主人说起自己的另一个主人,“他很直男的,每次送我礼物,还要来问我要什么,一点惊喜都没有。”
“但是有时候呢……他又特别……”她思索着适合的形容词,说,“特别戳。”
“比如呢?”
“比如每次我们吵架,不管是谁错,如果我在哭的话,他都会先跟我认错,来哄我。”她手撑着下巴,眼睛在晨光里闪动着甜蜜,“他性格很急,每次我做了蠢事他都会骂我,但是……骂完之后,又会帮我善后。”她有些不好意思似的,说,“就是,不管出了什么事,好像只要知道他会出现,就会很安心。但是,但是啊,他也有需要我,依赖我的时候。”
窗外一道闪电,接着雷声轰隆而至,她正打着盹,被这声音惊醒,条件反射地去探他的额头。还好,温度已经退了。
已经很晚了,外面下着大雨,她赤脚走到窗前,凉意从脚下蹿起。这样缺失人声鼎沸的夜晚,身处异国他乡,她能清晰地感受孤独,正是因为这孤独,她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他孱弱起来,她就是唯一的依靠。
她轻手轻脚走回床边,窗外雷声又炸开,他迷迷糊糊“嗯”了一声,手下意识地去找她,却没有找到。她两步跨过去,将手递给他握住,然而他已经醒过来了,她在床边蹲下来,问:“有好一点吗?”
“嗯。”他嗓子还是哑的,带着浓重的鼻音,闷闷地问她,“你刚刚去哪儿了?”
“我就在这儿,哪儿也没去。”
“我以为你不见了。”他的眼睛在黑暗中湛亮,热度从他手心传到她身上。他说,“你不要走。”
“好。我不走。”她俯身抱抱他,轻声说,“我走去哪儿啊?这里是我们的家。”
“每次他晚上醒来,都会下意识过来抱我,生病的时候,更依赖我了。”火车从威尼斯启程,旅途即将到达终点。而她不着急,依旧缓慢地,轻声讲着:“其实我们在一起之前,我也在他生病的时候照顾过他,你知道吧……男生很脆弱的话,女生就很容易……”
“母性泛滥。”
“对,没错。”她笑起来,没有介意这用词的不客气,说:“本来好像还有好多要说的,可是一想想,其实又没什么可说,都是琐事。”普洱在她怀里喵喵叫着,试图吸引女主人的注意力,她掰一小块松饼,送到它嘴边,低着头笑说:“在一起这么久了,都老夫老妻了,就是一起过日子。他经常嫉妒说普洱抢走了我的注意力,但是他自己撸起猫来,比我更投入啊。”她吐槽着,片刻又笑起来,“总之,就是这样了。好像我说的这些,也没有那么浪漫。”
对面的人也难得笑起来,说:“还好。”
“你喜欢这个故事吗?”
“也许看的人会喜欢。”
火车的速度渐渐慢下来,汽笛声长鸣,她站起来,普洱安静地靠在她怀里,跟随她一同下车。这缓慢的快车停靠在旧时的站台,乘客们悠闲适意,没有拥挤,而她却逐渐加快步伐。
五月的阳光下,常年雾气弥漫的雾都也少见的晴朗,紫色的二月兰在和风里舒展花叶,她故事里的他站在铁轨边,笑着等她走向他。
网友评论